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翻转树枝的手微微一顿,将兔肉从火上拿了下来,查看它的生熟程度,同时语气淡漠道:“我已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阿媛低眉,道:“我知道,我能理解。如果我承受了那般多的痛苦之后,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如以前一样。熙儿,我不会干涉你任何事情,我只想做你的影子,不管你到哪里,我愿和你如影随行,不管你追逐的是现实的痛苦还是理想的快乐,这一路,请你不要将心捂得那样紧好吗?哪怕当做……最后的狂欢。”
熙儿怔了一怔,扯下一条兔腿,递给身旁的女孩,道:“给我讲讲那玉佩的故事吧。”
阿媛接过兔腿,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心中突然酸涩起来,然她压抑了这股酸涩,平静道:“他是一个对仇恨有着独到见地的人,我想,你不会喜欢他的观念。”
“既然你认为他见地独到,我听一听又何妨?”熙儿撕下一片兔肉,看着身侧的女孩那稍稍有些抑郁的眸子道。
阿媛一愣,接触到熙儿探究的目光,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烤的金黄的兔腿,轻声道:“他说,人一旦知道了仇恨,便会满心都是仇恨,不杀死至恨的那个仇人,他永不会甘心。但是,一旦报了仇血了恨,他也未必就能一身轻松,满心欢喜。人自怀揣着悲伤踏上仇恨之路以后,除了更多的悲伤和仇恨,什么也不会得到。纵情杀戮,遍尝仇人之血,得一时之痛快,这些,于死者何益?于生者又何益?人死不能复生,唯留未死之人半生都于噩梦中频惊而已。”
熙儿默默地将兔肉塞进嘴里,不语。
阿媛看看她,叹了口气,道:“我曾觉得他说得极为在理,但细想,他必定也是经历过仇恨和报仇这一过程,方才悟出的这番道理吧。也许,没有体验过仇恨的人才能接受他的这一观念,而在身负血仇的人心中,报仇,才是天地间最正义最合理的意念吧。什么事都没有一成不变的,就如以前,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杀人,并且以那样坚忍不拔地意志去杀,毫不畏惧。但人好似总有别无选择的时候,当我射出飞刀的时候,即使佛祖来和我讲道理,我也停不下来了。”说完,便低头啃起兔肉来。
“你把我前年的生辰礼物弄哪去了?”熙儿突然冒出来一句。
阿媛刚刚咬了一口兔肉,还未来得及咀嚼便停下来看着熙儿。
熙儿一手叉腰,用串着兔肉的树枝指着她道:“以前,某人不是总以淑女自居,不齿我坑蒙拐骗巧取豪夺的行为吗?怎么,几个月不见,某人自己不仅自学成才还道行如此高深了哦,偷梁换柱不说,还能若无其事自得其然,果真是凡事没有一成不变的呀,不仅变,还变得惊天动地惊世骇俗。喂,我说,别以为你嘴里塞着块兔肉我就没办法让你开口招供。”
“咳咳……”阿媛一激动,嘴里那块兔肉瞬间滑到喉咙口,顿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噎得咳了起来,然眼中,却有了明亮的笑意。
次日清晨,两人再跨马启程时,阿媛腰间不见了那块玉佩,而熙儿的腰间,却多了一个木雕小人。
四月十九,镇南王府格外热闹,才貌双全百州第一的嫣郡主及笄之礼,让那些有资格没资格前来贺喜的人生生将镇南王府门前挤了个门庭若市。还未娶妻又稍有家底的青年们不约而同地做起绮丽的梦来:若是能娶到那天人一般的嫣郡主,便是宫中的公主,也不羡慕了。
因而,这一天,不仅洲南所有的名门望族无一缺席,盛泱及其他三个藩地的许多世家大族也都慕名而来,偌大的镇南王府还是第一次这般人满为患。
然而,晌午前姗姗来迟的那个人,却惊破了大多数青年那因得见嫣郡主无双玉容而做得正美妙的梦,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国君跟前平分秋色的两大得宠皇子之一,明堂。
当地位尊贵,玉树临风的他带着满面温润笑意踏进王府的那一刻,许多世家大族的子弟们便都带着相形见绌的自觉黯然退下了。
然镇南王府的主人们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会来,毕竟,他对辰莹的心意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镇南王夫妇与其长子辰弘一天都带着和善的笑容殷勤待客,倒是今日的主角嫣郡主表现却有些奇怪,上午,她神情淡然却又带着一丝期盼,到了下午,这抹淡然却变成了黯然,期盼似乎也成了失望。她甚至连晚宴都没有参加,只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便早早回了她的嫣语楼。
关上门窗,她独自坐在床沿,眼前终于清明了起来,耳边也终于清静了起来,然而她的鼻子却开始一点一点泛酸。
她觉得好委屈,及笄之礼,家人都未到全。奂哥哥没有回来,只托人捎了礼物回来,而他自己,却仍留在平楚。她不知道他究竟在平楚做什么,家人从来不对她讲这些事情,她也不想听,凡是与熙儿有关的事情,她都不想知道,不想听。可是她却还是知道,奂哥哥久居平楚不归,定然是为了熙儿,因为自从她离家出走之后,奂哥哥便也走了。
她觉得心好痛,她好想见田明晟,只要一面就够了。足有半个月,她寝食难安,权衡着要不要写信邀他来做客,最终,抵不过心中的思念,她写得有些迫不及待,只怕来不及送到他手中。今日,一大早她便精心打扮坐在堂中,看着门外进来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得眼睛都酸了,她也不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他。
