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两人无法释怀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在熙儿心中,阿媛是无辜而自由的,她有权享受这自由奔跑于天地间的无忧无虑的快乐。而她如今踏上这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血腥之路,全是因为她,她不想她这样,却又无可奈何。每次想起到最后,阿媛可能会陪她一起死,她就无比的痛苦。她放不下这仇恨,这沉重的代价也应由她一人来付,阿媛何过之有?难道,只因放不下自己这唯一的朋友,她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不行,她绝不要拉着她来为自己执拗的恨殉葬。阿媛说,她是她此生最最重要的人。反之也一样,而今,这世上,还有谁能比阿媛在她心中的分量更重?难道,她真的要拖着自己这唯一的朋友,不,应该说,亲人,一同去赴死吗?
不,除了凌弑语,她不要任何人再为自己而失去生命,尤其是阿媛。她要好好地活着,她要代替她,去完成那采遍天下奇药,赏遍天下美景的未竟心愿,她,该有自己爱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幸福生活。她可以陪她走完这一段路,但不可以陪她走到终点。
她一定要设法阻止她。
而阿媛心中纠结的却是,看熙儿刚刚奔跑的样子,她的内心,明明还藏着对生命和快乐的向往,可是,对父亲和爷爷的深爱却让她别无选择地一头栽进了仇恨的深潭而无法自拔,该怎么办?她还如此的年轻,如此的前景无限,难道,自己真要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完这条不归路吗?
她看得出来,这次平楚之行,熙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因为这一路走来,她对世事毫不留恋,唯独对她,似乎还存着一丝担忧,然而这一丝担忧,却让她更加确定她给自己设定的结局。她自己已不抱生的希望,只担忧会连累身旁的她罢了。
那夜,在篝火旁,她对熙儿说起陆清远对仇恨的那番理解之时,她多么希望熙儿能有所动,然而,熙儿并没有。为了怕她再次拒绝自己的跟随,她只好顺着她的心意自己否定了那至今她仍奉为至理名言的言论,但同时,她却也深刻地害怕着,害怕跟在熙儿身边,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更多的希望和快乐,承受更多的痛苦和血腥。她不怕与熙儿一起面对,她只是担心,自己一旦死在熙儿前面,又将让熙儿再承受一次刻骨铭心的痛。而且,只怕这会是必然的,因为,只要她活着,她绝不会让熙儿死在她面前。
遥望前景,熙儿要承受的痛,只怕永无止境。要杀凌弑语,她无可选择必须要面对田明晟,那他们俩,究竟以何种立场何种心情来面对彼此呢?再看见田明晟,只怕熙儿的心中,会比死更难受吧,可是,她终究无法逃避。而田明晟看着熙儿与他父亲之间必须要死一个,或者必须同归于尽,他又该是何种心情呢?这种痛苦,只怕熙儿也将会感同身受。她对田明晟硬不起心来的,正如对她一般。
这段路程,可能真的称得上是最后的狂欢了,因为过了这片草原,进到那片大山深处,找到那位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兵器之神李铸,求得了称手的兵器和硝石火药,她们便要直奔平楚的雪都烈城,再没有什么值得她们再在路途上耽搁了。
可她是如此的不舍啊,能和熙儿相伴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遥想当初,若是没有和熙儿走出青湖,该多好,熙儿还将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青湖医仙,而她,也能陪在她身边一同享受那阳光和煦鲜花遍野的悠然生活。
和熙儿一同去报仇,一同面对那还未可知但必不美好的结局,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很决绝。但这决绝中,却也缠绕着一丝牵挂和怅然。
在巨贸,为了追上熙儿,她和陆清远不辞而别,不知他会怎样为自己担心。她和陆清远虽相聚的时间不长,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委实是为他所动的,可如今,她却后悔了。
她没有将来可盼,可她为什么还要接受他的玉佩?她若死了,却叫他去何处寻找另一半玉梳,来完整他的爱情和生活?
或许,将来,他会得知她的死讯,但,他能不为此而痛苦吗?她不该,不该给他留下这注定将永远成为遗憾的记忆,不该让这消失的另一半玉梳针一般永远刺进了他的心里。
只可惜,世事不可重来,命运不可回转。
若真的可以重来,她会拒绝他吗?
也许……依然不会。
念至此,女孩的嘴角微微泛起了笑。就自私这一回吧,我并非骗他,只是我有我命中注定的选择,所以,负了他。但想我阿媛活了这一十五载,熙儿给了我友情和亲情,而今,我也体验过爱情了,此生,再无遗憾。
身旁突然一声异动,惊得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坐起身来。
熙儿眼光一扫,一个白影从青草中窜了过去。她当即弹跳而起,跟着扑了过去。
阿媛站起身,看着扑倒在草丛中的熙儿利落地翻身起来,手里已是多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兔。
阿媛看那兔子很小,长得又可爱,不禁迟疑问道:“熙儿,你不会又要吃它吧。”
熙儿嘻嘻一笑,道:“是啊,你真聪明。看它这么小,肉质一定很嫩,可以生吃呢。怎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尝尝?”
