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下的船板微微移动几下后,一阵失重感使得三人不得不抱成一团,极力地稳住身形。头顶的铁板上传来一阵十分密集的叮叮之声,应是飞镖箭支一类的东西射在上面所发出的声音,很短的时间后,身下一震,然后开始载沉载浮地摇晃起来。
船舱中很黑,很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是谁,呼吸开始长长短短的不规整,然后,演变成哽咽,再演变成低泣,肝肠寸断的低泣。
阿媛伸手摸向李荥所在的方向,男孩好好地坐在那,颊上湿热,却并没有在抽泣,阿媛微微一怔,将男孩抱到自己身侧,搂着他,伸手又去摸另一边的熙儿,触到她轻颤不停的肩,她却又收回手,静默片刻,兀自也垂下泪来。
熙儿抱着膝盖,无法抑制地哽咽抽泣。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春日,想起临别前爹爹那紧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的一抱,想起她跟着辰南天登车前爹爹那格外水润的目光……
原来如此啊……
可是当时,她却万万也想不到,这便是与爹爹的最后一面了。
今天,看着同样的场景活生生的再次在她眼前上演,曾经拥有的幸福和不可复得的痛楚潮水般将她淹没了。
叫她如何能忘记这至深的亲情,叫她如何能忘记这刻骨的仇恨?
凌弑语,她一定要杀!
三人由一开始的担惊受怕中安静下来,又各自哭了一番,又乏又累,竟都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阿媛第一个醒来,只觉得船舱中有些憋闷,船摇晃得也没有一开始那般厉害了,便轻推一下偎在她身上的男孩,轻声唤道:“阿荥,阿荥,醒醒。”
熙儿和李荥都被她唤醒,睁眸一看漆黑一片,一时还有些发怔。
“阿荥,这船舱你会不会打开啊?”阿媛问道。
“我会。”阿荥说着,侧过身子小手向一边的船舷摸去,随着一声轻响,头顶的那块铁板顿时不见,四周却仍是漆黑一片。
三人仰头,空中暗沉沉的一片,几颗寒星闪烁,却没有月亮,原来已到了晚上。
熙儿四顾,只见一片水域开阔,远处,起伏暗沉的轮廓中,隐隐有几点亮光,似是有城镇。
她收回目光,道:“那些黑衣人一定会顺着河流来追我们,白天登岸目标太大,如此黑夜,正好给我们上岸做掩护。阿媛,你和我用手将这小船划到岸边去。”
阿媛正待应声,李荥却道:“熙儿姐姐,这船上有桨,就在船舷外面,你伸手去摸,有一个铁环,将它拉起就是了。”
阿媛和熙儿闻言,各向船的左右舷摸去,果真拉出两条桨来,两人不曾划过桨,折腾一番后,终于顺利将小船划到了岸边。
两人一刻不停,阿媛背上李荥,熙儿照着李荥的提示从船板下拿出那箱珠宝,三人便借着夜色的掩护向北方逃去。
也许是那小船顺流而下速度极快,让那帮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无法顺利地寻踪追截,熙儿和阿媛带着李荥一路有惊无险,一个月后,已来到百州的东海境内,时至八月,天气炎热,三人夜行昼宿,行程慢了一些,却有利于掩盖行踪。
这一个月中,李荥再没有流过泪,对他的父亲李铸也绝口不提,日日只是很乖地配合着熙儿和阿媛的一切行动。熙儿发现他的腿从膝盖往下是金属做的假肢,问他这腿是如何断的,他也不讲,只笑着摇摇头。对于熙儿和阿媛来说,李铸父子为何会被囚在那深山的石室之中是个谜团,她们走后,石室中又发生了什么是个谜团,而今,八岁的李荥对他的过往如此讳莫如深的态度也是个谜团。
李荥不愿提起,她们便也不问,毕竟不是什么赏心乐事,多问无益。不过她们倒是计划好了如何安顿李荥,她们准备将他送到青湖去,托付给孟平和左丘燕照顾。李荥虽然双腿残废,但日常生活他基本都可以自理,不会太麻烦孟平夫妇。
八月底,三人来到青湖,却只见左丘燕一人在家,原来今年开春,孟平便离开她找寻熙儿去了。
熙儿将李荥安顿在她和阿媛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又去山坡上拜祭了爷爷爹爹和娘亲,下来后,倚在那一树梨果下发呆。
左丘燕摘了菜回来,见熙儿倚在树干上发呆,便走过来,问:“熙儿,真的不能留下吗?”
熙儿摇摇头,道:“我有未了的心事。”
左丘燕一时沉默。
熙儿转过脸看她,笑着问道:“燕子姐姐,你和孟平哥哥成亲了吗?”
左丘燕有些羞涩地点点头,道:“日月做媒,天地为证。”
熙儿笑道:“真好。”转眸看向木屋西侧的那一笼鸽子,道:“待我走后,你便飞鸽传书给孟平哥哥和夜灵哥哥,就说我回来过了。叫他们不用为我挂怀,只要照顾好李荥,便如同照顾我一般。”
左丘燕转头看了看屋中,又回过脸,不无难过道:“自你失踪后,大家都很担心,夜灵哥哥和洲南的辰弘小王爷都来过不止一次,什么未了的心事使你一定要走,不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呢?”
