田明晟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拿起他递来的一杯酒，仰头饮尽，辣却甘滑，果然是热的。
南沙溢却不喝，修长的指节轻击着桌沿，“你喜欢她？”声音轻而淡。
田明晟垂着眸，侧面看去，唇粉，鼻挺，眉黑。他静默了很久，然后道：“是。”他不敢说爱她，但他的确是喜欢她的。
“你甘愿为她做一切？甚至，去死？”南沙溢抬头看他，眼神有些凌厉。
“是。”这次，田明晟却没有犹豫。
南沙溢端起酒樽，清浅的绿色在那白玉制成的樽中微微晃动，“你刚刚的话，于我而言，无疑是个坏消息。”他放下酒樽，从怀中拿出一块石青色锦帕，擦净沾上稍许酒液的手指，抬头看他，道：“于你父亲，定然也是一样的。”
“你如何才能放她？”田明晟毫无表情，然南沙溢却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他内心深处那种深刻的惶恐与不安。
“两件于你而言并不难的事情，你若答应了，我便放了她。”南沙溢再次拿起酒樽，一点点饮尽。田明晟看着他。
“一，你父亲一直希望你我能亲如兄弟，今后，你不得如之前那般排斥我。”南沙溢紧盯着他。
“好。”田明晟别过脸。
“二，你和我打个赌。一年后的今日，她若再落到我手中，我杀了她，你不能恨我。她若能不落在我手中，我助你一起护她，如何？”南沙溢的表情散漫下来，甚至带了点笑意。
田明晟转头看他，他的眼中，盛满挑衅的光芒。
“我答应。”田明晟站起身，很多事情，他不屑去做而已，若真逼到那个地步，他用心去做，未必会比他南沙溢差。
“还有一句，当然，这是题外话了，但我不得不说。若是哪一天，你比她先死了，那么，我保证，她会生不如死。”南沙溢悠然道。
田明晟猛然回过头去看他，他却兀自转过身向门边走去。
刚刚明明看见熙儿在东面那间房间内，南沙溢却推开了西间的门，田明晟随之踏入，见椅上的熙儿闭着双目，似在昏睡。
南沙溢伸手在她鼻前轻轻一挥，适才还在昏睡的女孩便立刻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
田明晟就站在门侧，女孩只要稍稍转移一下目光，便立刻能看见他，然而她却没有，她直直地盯着面前嘴角勾着不明笑意的南沙溢，眼神并不凌厉，但很坚忍，仿佛内心正在对他许着某种毁天灭地的咒语。
少时，女孩滑下凳子，赤着足走到田明晟身边，小手牵上他的手，道：“晟哥哥，我们走。”
来到门外，墨影赶上前，看到熙儿，明显吃了一惊，嘴唇嗫嚅两下，终究还是将即将脱口的“影小郡主”四个字给憋了回去。
“你先去城内一趟，然后，到此地与我们会合。”田明晟扬手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丢给他，然后将熙儿抱上雪龙驹，策马疾奔而去。
墨影将玉佩揣进怀中，跑出好一段距离，才掏出一看，玉佩的反面，赫然刻着一个“圣”字，他心下了然，加速向城内奔去。
胯下的骏马跑得既快且稳，风从耳畔呼呼地刮过，有些冷。少年长而黑的发丝随风轻拂着她的脸，让她睁不开眼。
她环紧少年劲瘦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背上。耳畔的风声一下子小了下来，他的温度透过衣服温暖了她的脸。泉水般清冽鲜花般幽柔的气息充斥了她的鼻间，她闭上眼睛，满溢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浸湿了他柔软的发丝。
南沙溢那人果然行事诡谲，他不知给她闻了一种什么迷香，让她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睁眼，就如同正在昏睡一般，然而意识却很清醒。他与晟哥哥在隔壁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晟哥哥说，喜欢她。晟哥哥说，愿意为她去死。
她咬住下唇，阻止自己哽咽和颤抖。
晟哥哥，今后，我再不要连累你了，再不要你为了我而被人威胁，向人妥协。我一定会自强，自强到，不再需要你的保护，甚至，可以来保护你，报答你对熙儿这一片真心。
嫣姐姐，我不愿把这样的晟哥哥拱手让给你呢，我们来，公平竞争吧。
田明晟感觉到女孩贴在自己的后背，心里却并不轻松，刚才她清醒时的神情，很不正常，她的眼神，明明反射出一种要报复的光芒。这种光芒让他担心，他不愿熙儿和南沙溢多有接触，她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自懂事以来，他极少有觉得自己做错的事情。十二年前，他听父亲的话装病，害了语姨，这是一件。此时，他又醒悟了另一件，那便是，三年前他贸然地接近熙儿，连累了她。第一件错事，他已无可弥补，至于这第二件错事，他即使倾尽全力，也要阻止它继续恶化，他要保护熙儿，他一定要，保护她。
腰间突然一松，他心头一紧，刚刚要回头去看，肩上却突然攀上一双小手，然后，耳边响起了女孩清脆的声音：“晟哥哥，我们这是去圣女山吗？”女孩双足踩在马背上，上半身倾在他肩上，看着前方那依稀可见的高山问道。
“是，你快坐下，这样危险。”田明晟一边放慢马速一边道。
“才不会呢，阿媛说，平楚的女子都是这样骑马的。”熙儿嘻嘻笑着，信口胡诌。
“不要听她乱说，这样容易摔下马去。”田明晟开始勒缰绳。
