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溢拿起金碟旁雕刻精美的银箸,道:“这银箸,因其能检验出菜中是否有毒而有幸出现在这桌上,被主人握在手中。其实,毒不一定非要下在菜中,用餐的人,也不一定每时每刻都会去看这银箸的颜色,大多数时候,它的主要作用是,让人有个心理安慰。晟,你心中的银箸是什么?”
田明晟倏然抬眸,一抹惊色闪电般划过他的眼底,随后,是乌云滚滚。
南沙溢放下银箸,笑道:“你这个人,太少表情,太多怒气。怎么?你希望我称你爱卿么?我希望我们能像朋友一般独处,你也可以叫我,陌。”
田明晟压下心中的不快,拱手道:“微臣不敢,殿下如此抬爱,委实令臣坐立不安。”
南沙溢不看他,兀自又拿起银箸道:“我一直认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我平楚的财政大臣,即使不看我的薄面,看在北方那食不果腹的广大灾民面上,你也不该浪费了这桌酒菜吧。”言讫,抬头对田明晟身侧的侍女道:“这笋是从阎煞带回来的,夹一块让即墨大人尝尝,与百州的有何不同。”
平楚气候偏寒,不易产笋,所有食用的笋几乎都是从百州引进的,阎煞气候热燥,也极少产笋,加之路途遥远,平楚就从未去阎煞购买过春笋。
侍女闻言,乖巧地拿起专门用来布菜的细长银箸,夹了块笋尖,轻轻放在田明晟面前的金碟中,行动间,指若青葱,温香拂面。
田明晟略略皱了皱眉头,拿起银箸将那色泽玉嫩的笋尖放入口中,细嚼一番,道:“无甚特别。”
南沙溢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闻言,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对于挑剔的人来说,要找到让他觉得特别的人或物,难上加难。”说着,自己也将那笋放入口中细品。
田明晟不语。
南沙溢吃完那笋,用桌角玉盘中的手巾擦了擦嘴角,笑道:“你虽不语,但心里定然在反驳我,想,我田明晟难道还算是挑剔的人吗?”
田明晟抬头,眼眸如漆,道:“殿下所言不假,我田明晟,在有些方面,的确挑剔。”
“比如说,女人方面?”南沙溢笑眯着狭长的眼睛补充道。
田明晟未料到他有此一说,一时倒有些无言以对。
南沙溢侧脸,伸手轻轻抚过身侧侍女雪藕一般的玉臂,道:“这些足可令平楚一半的男人神魂颠倒的绝色,你连正眼都不看一下。我从不怀疑你的自制力,你不是不敢看,而是不屑一顾。所以,我断定,你在女人方面,十分挑剔。”
田明晟看着他,语气平静道:“微臣之陋习竟也让殿下费心推测,是臣之罪。”
“不,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我尽我所能地想一探究竟。事实证明,你的眼光的确不错,你的女孩,很特别。”南沙溢端起桌上的酒盏,向他致意。
田明晟不动,他方才的那句话,让他心乱了,他见过熙儿了,他将她怎样了?
南沙溢看出了他心中焦虑,更为他没有反驳他故意说的那句“你的女孩”而心中不快,他放下酒盏,语调难测喜怒道:“我按照你我的约定,派了七个人找到了她,想将她安然无恙地带来你的身边,她却杀了我的人。我很生气,又派了十五个得力属下去将她抓回来,不料又都折在她随行之人手上,你说,下次我的人再找到她,是该杀她还是抓她?”
田明晟一怔,看着南沙溢幽深的眸子,说不出话来,他这是,要他求他吗?
他已不是第一次向他低头,但此番,只怕他的兴趣不在让他低头上,他收敛了心神,等待他的下文。
“你们都退下。”南沙溢表情突然有些慵懒,挥退布菜的侍女,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田明晟,正如他平日里在朝上的样子一般。
田明晟很不喜欢他这样的目光,就好像火星掉在了皮肤上,不是很烫,但就是会浑身不舒服,换做平日,他早就措辞告退了。但今日不行,熙儿的事情他方才只说了一半,他必须忍耐。
南沙溢突然又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道:“你越这样,我便越讨厌她。”
田明晟目光冷遂下来,静静道:“不知殿下希望微臣怎样?”
南沙溢喝了杯酒,突然就笑了起来,他笑得厉害,几乎笑出了眼泪,田明晟从未见他那样笑过,一时讶异。
“我父皇活不过二月。”他一边为自己斟酒,嘴角仍然因为笑意而弯着很大的弧度。
田明晟皱眉,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如果皇上在二月病逝,那四月之前,南沙溢必定要登基,过了四月,北方又要开始动工兴修水利,这样大的一笔费用,他如何筹措?
“为何那副表情?即便我真的因此而笑,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吧。相较于他而言,你的父亲,倒更像是我的父亲。”南沙溢放下酒壶,噙着笑意看着他淡淡道。
田明晟回神,道:“臣并无此意,殿下多虑了。”
“无所谓,反正我从没奢望在你挑剔的眼光中,我能成为特别的一个。不过,一旦我登基,我希望我平楚的丞相,是你。”
南沙溢语调随意,田明晟却因为他这句话而心中一震。
南沙溢执起那枝红梅,轻轻扯下一片花瓣,道:“如何?在我父皇的病榻前杀东方权,于你而言,该如捻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吧?”
