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荣皇贵妃惊叫一声,别过脸去。北堂纵心一沉,他从不知,南沙溢竟有这般高的武功修为,这样看来,即便方才短刀不被他夺去,自己的刺杀之举,也是毫无胜望的。
南沙溢叹了口气,在龙榻上,在他刚刚死去的父亲身侧坐了下来,看着他父亲枯瘦的面容,道:“筹码,我想只要一个就够了。贵妃娘娘,你是长辈,我把这个决定权留给你。你说,丞相和八皇兄比起来,哪一个用来救我脱困更好?”
艾荣皇贵妃闻言,抬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又侧头去看看自己的父亲,只觉自己的神经一再被拉紧绷直,但凡再加一份力道,自己便要昏厥过去了。她流着泪,浑浑噩噩地抬头面向榻上的南沙溢,张口欲求。
南沙溢却冷冷道:“不要再让我听到哀求的话,更不要拖延时间,我不是很有耐性,何况,说不定下一刻兵部尚书的人就杀到亲和殿外了。”
艾荣皇贵妃此时方知什么是‘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滋味,正心如刀绞,北堂纵突然道:“母妃,儿先走一步,请母妃原宥。”言讫,迎头便向龙榻前的柱子撞去。
艾荣皇贵妃大惊失色,一把揪住他的锦袍下摆,尖叫道:“不要!”东方权也惊得浑身一抖。
艾荣皇贵妃那一扯虽晚了些,却也及时,北堂纵在柱上碰得头破血流,却未死。
“纵儿,你怎么样,纵儿……”艾荣皇贵妃抱着北堂纵的头,一边给他擦脸上的血一边泣不成声。
南沙溢低眸,仔细看着地上无助痛哭的母子俩,仿佛觉得甚是有趣,看得津津有味。
耳畔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嚓一声,他脸上笑意一敛,抬头看向东方权,却见他已歪着脖颈倒在田明晟脚下。他眸色一黯,目光触及田明晟俊逸却毫无表情的脸庞时,情绪却又平静下来,索然无味道:“你倒比我更没有耐心。”
艾荣皇贵妃抬头一看,尖嘶一声:“父亲”脆弱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她眼一闭,昏倒在北堂纵胸前。
南沙溢徐徐起身,向殿外走去。
亲和殿外,遍体尸体中,站着两排黑翎军,台阶下,曲九肃然而立,身侧士兵捧着一方托盘,盘中是左丘白双目怒睁的头颅。
见南沙溢出现在殿门处,殿外众人齐齐下跪,大呼:“拜见太子殿下。”
南沙溢低头,仔细看了看左丘白死不瞑目的面容,嘴角微微一勾,抬头看着左前方天泽殿屋脊上庄严厚重的鸱吻,道:“皇上,驾崩了。”
语音甫落,悲声四起。
田明晟站在南沙溢侧后方,抬头看向天空,澄净的天空碧蓝刺眼,然而原该灿烂的阳光,却显得有些惨淡。
二月二十二日,平楚正式向外公布皇帝驾崩,举国默哀。
二月二十三日,皇储南沙溢定原丞相东方权谋逆罪,东方一族五百多人悉数获罪入狱。同时,定原兵部尚书左丘白附逆之罪,移灭其全族男丁,单留其孙左丘玄一人并令其继承祖父之位。
二月二十五日,平楚为其先帝举行国葬,同时,东方一族五百多人皆被押往宫门西侧的刑台斩首。雪都烈城一面白幡蔽日,一面血色殷红。浓烈的血腥味久久萦绕在烈城的大街小巷,经久不散。
三月十日,平楚新君登基。
三月十一日,御笔钦封原财政大臣田明晟为丞相,令其总领三省一台一院。
至此,在这个冰雪消融的季节,平楚正式拉开了它新朝代的帷幕,而直到新君登基却犹未能冲刷干净的刑台仍残留着暗红的血渍,似乎无言地向人们昭示着,自今往后,平楚历史的底色,将不会再如冰雪一般的纯净。在南沙溢的统领下,它注定要浸染暗红的血渍。
三月下旬,即墨府琉华园。
墨影推开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内,看着书桌前埋头批阅折子的少主,再看看书桌两侧堆积如山的文案,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自从平楚换了新君,少主当上丞相之后,几乎无论何时踏进书房看到的都是眼前这幅景象,为了节约时间,少主甚至免了他进入书房的一切礼节。但此番,他却不得不打扰少主了。
“少主。”他轻唤,唯恐惊了正聚精会神处理政务的田明晟。
田明晟倏然抬头,愈加清瘦的脸庞让他的双眸显得更黑更大,倒将墨影吓了一跳。
田明晟放松了表情,放下狼毫,边揉太阳穴边道:“是你啊,什么事?”
墨影道:“少主,百州镇南王府给您寄来了信件。”
田明晟动作一顿,道:“念吧。”他委实是累了。
墨影却道:“少主,只怕不妥,这信件上写明了要您亲启,是,辰莹郡主寄来的。”
田明晟微微怔了下,伸手拿过墨影呈上的信件,拆开一开,信很简短,笔迹非同寻常的端正秀美,句里行间字字斟酌。邀他四月十九去洲南作客。
看完之后,田明晟沉默很久,半晌方道:“啊影,去和曲总管说一声,备一些礼品,你代我去一趟镇南王府吧,就说我政务冗杂,实在无暇分身,替我向王爷夫妇及嫣郡主致歉。”前朝留下的遗案和问题颇多,他要尽快将它们处理好。更重要的是,熙儿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他不能离开。
墨影探头瞄了瞄那简短的信件,问:“少主,给谁准备礼品啊?又以什么主题呢?”
