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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半山小溪两岸篝火密布,肉香飘溢,众人分庭围坐,欢歌笑语。
吊脚楼前的大树上,昏厥的呼延巴图感觉身体被微微提起,麻木的手臂顿觉松缓了许多。
不久,一股喷鼻的肉香袭来,太近,太真实。他本能地仰头追逐香味,很快分明意识到一团软物正在他脸腮和嘴唇边晃动。
不待辨别,饥不择食,管它爬虫飞蛾都是肉,呼延巴图一嘴咬去,大块朵颐。
分明是烤肉,而且是羊肉,皮酥柔嫩,油滑爽口。
“大哥。”头上传来细细的声音。
呼延巴图清醒过来,吐出嘴里的细绳,抬头一看,果然是妹妹,正坐在头顶的枝丫上。
“大哥,又来了。”呼延蒙亚说着放下另一团烤肉。
“水,先给我水。”呼延巴图喉咙干沙。
“喂水。”呼延蒙亚对身边的雀毛说。
不一会儿,一根细竹伸下来,水源源不断流进呼延巴图的嘴里。
“狗娃,回去拿肉。”呼延蒙亚对树下说。
狗娃树后现身,一路爬地虫行,避开众人的视线,绕吊脚楼返回自家的火堆。妈妈早已准备好烤肉,串在竹签上偷偷递给狗娃。
大树不远的篝火前,老太太又开始向晚辈们唠叨起她与天神的故事。在场的人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遍,早已耳熟能详。
这是一个凡人救神的故事。当年的老一辈呼延族人,现存寥寥无几,据他们说确有此事,发生在三十六个冬前。天神的武甲和英貌,以及两眼喷火,飞天入地,杀妖斩魔的本领,一一得到他们的印证。
只有关于族母自叙的那段外传,因为外人不得而知,而且多听几遍感觉很多细节颇有差池,所以令人半信半疑。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天神幸过族母,族母曾是天神的女人。
有几件信物为证,常见的是她颈项里藏着的小银盘。一个神奇的小圆饼,手掌大小,按动中间一个机关,弹出数片弯刀。当空一抛,一道弧光,想多远去多远,碎石断木,无坚不摧。
而且还能自己飞回主人的手里。凡间绝无仅有,完全天赐神器。
老太太的侍从豹皮女人呼延高娃深信不疑,族母唯一的女儿正好是天神走后所生,掐指一算当是神种。不料落地竟是歪脖瘸腿的怪胎,而且长大后一连九胎都是贱子。
族母的女儿是天神之后的这件事,族母严令外传。至今呼延高娃对此三缄其口,就连呼延巴图九弟兄也不知情。
想必人神混交有违天意,惩罚呼延族断后无主。族母为此足足闭门念了五年的咒,这才得以破解,让女儿以命换命生下继主呼延蒙亚。
“天神一定会再来,他答应我的。”老太太向众人笃定决绝道。
这话呼延格日听了无数遍,很多族人把它当成一句痴话,而他却坚信不疑。
妹妹曾带他偷偷见过族母的一把神剑,幽蓝铮亮,削石如泥。还悄悄去过她室穴,听妹妹讲解过墙壁上的石刻,知道天神不止来过一次,很多秘密从未公开过。
呼延嘎努望了望不远树上吊着的呼延巴图,感觉不太对劲,站起来上前细察。
身旁,呼延格日迅速追上去,缠二哥讲乌拉族女人的故事。他知道聊起这些故事,再重要的事情二哥都会搁在一边。
提起女人,呼延嘎努身体反应强烈,细声道:“正好帮我个忙,给谷子传个信,说我在老地方等她。”
呼延格日一心想支开二哥,当即应允。
“等等,悄悄给她一个人讲,这事绝不准告诉其他人。”呼延嘎努叮嘱。
呼延格日不识此话奥妙,看二哥朝树林慌去,顿时放下心来。
奔尽头一处篝火当完差,他心急火燎摸到大哥树下。看大哥鞭痕累累,血肉模糊,一时心如刀割,不由痛恨起二哥来。
“九哥,你快回去,我们没问题。”树上的呼延蒙亚见九哥目标太大,唯恐败露行迹,急催他离开。
妹妹三人的行动呼延格日早已察觉,刚才听族母故事时如坐针毡,很想和妹妹一起为大哥做点什么。这会儿看大哥脚下的坠绳绷得太紧,顾不得许多,爬去松绳,令大哥得以减负。
“你真棒!”见大哥全身的重量承在腰上的护绳上,呼延格日大赞妹妹高人的手法。
呼延格日的影子被篝火前呼延必勒等人发现,大家默不着声。
老太太心知肚明,取飞轮刀示人,借此分散大伙的注意力。
不久,一个狐皮女人悄来,跟呼延高娃咕哝。呼延高娃大惊,附族母细语。
老太太勃然大怒,当即差呼延高娃带人火速前往。
不久,咋呼呼一阵喧闹,树上的呼延蒙亚愕见一群人从树林里走出来,好像押着什么人。细细一瞧,竟然是二哥和卡索爹家的五姐谷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呼延蒙亚惨不忍睹。
谷子姐被当众棍棒杖腹,直至下体流血。按旧规本应坠石沉潭,但族母新律,转押石牢三个夏。
二哥双手反绑,取荆棘遍体抽打,押于对岸树林,驱其先跑一段,尔后令一群猎手追杀。
听林里呼声远去,二哥生死不得而知,呼延蒙亚心惊肉跳。
这种事呼延蒙亚平生见过两次。第一次很小,印象淡薄,并无悸动。此次刻骨铭心,阵阵胆寒
族母的教导呼延蒙亚背得滚瓜烂熟: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东徙南迁;妇主采摘,男从狩猎,女尊男卑;族主女传,姓氏由母,物产共有;族内禁交,族外通婚,后属女族。
这些话至今难以领悟,很多事情看不懂,想不明,大人的世界太深奥。
......