这才是熙儿之事的下文吧,田明晟内心纠结,不语。
“当然,若是你愿意去清理丞相府,我也随你。”南沙溢往后靠在椅背上,表情懒散道。
田明晟抬头,只见那片红梅已碎在他的指尖,染得一片殷红如血。
二月二十上午,平楚宫中传出皇帝病危之讯,太子南沙溢悲痛父之将逝,无心早朝,片刻不离守候在病榻之前。
二月二十黄昏,雪都烈城四个城门的守城护军悄悄换了一批。
二月二十深夜,四支千人军队悄悄摸进城来,埋伏在皇宫周围。
二月二十一日清晨,丞相东方权之孙东方琏被发现一丝不挂淹死在房内的浴桶之中,东方权得讯,几欲昏厥。悲痛之余,急匆匆来到兵部尚书左丘白家中,两人一同入宫探病。
刚到宫门前,惊闻皇帝驾崩,左丘白遂不入宫,往宫外去调遣那四千军队。东方权带了十几个暗藏兵刃的家仆向皇帝的亲和殿而去。
来到殿中,满目素缟,哭声一片,皇帝的病榻前,却只跪着南沙溢,艾荣皇贵妃和北堂纵,东方权见殿内殿外均是自己人,霎时凶相毕露,喝道:“太子南沙溢阴谋篡位,毒害皇上,泯灭人性,罪恶滔天,来人呐,将他拿下!”
身后的家仆得令,从腰间抽出软刃逼上前去。
艾荣皇贵妃闻言,脸色煞白地回过头来,满面泪痕,急道:“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贵妃娘娘,你还明知故问什么,你的父亲,正在帮你的儿子夺位呢。”南沙溢头也不回,一手搭上榻上皇帝的胳膊。
东方权见他不慌不忙,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一时心中倒有些起疑。艾荣皇贵妃身旁的北堂纵却等不得了,伸手去袖中拔短刀。
“稍安勿躁,听完父皇的遗言再动手不迟。”南沙溢突然道。
殿中诸人闻言均是一怔,齐齐抬头向龙榻上看去,果见刚刚明明已经咽气的皇帝又开始微弱地喘息起来,眼睑抖动似欲醒来。
东方权怔在当场,家仆们转身看着自己的主人,既然皇上未死,那这太子还能抓吗?北堂纵的手僵在自己的袖中,艾荣皇贵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巾落地都不自知。
然而那皇帝眼睑抖动几下之后,突然吁出口长气,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东方权见状,再也顾不得这次皇帝究竟死或没死了,喝道:“动手。”语音未落,自己的脖颈却被人给卡住了。
看着鬼魅般突然现身在东方权身后并卡着东方权脖子的田明晟,艾荣皇贵妃和北堂纵有片刻的愣怔,众家仆见主人遇险,也顾不得南沙溢了,纷纷围拢到东方权和田明晟面前。
“蠢货!别管我……”东方权叫骂未了,榻前的情形却又发生了改变。北堂纵只觉腕上一痛,回眸看时,自己原本藏着短刀的袍袖已裂,腕上鲜血淋漓,而那把他原来想用来刺杀南沙溢的短刀锋利的刀刃,正抵着他自己的脖子。
“八皇兄,你一向文质彬彬,看不出,你也爱玩这等危险的玩意儿,我很好奇,你用什么方法来测试这把刀锋利与否?我喜欢用人的脖子,就像这样,一刀切下,以费力大小来判断,较费力的,便不是好刀,不太费力的,才值得一用。”南沙溢眯着乌眸,看着北堂纵苍白的脸邪邪地笑。
艾荣皇贵妃看着那把雪亮的刀刃将北堂纵白皙的脖子逼出了血丝,颤抖着双手想来拉扯南沙溢的袍袖又不敢,战战兢兢道:“太子殿下,看在您和纵的手足之情上,请您饶了他吧。”
南沙溢笑而不语,北堂纵道:“母妃,你不用求他,今日落在他手中,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不,不,纵儿,太子殿下,您自当您的皇上,我们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是,只请您饶我们一命,是奴是仆,我们伺候您。”艾荣皇贵妃跪在南沙溢身侧,流着泪卑微地乞求道。
“贵妃娘娘,你这副样子,可是有失身份。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们了?”南沙溢缓缓收回抵着北堂纵脖子的短刀,笑得意味不明。
艾荣皇贵妃和北堂纵同时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南沙溢,你心里清楚,即使你杀了我们,也做不成皇帝,一旦你踏出这个殿门,立马会被左丘白的人马拿下,留着我们,你或可有一线生机。”东方权已由一开始的惊慌中镇静下来,尽管脖子仍在田明晟手中,但仍底气十足道。
“多谢相告。”南沙溢皱着眉低声道,似乎心中也正为此事焦虑,右手却倏然一扬,雪亮的短刀急速旋转着,闪出一圈圆月般的寒芒,掠过殿中那几个手执软刃的家仆脖颈,深深扎入大殿对面的坚实红柱内。
“那这几个人,于我而言是毫无利用价值的了。”随着南沙溢的轻语,十几个家仆脖颈处同时射出一股血箭,或前或后地扑倒在地,发出一阵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