田明晟道:“给嫣郡主,让曲总管比着上次送给九公主的礼单准备吧。”辰莹信中虽未写明究竟何事,但料想定然不会无事而请他过府作客,若是有事,也只会是她自己的事,因为若是别人过寿或是有何喜事,她信中不写明,他空手而去,是为失礼,况且,若是别人之事,只怕她也不会亲自写信邀他去。至于她自己,弱龄女子,除了及笄之外,还有什么事能值得邀请远客来访呢?
辰莹十五岁,那熙儿应该十四了,明年,熙儿便也及笄了,不知他能不能去贺她及笄之喜?
回想初见,娇小的女孩在巷道中为他所救,却不领情,那既怒且嗔的可爱表情,至今仍鲜明地留在他的脑海中。日月沉浮,转眼,五载已过,而今,那女孩再见他,不知会是何种表情……
“……少主,少主。”田明晟一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墨影唤了他数声他才听见,抬头,墨影问:“少主,那礼品准备好之后,属下是不是立刻启程呢?”
田明晟收起信件,点头道:“嗯,马上启程,路上也不用太赶,四月十九到达镇南王府就可以了。”
墨影出了书房后,一阵失望,他还以为是那影小郡主终于有了消息,少主可以把心放下了,原来不是。唉,这影小郡主怎的这般让人揪心呢?相较之下,倒是那嫣郡主较会替人着想,想上次她来府中,少主正说不便打扰她,她倒自己找来了,多么直爽而有个性的女子,而且,她的容貌也远非那影小郡主可比,少主究竟为何非盯着那影小郡主不放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委实是一匹漂亮的马,马脖上套着迎春与牵牛编织成的精美花环,辔头上还簪着两朵鲜艳的月季,手执一束粉桃的女孩坐在它背上,诗意盎然,只是太过清瘦了些。
熙儿转过脸,看着自己胯下毫无特点的骏马。
自从知道父亲和爷爷真正的死因后,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世界是单调而灰白的。但此时才发现,原来,鲜活的色彩从未远离自己,只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头顶传来一两声清脆婉转的鸣叫,她仰头去看,千丝万缕的柳条遮住了她的视线,除了一川烟柳,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鸟鸣声却那样清晰,仿佛只要拨开眼前两三条柳绦便能看见那有着婉转歌喉的鸟儿。
可就是看不见。
“熙儿,你听,那鸟儿叫得多好听。”阿媛转过头来,脸上有惊喜的笑。
除了瘦了一些外,她似乎和以前一般无二,整日一副无忧无虑闲适的样子,让熙儿不禁怀疑,当日在那山道上,抱着自己哭得肝肠寸断的那个女孩,真的与眼前之人是同一人么?
“嗯。”她应了一声,策马继续前行,近来这一路上倒是平静了许多。
“要是能常常听到就好了。”阿媛跟在她身后轻声道。
“你可以选择为它留下来。”熙儿短促地说了句,挥鞭跑了起来。
阿媛微微一怔,不及多想便追了上去,腿上的伤还未完全好,这样一跑,疼得很,她咬着牙,默不作声。
傍晚,前方还是一片绵延的山林,并无城镇屋舍,两人只能在林中露宿。
阿媛一瘸一拐地捡了树枝回来,发现熙儿已燃起了篝火,烤着一只兔子。见阿媛回来,她也没有抬头,拿起阿媛捡来的树枝往篝火上一阵乱丢,篝火顿时大燃起来,隐隐飘来兔肉烤焦的味道。
阿媛在她身侧坐下,看着她不耐地翻动着兔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熙儿,你为何如此焦躁?”
熙儿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你终究不想与我同行,所以,后悔那天最后还是救了我,是吗?”阿媛追问。
“你该是有了你自己的生活,为何执意要跟着我,这对你毫无意义。”熙儿看着跳跃的火苗不断舔舐着枝上的兔肉,皱着眉头道。
阿媛收回目光,与她一同看着篝火。她知道,熙儿定是看见了自己腰间悬的那枚玉佩,以前的她,是没有这个习惯的。熙儿,终究还是在意自己的,她能发现自己每一个细小的改变,可见,她在她心中,位置并没有改变吧。
“熙儿,自我懂事,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我不知我父母是谁,不知他们是生是死,更不知他们因何而死。我也不想去探究,因为我相信,他们生下我却未能养育我,心中定然怀着一份歉然,定然希望我好好的生活,不要为他们所累。熙儿,在你之前,我从未体验过失去,因为我生来便一无所有,你是第一个让我舍不得放不下的人,那日,你抛下我独自离开,我才知道,失去的感觉,竟是那般的痛苦,痛苦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弥补。熙儿,此生,没有人能比你对我更重要,以前是,将来也会是。所以,不管你理解与否,接受与否,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我死。”阿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