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住了动作,抬眸看他,心中似有洪水决堤而出,汹涌澎湃,撞在她的心头,又冷又疼。
想问他,记住它作甚?说出来作甚?你本就不在乎的啊。
心中每有煎熬,她总是忍不住下意识地咬唇,本就有伤的唇经她一咬分外疼痛,令她瞬间清醒。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从他掌中挣脱出来,压下几乎要让她呼吸不畅的汹涌情绪,转身,仰头看了眼田明晟那并看不出太多情绪的脸,微微垂下眸,轻声道:“晟哥哥,你先下去用餐吧,他……身体不是很好,我去唤燕洱来照顾他。”
两人一前一后向门口走去时,熙儿只觉田明晟突然一个停顿,有些不解地抬头一看,却见辰奂正站在门外。
三更,熙儿独自坐在房中,捧着头。
她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连番的奔逃和打斗让她疲累已极,但却还是毫无睡意。
今天于她而言是个十分特别的日子,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要同时面对田明晟萧天临和辰奂三个人,事实证明,她根本没有办法应付这种突发情况,好好的一顿晚餐,被她弄得一团糟,到最后,谁也没有吃成。
她十分烦恼地揪住头发,她已经决定要接受辰奂,可为何还是不能坦然地面对田明晟和萧天临呢?难道,她是个三心二意的坏女人么?
或许,或许,她只是感激他们,她只是,忘不了他们而已……
是的,一定只是这样……
刚刚找了个借口让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脑海中却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萧天临的那句呓语来,登时又陷入另一片猜不透理不清的迷茫中,她烦躁地起身向门外走去,她需要找个地方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
六月的阎煞,已颇有夏季的气势,沁凉的晚风吹在面上时,令人惬意万分。
客栈中几乎没有房间还亮着灯,黑寂寂的一片沉静,天上有月,圆圆的像是一个圆满的梦。
她翻过客栈的院墙,她记得,在这间客栈的西面,有一条清澈的水渠,渠边有砖石码成的护栏,坐在上面观月正好。
披着皎洁的月辉,她脚步轻盈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飘忽如一抹幽灵。稍稍拐过街角,看到那条水渠的同时,也看到了站在渠边的那个人。
他负着双手,迎风站在护栏边,微微仰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月。
雪亮的月光将他颀长的身形孤独地延展在他身后的青砖墙上,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眉间的寂寞。
他的衣角发梢在晚风中轻扬,若有似无的轻撩,却勾起了她记忆最深处的那丝缱绻。
她记得,那年,她曾毫无顾忌地从他背后紧紧地环着他的腰,贴着他的发丝,于那泉水般清冽鲜花般幽柔的气息中尽情泪流,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不愿轻易地放开他,不愿将他拱手让人……
岂料,世事之翻覆,比月之圆缺更残酷难测。
有时,她甚至想,若是那时能那样和他共乘一骑,永不停息地跑下去,跑上一生一世,跑到天尽头,也能算作命运对她的一种眷顾。
但命运对她一向无多眷顾,尤其在她和他之间。
将来,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有那样的幸运,可以满怀爱意地从背后环住他,贴着他的发丝轻声倾吐对他的一腔思恋。
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她慌忙转身,泪在那一刻仓促滑落,烫烫地像是掉进了她的心里,引来一阵窒息般的紧缩。
她想悄然离开,身后却传来他低沉轻柔的轻唤:“熙儿。”
她身形一僵,眨出眼眶中积聚的泪花,再挥袖拭去脸上的泪痕,控制住微有哽咽的呼吸,然后转过身子,看着月光下他亮如星子的双眸,微微一笑,道:“晟哥哥,我打扰你了。”察觉到嗓音的低哑,她低眸抿唇,悄悄清了清嗓子。
田明晟眸光有些担忧地暗了暗,道:“没有,你来了我很高兴。”
听他如是说,她只好走了过去,因刚刚流过泪,怕他看出端倪,所以她只稍稍抬眸看着他的肩头,问:“伤口还痛不痛?”
“小伤而已,无碍。”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她没有束发,满头长发墨一般铺散着,挡住了些微月光,让他看不清她有些低垂的脸。
“晟哥哥,谢谢你。”沉默片刻后,她突然道,一说完,立刻咬唇。
“不,熙儿,你永远不要谢我。若说要谢,也是我该谢你。”谢谢你宽恕了我的父亲,谢谢你,将那串手链留给了我。
或许是他的语调无意中泄露了太多的情绪,她不自禁地抬起头,却正好陷进他渊一般的眸光中。
“你知道的,我只是,希望你好。”他轻轻道。
只是,希望你好。
他的声音如夜风一般柔至无形,飘进她的脑海后,却让她瞬间浑身发软,突然就生出一种想要坐倒在地大哭一场的冲动。
她将渐渐湿润的目光下移,看向他宽阔的胸膛,控制不住想要偎进去低低啜泣的意念,让她痛苦万分。
她可以在他怀里哭一场吗?就算是,最后一次纵容自己?