躺在族母的身边,呼延蒙亚翻来覆去睡不着。听族母发出鼾声,试着在她耳边唤了声:“辛纳......”
整个呼延族只有她拥有直呼族母其名的特权。与族母单独相处,两人形同姐妹,说话做事百无忌讳。
“休想!”呼延辛纳蓦然睁开眼睛,犀利地盯着蹑手蹑脚离床的呼延蒙亚。
“放水。”呼延蒙亚理直气壮道。
呼延辛纳冷笑:“你当我是傻子。”
“猜出来算你狠。”呼延蒙亚赌气坐在石板床边。
“准是去放你大哥。”呼延辛纳一语道破。
呼延蒙亚一听,气得两腿乱蹬:“为什么人家肚里的事你都知道。”
呼延辛纳得意道:“我是你肚子里的虫子。”
“我要把你打出来。”呼延蒙亚双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肚子。
呼延辛纳见其当真,生怕伤及宝贝继主的贵体,慌忙起身制止。
两人你哄我蛮,一倔一犟闹了一场,呼延辛纳最终告败:“好吧,叫九哥和八哥一道,放下来让他们守着,天一亮必须给我原样吊回去。这事千万别让其他人发现。”
呼延蒙亚大喜,搂族母狂亲一气,跳下石床,拔腿就跑。
“等等,你满嘴肉味,肯定没刷牙?”呼延辛纳叫住呼延蒙亚。
“回来就刷。”呼延蒙亚不容迟疑,转眼没影。
呼延蒙亚找到九哥呼延格日和八哥呼延必勒,偷偷赶到半山小溪,三人放下树上的大哥。
呼延巴图落地拉八弟耳语,两人嘀咕了几句,呼延巴图大大松了一口气。
“逃过......”呼延格日掩抑不住内心的惊喜。
“嘘......”呼延必勒慌忙制止。
呼延蒙亚不知道哥哥们神神叨叨在说什么,安置完毕一个人返回山岗。半路,身后灌木沙沙作响,回头一看,一个黑影钻出来,吓得她魂飞魄散,拔腿就逃。
“妹妹!”身后有人细喊。
呼延蒙亚听出是二哥的声音,停下来怯生生望着黑影:“你没死?”
“妹妹,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呼延达努故作轻松道。
明亮的月光中,二哥千真万确,呼延蒙亚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妹妹,能不能帮二哥最后一个忙?”呼延达努抚摸着妹妹的头,说着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呼延蒙亚第一次看见二哥流泪,急忙点头。
......
返回山顶洞族母室穴,族母早已替呼延蒙亚准备好牙刷和白泥,正坐在石盆边睡眼朦胧地等着。
“快,把衣服脱了。”呼延辛纳见呼延蒙亚满身血污,赶紧把她拉到石缸前,剥了瓢水冲洗。
呼延蒙亚想,刚才放大哥下树时全程由九哥和八哥操办,自己并没有接触到大哥。肯定是二哥被追杀负了伤,血全部来自他身上。
再进一步想,说不定刚才二哥一路留下痕迹,自己没准也跟着露了马脚,呼延蒙亚内心越发惶恐。
末了,一个人坐在石缸边,呼延辛纳想到遭受树刑的巴图,心痛如割,不停叹息。看见呼延蒙亚换好衣服走上来,不由对她心存怨恨。
见族母目光异常,似乎有话要问。呼延蒙亚赶紧转移话题,指对面墙上的石刻问:“族母,画上的山真能喷火吗?”
果然奏效,族母迅速被石刻所吸引。
呼延辛纳缓缓走近石刻,思绪渐渐融入画面,接着仿佛自言自语道:“高山裂口,岩石化水,满山通红,烟火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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