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一天,有人急匆匆赶来文书房,陈格走进作揖说:“皇上,司礼监的张赟求见。”
朱翊钧有些惊讶,一个从未来觐见过自己的太监,这会儿来求见,能有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会儿,说:“让他进来。”
张赟走入,作揖说:“参见皇上!”
朱翊钧一看眼前的年轻太监,说:“说吧,你有什么事?”
张赟一笑,说:“皇上,奴才带来一人,是他有话想和皇上说。”
朱翊钧一愣,说:“谁?”
张赟向他谄媚一笑,扭头看着门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从外面走来一个用棕布束起发髻的年轻人,他蹑手蹑脚,是有些害怕的样子。面向朱翊钧,他作揖后呆呆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
张赟说:“皇上,您可还记得这小子?”
朱翊钧看了看,摇头说:“不认识,如何记得!”
张赟说:“皇上好好想想,你们可是见过面的,您还和他说过话呢!”
张赟伸出手悄悄捅了一下那年轻人,他一惊,忙说:“是,是,当日在香庐,小的和皇上确实见过。”
朱翊钧疑惑地说:“香庐?”
那年轻人说:“就是死去不久的张阁老常住处。”朱翊钧一惊,慢慢向他走近,他又说:“一年前,小的在那里干下活,那日皇上来香庐看戏,夜深走错屋子,进了张阁老的卧房。”
朱翊钧仔细一想,确实有那么回事,于是说:“不是走错屋子,是朕路过,听见里面有人碎碎的哭喊声,才闯了进去。现在想来,好像里面憋哭的人,就是你。”
张赟一下子笑开了颜,说:“皇上总算想起来了!”
那年轻人不停地攒着双手,不敢正视朱翊钧,说:“正是小的,皇上……皇上还记得进门后,发生了什么吗?”
朱翊钧愣了会儿,说:“朕记得,屋子里只有你们二人,进门那一刻,朕看见了他有些不同以往的脸色,还有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朕感觉……里面有一团火,就只有那么一瞬,很快没了。”
那年轻人鼓起勇气看着朱翊钧,说:“后来,张阁老说是小的做错了事,正在教训下人!”
朱翊钧说:“没错!”
那年轻人又说:“是皇上命张阁老饶了小的,才让小的出去,临走时,皇上还告诉小的别怕,没有您的指示,谁也不敢伤小的。”
朱翊钧说:“是,可这怎么了?”
张赟说:“进屋一看见张阁老,皇上都知道他的脸色不同以往,那您知道为何不同吗?”见朱翊钧愣住了,他又说:“然后……然后皇上回宫后,就染上了恶疾……”他注视着朱翊钧惊愕地双眼,无声地说:“心邪……”
朱翊钧的脑袋一下子胀了起来,说:“这怎么可能!不会的,无论是谁,都可能是他!”
张赟提着那年轻人肩上的粗布料,说:“他是想将自己身上的脏东西移给这小子,可是皇上误打误闯进了那屋子,他便一不做二不休,连皇上也不放过啊!”
朱翊钧扭头瞪着张赟,怒斥了一声:“大胆!”
张赟惊得忙跪在地上,说:“是奴才大胆,奴才出言不逊,可是……可句句属实啊,皇上!”
朱翊钧说:“你一个司礼监的不得名太监,是有几个脑袋担得了刚才的话?”他口气说得就似暴雨之前的宁静,叫不懂的人放心,叫懂的人揪心。
张赟立马色变,情急之下,开口说:“皇上饶命!皇上,司礼监可是冯公公做主的啊!”
朱翊钧为他这话一愣,什么意思,是拐着弯地说自己是冯大伴的人吗?没错!而且朱翊钧这才刚失去左膀,他还不想那么快就卸下右臂,既然这样的话,朱翊钧就只能说:“你胆子不小,可你这颗脑袋也还算聪明,就先留下吧。”
张赟忙说:“谢皇上,谢皇上!”
朱翊钧扭头对陈格说:“陈格,去给冯大伴说一声,司礼监……张赟上告,该赏,就赏五十大板,减减他的锐气!”张赟内心的惊愕还没全提上脸,朱翊钧就又大声喊到:“来人!将这狂徒拉出去!”