阿媛瞠目,刚想开口替那兔子求情,熙儿却将兔子往她怀里一扔,笑道:“看你那傻样!送给你。”
阿媛惊喜地接过兔子,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将兔子放在膝上,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熙儿在她身侧摘野花,边摘边道:“阿媛,你今年及笄了。”
阿媛抬头道:“要到十月呢。”
熙儿摘花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道:“我看,不如定在九月吧,你九月生日,我十月生日,这样你连月份也比我大,是不是美死了?”阿媛抚了抚兔子的背,道:“可是,我还是想跟你一起过。”
熙儿低眸,道:“其实,每次我过生日,我都会想起,九年前的这一天,十年前的这一天,十三年前的这一天,我娘亲为了生我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所以,我都没有办法真正的高兴起来。给你过及笄礼的时候,我不想想起这些,我想好好地,开开心心地为你庆祝及笄礼,你说好不好?”
阿媛怔了一怔,点头道:“好。”心里却道:熙儿,若真能换得你片刻的高兴,我怎样都无所谓。
熙儿闻言,身子一旋来到她身侧,笑着问:“那,及笄礼你想要什么礼物啊?”
阿媛笑道:“随便你送什么,我都照单全收。”
“哦”熙儿了然地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思索着道:“及笄,也就是成年了,成年了,就可以嫁人了,那我送个男人给你好不好?”
阿媛面上一红,斥道:“你再胡说!”抡起膝上的东西就要砸她,一看是兔子,往旁边一撇,亲自扑了上去,一边挠她痒痒一边道:“叫你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大色女!”
熙儿被她挠翻在地,一边笑着挣扎一边反驳道:“又是你自己说什么都行的……哈哈哈……你不要担心,我一定找个色香味俱全的……哈哈……送给你……”
阿媛柳眉一竖,拿起一旁散落在地的野花边往她发髻上乱插边道:“还色香味俱全呢?看我今天不把你收拾成色香味俱全……”
两人兀自在草地上翻滚打闹,惊跑了一旁的白兔都不知道,唯有那清脆的笑声,银铃般传遍了这日暖风轻的草原。
两日后,两人终于跑到了这片草原的尽头,看着面前似乎无边无尽的高耸的群山,阿媛皱了眉头,道:“熙儿,你看,只怕你我的生辰,都要在这片山岭中过了。”
熙儿捋了捋因风吹而从发髻上散落下来的发丝,道:“那李铸住的这般隐蔽,可外面的人为什么还知道他住在这里呢?而且,我们问了那么多人,凡是愿意告诉我们的,都说他住在这片山岭中,依我看,不是他自己或家人经常出来,便是熟悉他的人经常会出来。”
阿媛点头道:“有理,也许这深山中还住着别的人家,我们可以去打听一下。”
两人计议已定,便牵着马向那不见天日的浓密山林中走去。
平楚新君南沙溢登基之前,因为宫外那被骁战王悉数歼灭的四千军队以及对东方一族及左丘氏的大肆杀戮,这位新君留给平楚军民的印象,是残暴而狠戾的,然而最近,这种印象却慢慢淡了,广大臣民对他们新的统治者又有了新的看法。
南沙溢登基之后,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预料的那般,会将之前与他争位的八皇子北堂纵借故打压,使其永不得翻身。相反的,他不但给北堂纵封了王,划了相应的封地,还尊其母艾荣皇贵妃为德恕太后,令其在宫中安享尊荣。
不仅如此,对于宫中别的皇子公主,他也极尽宽容,皇子们他纷纷给他们划了封地,让他们自立门户,未出嫁的公主们也仍可留在宫中,一应待遇与之前无异。
四月,在朝上,他亲自将皇冠上那颗足有鹅卵般大小价值连城的翡翠摘了下来,号召全朝的官员以及整个平楚的所有世家贵族为北方正在修建的水利工程捐资,使这项浩大的工程能尽早竣工,以便实现整个平楚从南到北的共生共荣。
至此,百姓们都说,这个新君还是挺好的,衣被群生,豁达大度,敬老慈幼,厚德载物,比已故的先帝,也就是他那一生都无所作为的父亲好多了。
只有田明晟心里清楚,南沙溢其人,与这四个赞美之词,只怕是沾不得多少边。
他没有杀北堂纵和艾荣皇贵妃,而将他们母子分开两地,为的是像操纵木偶一般地操纵他们。一边放下,另一边势必会吊起,他就是要这样,令他们母子俩永远为对方牵挂,永远因为对方所掣而痛苦,而至于主宰他们的他,想怎么折磨他们,便能怎么折磨他们,这样的结局,不是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有趣么?
他给了那些皇子公主们与原先一样的荣华富贵,却时刻紧盯着他们的一言一行,让他们终日生活在胆战心惊中,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招致无端灾祸,只得小心翼翼地臣服在他的脚边如老鼠一般悄无声息地生活着。
世人只知他在朝上号召全体官员及世家大族为北方的水利工程捐资,却不知,在他拟定名单中的每个家族,都至少要捐出全部家产的一半,有藏匿谎报家产或是声张违抗者,他便会以各种罪名来灭族抄家。
但,最终田明晟却还是要谢他,他这一举措虽专横残暴,却让北部那项浩大工程得以顺利地继续进行,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换得了多数人的生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该是称得上衣被群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