“好吧好吧，我坐下，你不要停下来哦。”熙儿乖乖在他身后坐下。
“晟哥哥，我离开得突然，怕义父和弘哥哥他们担心，你能不能托人给他们捎个信去呢？”女孩在他身后声音小小道。
“放心。”田明晟道，抬头，眉间却轻轻一皱，远处迎面跑来两骑一车，车前骑着枣红色骏马的那个人，有些面熟。
来到近前，双方都停了下来。
田明晟抬头一看，原来是东方家那个柯姓门客，此人曾在北堂纵的生日宴上与他交过手，难怪看着面熟。
那柯姓门客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也甚为仔细地在田明晟脸上逡巡着，脸上似笑非笑。
田明晟此时身后带着熙儿，不想与之多做纠缠，执着缰绳就欲继续前行。
“即墨公子，自上次宫中一别，已有数月。那次蒙即墨公子不吝赐教，在下受益匪浅，一直铭记于心，苦练数月，正想再向公子讨教一番，择日不如偶遇，不知公子此时可愿再次赐教？”柯姓门客拱手，恭敬而守礼。
田明晟面无表情道：“今日在下有事在身，阁下若想切磋，改日。”这门客武功不弱，与他同行的那人看来也是个中好手，此地正是雪都烈城城外荒郊之地，这门客有此一提，无外乎两个目的，一，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如传言一般被太子打伤了。二，若自己真的负伤在身，他与另外一人便将自己就地扑杀，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是刺杀的绝佳之地。这于与即墨一族一直针锋相对的东方氏可是大功一件。
田明晟伤势已恢复了七成，本来也无所畏惧，可是此时，熙儿在身边。
柯姓门客将马头一调，竟阻在田明晟面前，笑道：“上次即墨公子既能一招见分晓，今日，必定也耗不了多长时间，还请公子赏在下一个薄面。”东方权嘱托自己去寻自己的同门师弟来杀田明晟，钱花了不少，自己也费了牛力才将人从乱刀之中救下，可就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是让东方权看见，备不住会发多大的脾气呢。
今日在这里遇到这姓即墨的，看他的样子，明显有伤在身，若是自己能在此将他杀死，便可以向东方权交代了，届时，不仅有功无过，还能受到东方权的重用，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他身旁那劲装男子明显也听出了柯姓门客话中的含义，一手按上腰间的刀把。
田明晟见避无可避，正在估量自己如何能缠住这两人，让熙儿逃生，却听身后女孩一声轻喝：“哎呀！罗唣死了！”
熙儿双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撑，轻飘飘落在离田明晟三米开外的路旁草地上，怒气腾腾地瞪视一眼那柯姓门客，转头对田明晟道：“晟哥哥，这人既如此欠揍，你就发发慈悲，赏他一顿耳光外加几个板栗算了。我不等你了，我自找伯母去了。”说着，脚下一点，几人还来不及反应，她便已风卷残云般消失在了远处，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柯姓门客和身旁那劲装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熙儿消失的方向，再想不到这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竟会有如此深厚的轻功造诣，她这一逃，自己还怎么动手？
田明晟策马疾奔，不多远，便看到熙儿站在路边一块山石上，对着自己这边引颈而望，身后不足三里，便是圣女山。
一看见他，女孩双眸顿时亮了起来，小嘴却撅着，嚷嚷道：“我忘了我没穿鞋了，脚掌硌的好痛哦。”借着田明晟拉她的手，她跳上马，安安稳稳坐在田明晟身后。
转眼，来到圣女山下，田明晟跳下马，回身对马上的熙儿道：“熙儿，我们先去石室休息一下可好？”
熙儿收回投于山顶的目光，看着田明晟有些发白的脸色，点头道：“好呀，好久没去了，上面肯定都是灰尘呢。”
田明晟将她抱在臂中，笑笑，没有说话。
三两下窜上峭壁，两人隐进石室。石室里很暖，田明晟将熙儿放在床沿，熙儿四周一看，到处都干干净净，就连东墙角落里那蓝色的桔梗花都活着。她眉间泛起一丝疑惑，随即又豁然，转眸看向蹲在她腿边，正拿着锦帕擦拭她脚底污渍的田明晟，眼中有着不容错认的感激。
“晟哥哥，谢谢你。”女孩轻声说完，微微咬住下唇。
田明晟动作微微一顿，抬头，黯然道：“熙儿，我对不起你。”
“晟哥哥，你没有对不起熙儿，是熙儿自己没用，保护不了自己，还连累了晟哥哥。哎，晟哥哥，你看，那里有我的一双鞋，上次和爹爹一起来的时候，爹爹给我买了双新的，我就把旧的留在这了，正好现在可以拿来救急。”熙儿指着墙角一双半新不旧的小鞋道。
田明晟其实早就知道那里有她的一双鞋，每次他来打扫，都会将那双小鞋和被褥一起拿到外面去晒一晒，只是，时隔三年，她又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那双鞋，还合她的脚么？
他转身将那双鞋拿来，熙儿套了一下，笑道：“晟哥哥，我长大了耶，你看，这双鞋小了好多。”她滑下床，踩着那双鞋走了几步，红嫩的脚跟露在鞋外面，样子甚为滑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