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哥哥,这里是我家,你稍坐一下,我来招待你。”她回眸一笑,灿若霜霁,然后拖着那双鞋跑到西墙下,跳上石案,挨个查看石架上那些坛罐中的药材,幸好石室中比较干燥,爹爹早年存储在这里的药材还可用。
田明晟来到石门前,远远看向雪都烈城的方向,墨影该来了。
圣女山下,有一片稀疏的树林,九月,林内开满了黄色的野菊,从高处看去,只见金灿灿的一片。
田明晟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他记得,十二年前,那一夜,凛冽的秋风下,浓烈的血腥中,就渗着一丝这样的菊香。在他到来之前,秋叔叔必定携着语姨,在这片金黄中徜徉过吧。
他眸中突然又有些酸涩,足尖轻点,腾身向那片野菊飞跃而去。
折了十几枝野菊,扎成小小的一束,他抬头,轻轻舒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轻松起来,他与熙儿难得有时间独处,又是在这非常之地,他不想让熙儿看出任何的端倪,今日在道上偶遇那柯姓门客一事已让他了解了,熙儿,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稚气无邪的小女孩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以及,自己的决策。
他微微侧身,仰头看向半山腰那间石室,石室门口,隐约立着一个月白色的影子,她在等他。
他正想上去,耳际却传来不寻常的轻响,他皱眉,有些不敢置信,那是轻功绝高者踏着草尖飞奔的声音,而且,正飞速逼近的这些高手,人数绝不低于二十。
在这雪都烈城的城郊,除了他的父亲,没有人会如此注意这座圣女山,更没有人胆敢肆无忌惮地白天派出这么多高手。
他突然觉得有些冷,在那院中,南沙溢,终究还是和他虚晃了一枪吧。
十二年前,也是在这个季节,也是在这里,他眼睁睁看着语姨中箭,他无力,也无法阻止。但今日,他绝不要活着看着同样的悲剧再上演一次。
他缓缓转身,他许久不见的父亲,就站在他面前三步开外,除了两鬓的几缕白发,他的容颜没有太多的变化,脸上,也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他的身后,站着三十位黑翎军,如同一只栖息山崖的雄鹰一般,散发着一种静止也掩饰不住的凌厉气势。
“父亲。”他微微颔首。
凌弑语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他手中菊花,道:“是个女孩?”声音轻而冷。
田明晟只觉自己的心狠狠的收缩了一下,他了解他的父亲有多么的恨华闲云,他绝不可能放过熙儿。但,他还想尝试一下。
在身高上,田明晟与他的父亲已相差无几,但此刻,他却要仰望他的父亲了,自从十二年前那一夜起,他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一个人跪下和站着的差距,竟是这样的大。
他直直地跪在他的父亲脚边,脊背挺得很直,“父亲,我求你,放过她,她只是一个孩子。”
很久,耳边除了轻微的风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田明晟抬头,他的父亲面若冰霜,而眼神,比冰霜更冷。
“好,我凌弑语居然生了个会下跪,会哀求的儿子,很好!”他无声地笑,田明晟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笑,原来,他的父亲笑起来,也是很俊朗的,如果,他脸上的煞气不是如此浓厚的话。
他来不及细看他父亲的笑容,便觉得的身子一轻,接着,胸口有剧痛袭来,当场让他呛出一口血,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被他的父亲踹飞到了十米开外。
“你记着,下一次,但凡再让我看见你膝盖发软,不管是为了什么,我第一个杀了你的母亲,我凌弑语这一辈子,没有向任何一个人下跪过!”凌弑语疾喝,脸色有些泛青。
田明晟拭净嘴角的血迹,挣扎着站起身,平视着他暴怒的父亲,静静一笑,道:“若你不是我的父亲,死又何惧,我要跪你?但今日,我即使是死,也要护她。先前这一跪,便请父亲原宥儿子不孝吧……”
话音未完,耳边便传来女孩一声惊呼:“晟哥哥!”接着,一个月白色的小小身影便从悬崖上直飞而下,熟悉的身法让凌弑语冷冷地眯起了眼睛。
“晟哥哥,晟哥哥,你还好吗?”熙儿急急地抓住他的手,搭上他脉搏的指却比他的更冷。
田明晟低头看着她焦急的小脸,她脖颈纤细,瘦腰柳肩,她的眼睛那样晶灿,而嘴唇,却粉嫩的有些脆弱,她满头的长发在秋风中丝丝飞扬,乌黑而有光泽,她是这样小,这样充满活力,她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就如同身旁这些待放的花蕾一般,可是就在今日,就因为他,就要过早地夭折在此地了。而此时,她还在担心他的状况。
“熙儿,我对不起你。”他低眸,牵住她的手,想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他看到他的父亲凌厉而幽冷的目光正不停地打量着她,他不想她比他先死,他不要看着她被他的父亲杀死。
熙儿却没有如他所愿,她挣脱了他的手,突然回身,怒视凌弑语,却在看清凌弑语模样的一刹,微微一愣。她觉得,打伤晟哥哥的这个人,跟晟哥哥长得有几分相似,他们之间,应该是有血缘关系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晟哥哥的父亲吧?可是,一个父亲,怎会对伤势未愈的亲生儿子下如此重手呢?