忍受着耳边绵延不断的阿谀之音,她执意地等着他,她认为他会来的,毕竟,她亲自写去了书信,虽未写明,但凭他的心智,定然能猜到为何邀他前来做客。她想,他既然有心听她抚琴,有心赠琴给她,那在他心中,她必然还是有一定位置的。
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他的侍从。眼前的景象,耳边的声音霎时都模糊起来,她失望得无以复加。听着他的致歉之词,她想,平楚新君刚刚登基,他也刚刚升任丞相,或许,真的是政务繁忙无暇分身,是她强人所难了。她想,也许,他会将自己的心意加之在礼物之中。但听完唱单侍者冗长的报单之后,她突然好想哭。他送的礼物很多,很珍贵,但,却与他镇南王府往日送给宫中那些公主们以贺及笄之喜的并无太大不同。
他与她的关系,难道和他镇南王府与宫中那些公主们的关系差不多么?那是一种,不得不应酬,却从不会真正放在心上的关系。
可是她的心,却只会为他一人而暗自跳动了。
他无意于她,两人又相隔着千山万水,她只觉自己的思恋无处安放,自己的命运无所期待。
她趴在床上痛哭失声,恨不得将那犹自想着他面容的心撕成两半,放到溯洄亭下的湖水里去荡涤一番,洗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极端的绝望和痛苦中,她又想起了熙儿,那个深烙她心中挥之不去永不能忘的魔障。他曾派人不远千里地给她送来过一支风车,而她总将它插在窗棂上耀武扬威,时时提醒着她,他待她有多么的用心。他甚至送给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叫阿媛的女孩,对她如此之好,和她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比真正的姐妹还亲,她已经那般幸福,那般什么都不缺,可为什么每个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而她,这镇南王府真正的郡主,却竟日困守在这楼中寂寞度日,无人过问。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到底有哪一点不如她?为什么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她既然抢走了她的父母兄长,为何上天还要将田明晟也分给她?既然她一早就有了田明晟,又为何还要来抢走她的家庭她的亲人?为什么她辰莹样样都比她强,却注定什么都抢不过她?甚至还要在宫宴之上因她而受辱?
她为什么要走?她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她死了,父母的心,两位兄长,还有田明晟的目光,就都能重新回到她身边了。
她不是很爱她的父亲吗?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却不去死,只在人前时时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博取同情,做作得令人恶心。可为什么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呢?
此番,她离家出走,叫所有人都为她揪着心,他日,在外面过不下去时,必定又会带着一副可怜相随她的某位哥哥回到这府中来,心里窃喜着,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你们非要我回来”的无辜样子来,届时,只怕父母兄长会对她更百依百顺了。
她走了,还有阿媛陪在她身边,自己就在家中,可身边有谁呢?
不,她不能再继续无言忍受这命运不公的待遇,该她拥有的,她要自己去抢回来,这是她的家,她的父母亲人,她不准那个跟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野丫头再来染指,她要捍卫自己该有的幸福。
若是再让她回来,明年,她也及笄了,届时,田明晟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为她而来的。那她呢?她该怎么办?继续呆在这个孤城一般的楼上看着她与她的家人,她的心爱之人在她的家中言笑晏晏,载歌载舞么?
不,她决不能忍受,她会疯掉的,她一定会痛苦得疯掉的。
她蓦然攥紧床上的锦被,十指泛白。
她要毁了这个强加在她生命中的魔障,她要毁了她,不惜一切代价毁了她!
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的怨恨,便在这温和的春日黄昏,在这静谧的精致小楼中,厚积而薄发了。
五月的阎煞,天空碧蓝澄净得犹如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
阎煞东北的稀树草原上,繁茂的野花与葳蕤的青草交织出一幅如梦如幻的锦绣图案。
阿媛和熙儿骑着骏马,自由自在地奔驰在这广袤而美丽的草原上,只觉得心儿似乎飞出了胸膛,和那些展翅高翔的雄鹰一起,无拘无束地遨游于广阔的天际,舒爽得每一根发丝都要舞动起来。
两人终是跳下了马,一前一后疯了一般在及膝的花草中奔跑,一边跑一边尖啸,直到筋疲力尽,一起仰面躺倒在软软的草甸上,闻着由鲜花青草和泥土交汇而成的自然气息,边喘边笑。
气息甫定,两人看着湛蓝的天空,任身侧的花草在微风中轻拂自己的身体,再没有了言语。
纵情狂欢,也终只有这样片刻。停下了肢体的动作,两人的心却无法与身体一起平静下来。
天地如此广阔奇妙,只要带着一颗自由之心,无论去到何处,终归会找寻到快乐。
可是她们踏上的这条路,在终点等待她们的,却并非快乐,而是血腥,是死亡。因而,这沿途的快乐,却似更烘托了终点的残酷和无奈,让两人无法真正的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