见几个侍卫进来将自己架起,张赟慌张地说:“皇上,皇上……”之后,陈格也随着走了出去。
朱翊钧看了看那一脸木讷的年轻人,明显是被吓住了,朱翊钧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立马晃过神,低着头,紧张地说:“没……没有……”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就出去吧。”
那年轻人吞吐道:“是……是……,皇上!”余音还没消尽,他的身影就已不见。
张赟跪在冯保的面前,抬头看着他说:“公公,奴才下次不敢了。”
冯保的手在金丝楠木椅上摩擦了一下,说:“你是想借机捞一笔,还是上位?”
张赟一惊,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呐!公公,奴才都是为了司礼监着想,为了公公着想!”
冯保疑惑地问:“为了咱家?”
张赟闪烁着眼睛,往往一个人逢场作戏都会这般小动作,说:“是……是!如今,张阁老已逝,朝廷里,人人都在急着巩固自己的地位,张阁老行事一向凌厉,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捣,他也定不会就这样逝去,司礼监虽然一直有公公把持,坚若磐石,可难想有一天,公公也会失足,所以现在正是稳固脚跟的时候,公公,奴才真是为您着想!”
冯保看了看他,扬嘴一笑,说:“你心思还挺缜密!居然考虑到了咱家的地位……”
张赟一惊,说:“公公,奴才只是奴才,您是司礼监掌印,主上坐得安稳,奴才们才能跟着吃好喝好,这……张赟一直都明白。”
冯保又笑了笑,容颜放松了许多,说:“就算真如此,可是,咱家也不能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违了皇上而护短啊!”
张赟一惊,轻言道:“公公……”
冯保扭头不看他,说:“照皇上说的,就杖罚他五十板子吧!轻点就行。”
张赟在惶恐中被几个人拽了出去,他大喊着:“公公!公公!公公……”出门前,一双眼睛遗留了一束冯保没有看见,而且很犀利的光。
觉悟来到汇光的厢房,正在打坐的汇光听见脚步声,睁眼看了一眼,见到是觉悟,就说:“你来作甚?”
觉悟双手合十,点头后说:“主持,弟子来换香。”
汇光说:“你从不来替我换香,今天怎么想到来帮忙做事了?”
觉悟没有回答,只是走去将檀香换上点燃,汇光也没等他回答,继续闭眼打坐。
看了一眼正在打坐念经的汇光,觉悟正准备出去,可走到门边的他停下脚步,转身又走了回去,说:“主持,弟子觉悟有一事想问。”
汇光放下手,睁开眼,对他说:“什么事,问吧。”
觉悟将看他的目光往下移到自己的鞋尖前,说:“弟子想问,藏经阁暗洞内,大器之上的禁书……”
听到这,汇光一惊,惊得看着觉悟的眼睛比原来大了百倍,停顿了没一会儿,他慢慢松弛下来,说:“那三本书是我让你师叔汇良放上去的,只想让其随时间,随流水自灭。可之前,我去过暗洞,发现书竟已不见,此刻想来,是你取了吧。”
觉悟一下子忍不住抽动了几下嘴角,缓缓将双膝跪在地上,面对汇光,双手合十,把头深深地一垂,说:“弟子犯了寺规戒律,擅带人入暗洞,取了禁书,又私自将其焚烧,请主持责罚!”
汇光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可他故作疑惑说:“所以,是那书里的内容助觉智治了心邪?”
觉悟说:“是,弟子为一己之私,坏了寺规,破了戒,请主持责罚!”
汇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罚你,又能怎样!书已被你们看过,也已经被烧,现今不论如何,都挽回不了……”
觉悟扑闪着泪眼抬头看着汇光,说:“主持,觉悟知道错了!觉悟……知道不该自作主张,不该贪玩,不该……认识朱翊钧……”说着,他忍不住掉了一滴泪。
汇光看着他眼里的浑浊,内心颤动起来,说:“虽不即灭重罪,犹能远做菩提!别哭,孩子。若镜寺是你的家,出去玩够了,想回来就回来,没谁怨你,也没谁怨得了若镜寺,命该如此……”他深吸一口气后,立马闭上闪着水光的双眼,意味深长地道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觉悟躬身,往前扑在地上,把头埋在自己的衣袖里啜泣着,他大声说到:“主持!觉悟今生今世都是若镜寺的僧人,绝不再离开若镜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