熙儿抬眸,目光悠远而又坚定地注视着山坡上那棵老松,道:“一件,不完成,便永不会甘心的事。”
左丘燕微微停顿了一下,正待再语,却见阿媛从厨房走了出来,看到两人在树下,顿时又停住脚步。
左丘燕提起脚边的篮子,低声道:“我先去做饭。”
熙儿转身看着她的身影,又抬头与阿媛对视一眼,抬手摘了几个黄中带红的梨果,缓缓向屋中走去。
来到房中,见李荥正从她拿在桌上的一大堆小玩意中挑出一条九连环在那看,她脸上泛起微笑,走到桌边,将梨果放到他面前,坐在他身旁问:“喜欢这里吗?”
李荥转头看了看窗外,又回过头来,眸子黑亮地笑着,道:“喜欢。”
熙儿笑着伸手摸摸他的头顶,道:“你真好养。”
坐在他身边,向窗外眺望了一会儿,心中突然有些伤感,回头看着李荥那纯稚的表情,熙儿低眸,从怀中拿出那枚翠绿的坠子,执起李荥的小手,道:“阿荥,你爹爹救了我的命,本来,我该在这里好好照顾你,可是,姐姐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今后,你若遇到什么危险或是困难,你便拿这个坠子,去镇南王府找一个叫辰奂的人,他会帮你的。”
李荥接了那玉坠,看着熙儿不语。
“记住了吗?”熙儿问。
“记住了。”李荥看着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真乖。”熙儿笑着捏捏他白嫩的脸颊,停了片刻,便向房外走去。
盏茶之后,阿媛因为洗菜时不小心弄湿了衣襟,回房来找衣服换,看到李荥手中的玉坠,不由微微怔了一下,走近问:“阿荥,这玉坠哪来的?”
李荥抬头,道:“熙儿姐姐临走给我的。”
阿媛一愣,突然转身向门外疾奔而去。
跑了将近一个时辰,时近中午,熙儿又热又渴,便勒住马四顾,不远处有条小河,她驱马过去,跳下来蹲在岸边,正欲用手掬水,不知哪飞来一块石头,哗的一声正落在她面前,水花溅了她一脸一身。
她大怒,转身正欲破口大骂,却在看见牵着马一脸气愤的阿媛的瞬间,变成一脸笑意道:“哇塞,阿媛,你怎么那么聪明呢,就是这溅水洗脸法美则美矣,还是略嫌粗暴了一些。”
阿媛却不笑,沉着脸道:“你少来这套,说好今年要给我过生日的,又想扔下我独自开溜。”
熙儿抹着脸上的水珠,有些心虚地讪笑道:“谁想开溜了?我这不是去给你买礼物,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阿媛牵着马走近,道:“我不需要惊喜,我只要跟着你。”
熙儿收敛了笑意,转身,蹲下,掬水洗脸。
阿媛走至她身侧,道:“我知道,你不想欠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觉得欠你。可我不管这么多,我只知道,除非你一直在我眼前,否则,我这颗心便无时无刻地悬着。”
“你在我身边,我这颗心就得无时无刻地悬着,这让我觉得很累。”熙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看着水面道。
“你腰里有匕首,给我一刀,我就不会再跟着你了。”阿媛静静道。
熙儿无语。
片刻之后,两人骑着马,一前一后,顺着这条河向山尽头跑去。
百州盛泱,延璃宫。
明堂刚刚从蕊贵妃那里请安回来,便见他的近侍韩影在宫门口候着,他一语不发地向书房走去,韩影立刻跟上。
“有什么消息?”明堂在书桌前坐下,摊开一本折子。
韩影近前,一边给他磨墨一边道:“殿下,属下探得消息,阎煞和平楚那两帮人从芒兮山脉出来后,并没有各自回国,而是顺着天阔河寻踪而下,找李铸的儿子。”
“李铸的儿子?”明堂抬头。
韩影道:“是的,那日,在芒兮山脉深处关押李铸的石室外,众人看到从石室内掉到河里的那个巨大铁蛋,后来在天阔河的分支口被找到,是一艘制作精巧的铁船,李铸定是将自己的儿子藏在这艘船里让他逃生了。”
明堂放下手中的笔,思量着问:“他儿子多大了?”
“据可靠消息说,应该在七岁到八岁之间。”韩影磨好了墨,轻轻将墨锭搁下。
明堂嗤笑一声,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这样一个小孩,难道李铸会让他带着那绝世神兵的制作图纸到处跑吗?”
韩影俯首道:“殿下,李铸将自己的儿子送走之后,便将石室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炸得粉碎,由此可以看出,他是十分舍不得这个儿子出事的,否则,他大可不必在被囚三年后才出此举。故而,属下认为,李铸可能教了他的幼子这绝世神兵的制作方法,以后万一被人认出,还可做保命之用,他清楚三国朝廷有多看重他发明的这件绝世神兵。”
明堂再次拿起笔,道:“那你就再去找找看吧。七八岁的孩子,能走多远?躲在那艘铁船中的,只怕不只那孩子一人。依我看来,阎煞霖国公那边才是关键,他关了李铸三年,不可能一无所获。”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问道:“其他几方情况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