田明晟犹疑地看着父亲一向静如死水般的眼眸中泛起了波澜,这陌生而汹涌的波澜将适才的凌厉和幽冷一扫而光,反而多添了一丝春日和风般的柔情,然而,这柔情却让他心里一阵阵发寒,这眼神,他不陌生,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有过这样的眼神,那是,父亲看着语姨才会有的眼神。而熙儿,长得很像语姨!
面前人影一晃,顷刻间,适才还在十米开外的凌弑语便已近在咫尺,眼中的柔情也变成了激动,伸手便探向熙儿稚嫩的脸庞,颤声道:“竟然是你……”
熙儿被他唬了一跳,本能地向后一退,靠到了田明晟的身上,田明晟借势将她扯到自己的身后,平视着凌弑语,道:“父亲,她今年十二岁。”她不是语姨。后面这一句,他却未敢说出来。
凌弑语明显地怔了一下,目光却仍然锁在从田明晟身侧悄悄探出头来偷看他的熙儿那粉嫩的脸上,白皙刚劲的手指探向自己颈下,将身上那件黑色披风解了下来,递给熙儿。
熙儿目光闪烁地看了他几眼,突然往田明晟身后一躲,闷声道:“晟哥哥,熙儿想回家。”不知为何,晟哥哥的父亲让她从心里觉得害怕。
田明晟看着凌弑语眼中一闪而过的狂怒,护着熙儿后退了两步,他看得出来,熙儿的容貌救了她的命了,可是眼下的情况,依然非常糟糕,他的父亲,显然将熙儿当成了语姨的替身。更糟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熙儿非常容易知道自己与他们即墨一族的仇怨,那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啊。
“晟儿,人家远来是客,你怎的也不请她回府好生招待,如此怠慢,却是为何?”凌弑语收回目光,神色如常,淡淡道。
田明晟拱手,道:“父亲教训的是,是孩儿疏忽了,孩儿这就带她回安里王府。野地风大,还请父亲先行。”他浑身紧绷,谨慎提防着父亲突然发难。
“你又何须舍近求远?”凌弑语淡瞥一眼熙儿,转身从容离开。田明晟僵了僵,想来也是,只要父亲想动手,安里王府和雪都烈城的老宅,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一旦到了府中,他又如何能保证父亲不会性情突变,对熙儿突下杀手呢?
但如果现在他违逆父亲的意思,父亲一定会当场发难,他又有何能力来护全熙儿?
思前想后,他别无选择,只有带熙儿回府这一条路而已。
田明晟回身,只见熙儿正直勾勾地看着凌弑语缓步离开的背影,眸中有着淡淡的疑惑,见田明晟转身,却又扬起一丝狡黠的笑容,招招手让他附耳过去。
田明晟心中不解,却仍俯身侧脸,熙儿附上他的耳朵,轻声道:“晟哥哥,我们后会有期了。”说着,不等他反应,回身轻跃几下,踏着草尖花枝便疾奔而去。
风中传来追赶者的衣袂轻响,她没有回身。
风中传来劲力雄浑地打斗声,她没有回身。
风中传来受伤者急促而压抑的闷哼声,她没有回身。
身侧的树木花草在飞速地后退,熙儿咬着牙,拼命地跑,跃,无暇他顾。
若是她可以去晟哥哥的家,晟哥哥如何会带着只穿睡裙的自己先来圣女山而不回家?
若是她可以去晟哥哥的家,晟哥哥方才如何会在他的父亲面前那般为难?
若是她没有给晟哥哥带来麻烦,他的父亲如何会带着那许多武功不凡的侍卫来见自己的儿子?
有关晟哥哥的许多事情她都不明白,也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奔出大概十丈开外的样子,身后突然袭来一阵不寻常的气流,接着,一只手便按上了她纤弱的肩,顿时压得她几欲骨裂。她咬唇,忍住那股钻心的疼痛,猛然回身踢出一脚。
一切都发生在交睫之间,熙儿还未看清身后人是谁,小腿便传来一阵剧痛,她闷哼一声跌落在地。
“雌儿果类其母,狠心绝情!”凌弑语站在熙儿身旁两步开外,垂眸冷冷看着她道。
熙儿倏然抬头,清冷的眸光盯着他,“你说谁狠心绝情?”
田明晟风驰电掣般赶到,唇角带血,身后是二十几个紧追不舍的黑翎军。
脚步略转,他挡在熙儿身前,面对着他的父亲,虽未说话,但眼神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无比明确,要想杀她,必先杀他。
“为免你我父子同一结局,今日我必除此女。”凌弑语不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看向不远处。
“父亲若能放过她,今后我永不见她便是。”田明晟艰涩地开口,此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随时可能因伤重而倒地,可是熙儿仍处在生死一线上。
“你如此护她,她焉能做到永不来见你?”凌弑语冷鸷地眯起眼睛,向前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