不,不可以,他的怀抱就像一片深海,她怕自己一旦陷进去,便再也游不上来了。
那她可以在他面前落泪么?
抱歉,她已经控制不住了。
田明晟看着她突然无声地落起泪来,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意,然而心中却渐渐生出一种悲凉的无力感来。
她那般纤弱,教人只想轻轻揽她入怀,好好地抚慰她,告诉她,他永远在,她不必泪流。
可他却举不起臂伸不出手,就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命运给了她和他太多的牵绊太多的阻碍,他明白,那许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消除无法逾越的,所以,即便她和他近在咫尺,即便他心中汹涌的情感几乎要溃堤而出,他却永远只能如站在天涯一般,遥遥地看着她。
女人的泪从心里往外涌,雨一般落进男人的心中,浇灌出痛彻心扉的千疮百孔。
煎熬中度过的时光总是难以计量长短,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自己止住了泪。
拭干了脸上的泪痕之后,她轻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看着他,道:“我知道,我会努力的,晟哥哥,你也要努力呀。”
田明晟看着她潋滟的双眸,点头道:“你若好了,我便好了。”
熙儿心中一酸,再次垂下眸。
田明晟忙岔开话题,道:“因朝中有事,明日我要赶回平楚了,我让池莲棹留下来护送你们。本想明日早上再与你告别,今夜既然见了,便在此时吧。”
熙儿抬起头来,道:“不用了,我这边有萧天临和辰奂他们就够了,晟哥哥,我知道你正在用人之时,不必为了我……”说到此处,突然说不下去。
田明晟轻轻摇头,道:“我不放心。熙儿,你若坚持要带着李荥,只怕今后的生活不会太平,幽篁或许救得了李荥,但做长久想,绝对护不住你和李荥。我很为你今后的处境担忧。若是你愿意,我知道一处绝佳的避世之地,可让你和李荥避得一时。”
熙儿本来也正为此事担心,她自然不希望自己和李荥就此留在幽篁门而给萧天临带来无尽祸患,听田明晟如是说,当真是求之不得,当即道:“果真?这几日我正为此事烦恼呢,真是太好了。”
田明晟道:“那是一座大海上的小岛,环境气候都很宜人,离百州也近,只是因其在海上,鲜有人至,生活在那里难免要孤寂一些。”
熙儿听他强调离百州很近,心知他是指方便辰奂去探望她,当下心中五味陈杂,然面上终是浅浅一笑,道:“孤寂也总比危险来的好些。”
半个月后,平楚军队在成皋的碣石峡谷设伏,将护送百州督军姬傲从成皋到枕霞关会见朝廷使者的五百百州士兵悉数歼灭,姬傲身受重伤,在几名贴身侍卫的拼死护卫下杀出重围抵达枕霞关,立刻被送回盛泱养伤。
一个月后,辰奂率马营霍顿等人返回了洲南,是时,辰弘正在洲南西边的龙郡巡视军营,听闻辰奂回来,当夜便赶回了镇南王府。
兄弟二人已有几月不见,便在溯洄亭中置酒小酌。
护送熙儿萧天临一行到了再生谷,回来的途中,辰奂沿途听闻到处传言他镇南王府得了李荥,心知自己又给洲南惹了祸,当即面有愧色,道:“大哥,自我回来后,凡事没有帮到你,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想来实在惭愧的很。”
辰弘微微一笑,道:“说的哪里话,你找到了熙儿,护得了她周全,便是大功一件,母亲听说熙儿还活着,很是高兴,若父亲能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辰奂低眉,半晌,道:“熙儿如今暂居幽篁门,不必为其担心。但我一路行来,却为当前的战局深感忧虑,南沙溢和田明晟,委实将平楚治理得很好,如今平楚的国力比之百州,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南沙溢的野心如火燎原,此战,只怕是我百州一劫。”
辰弘闻言,蹙眉道:“我何尝不感到忧心,尤其听闻阎煞如今的太子宴泽牧竟然就是黑风王朝的焰帝。我百州,陷入前有狼后有虎之困境也。”
辰奂不语,默默喝了杯酒。
辰弘抬头看他,忽似想起一件事般从怀中拿起一块半圆玉佩,道:“寻人之事我托束清宇去查了,那家农户一开始摄于沙无垠是武林中人才答应收养他的女儿,后来听说沙无垠失踪了,他们便把那女婴给遗弃了,如今,不知其踪,更不知死活。”
辰奂接过玉佩,叹了口气,道:“也罢,想来,两位前辈当不会怪我才是。”
将玉佩纳入衣袖后,他抬起头,道:“大哥,我想参军。”
辰弘一愣,放下手中的酒壶,抬眸,问:“你说什么?”
辰奂道:“我想去我洲南的郡国军中,做一名普通的士兵。”
辰弘怔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别开玩笑……”
“你不放心我么?”辰奂突然打断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