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幸家客厅异常宁静,幸养斋独自坐在八仙桌旁闷闷地喝茶,三太太守在一旁专心地刺绣。
幸养斋呷一口茶,放下茶盏,仔细地打量着三太太,看着三太太依然粉嫩娇俏的脸,忽地想起了迎娶她过门儿时的场景。
幸养斋一脉单传,盼子心切,在二太太生夏莲的时候,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生个儿子,就请来这个叫培红承歌女过府来唱曲儿庆贺,没承想二太太的肚子也是不争气,竟然又是生下了一个闺女。幸养斋忧心忡忡,当时就有人撺掇着让幸老爷把这个唱曲儿的丫头给收了,做了填房。培红当时刚刚年满十六岁,结果过门儿之后也是生了一个丫头。
当年清秀水灵的培红,现在虽然还保持着良好的身段与姿色,却毕竟遮不住那些染尽风尘之后,被岁月留下的痕迹。
幸养斋看着看着,情之所至,不免眼睛有些湿润,忍不住唏嘘起来。
三太太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他,疑惑地问道:“老爷怎么了?”
幸养斋反应过来,急忙掩饰自己,假意关心三太太的刺绣,随口问道:“我让你把家谱绣进去,不容易吧?”
三太太悦耳的声音说:“可不?费事了呢。”
幸养斋自言自语地说:“我估摸着也没那么容易。”
三太太把刺绣拿给幸养斋看,平静地说道:“那副‘百鸟朝凤’是单面针频,只能做肚兜的时候缝进去,这幅‘鲤鱼跳龙门’我把它绣成双面,应该还可以,就是费点时间。”
幸养斋欣赏地看着三太太,怜惜地说:“辛苦你了。”
三太太笑吟吟地说:“不辛苦,大姐二姐才辛苦呢!”
幸养斋心里很清楚,自打自己生病以后,整整十六年的时间以来,家里的一切都是由夫人出面操持的。在春花招赘长工被移民以后,家里的下人差不多就就雇不起了,二太太也才真正认清了闫凯的嘴脸。她为了赎罪,开始在家里没完没了地干粗活儿,而三太太也从此开始利用刺绣赚取一些碎银子来贴补家用。他由衷地感叹道:“你们三姐妹真好!相处也很不错,从不吵闹。”
三太太微笑着问道:“怎么就不吵闹?老爷忘了从前了?”
幸养斋猛然想起刚开始,三房太太经常争风吃醋的场景,不禁“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忍俊不禁地说:“呵呵!是啊,我倒是只记得你们的好,忘了你们的从前。你们可都是不能同甘只能共苦的哟!呵呵!”
看着幸养斋高兴的样子,三太太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问道:“呀,对了老爷,今天吃药了没有?”
幸养斋笑眯眯地说:“吃了,夫人一早就给熬了药,早上空腹喝的,你怎么现在才问?”
三太太不好意思地说:“人家不是觉得夫人忙,怕夫人忘记了吗?”
刚好夫人从内室里走出来,人还没有到声音先到了:“谁在背后说我呢?吵得我耳根子直发热。”
三太太赶忙站起来,难为情地打招呼:“夫人。”
夫人走近他们,一眼看见三太太手里的活计,惊叫道:“哎哟!这个鲤鱼跳龙门就像活的一样哎。”
二太太急匆匆地从外边跑进来,从三太太手里抢过来看,惊奇地说道:“我看看,哟!可真是!”
幸养斋笑着说道:“呵呵呵,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们仨一凑在一起,就热闹咯!”
幸槐生也正好从外边走进来,高兴地说道:“还没进门就听见家里这么热闹,一定是有什么好事吧?”
夫人看着幸槐生,开心地说道:“生儿回来了。”
幸槐生上前抱着夫人的胳膊亲热地喊一声:“娘!”
夫人一指三太太和二太太手里的刺绣,笑吟吟地说:“看你三娘的手,多灵巧!盼着咱家能跳龙门,给你绣肚兜就绣了个‘鲤鱼跳龙门’,你瞧瞧,这鲤鱼就跟活的似的,敢情咱们幸家这次是要转运了。”
二太太附和着说:“是啊,三妹熬了好几夜,把心血都绣在里面了。”
幸养斋饶有兴致地说:“来,我也看看。”说着,颤巍巍地伸出手来。
幸槐生抢上一步从二太太手里拿了过来,跟幸养斋一起认真观看。看着看着,眼前觉着这只鲤鱼生动起来,吃惊地睁大双眼,情不自禁地赞叹说:“真的哎!简直神啦,这只鲤鱼活灵活现。”
夫人喜不自胜地说:“还不赶快谢谢三娘。”
幸槐生赶忙拉住三太太的胳膊说:“谢谢三娘。”
三太太开心地笑着说:“不用谢,槐生如果这次出去,能替三娘去看看秋桃,三娘就死也瞑目了。”说完,鼻子一酸,竟然流下两滴泪来,赶紧背过身去。
众人一时沉默无语。
幸槐生郑重地说:“放心吧三娘,生儿答应您。”
三太太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充其量也只是幸槐生在安慰自己,但她听了他的话,还是感动得破涕为笑,转身过来。
幸养斋怔怔地看看大家,叹口气说:“唉!怎么好端端地说着话,就想起秋桃来了?”
夫人拉着幸槐生的手,意味深长地说:“生儿啊,娘的好孩子,如果真的有机会,你可一定要记着去看看你的四个姐姐。”
幸槐生连连点头说:“嗯,生儿一定会的。”
夫人关切地问道:“他们都在哪儿,记住了吗?”
幸槐生一脸认真地说:“记住了娘,您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夫人看着摇摇头,疑惑地问道:“娘又不识字,你这是什么意思?”
“春西夏南二李,秋塞冬北唐汤。”三太太转身抢过来看,念出声来,突然问道:“什么意思嘛?”
幸槐生平静地说:“这是生儿昨天写下来的,春花姐、夏莲姐、秋桃姐、冬梅姐,她们分别在陕西、河南、塞外和北平,姐夫分别姓李、李、唐、汤。”
二太太闻听,忽地上前一把抱住幸槐生嚎啕大哭起来,其他人也顿时沉默下来。
夫人看看幸槐生,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生儿,好孩子,希望你真的像三娘绣的鲤鱼一样,能跳出龙门。”
幸槐生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娘,一定会的,生儿一定会去看四个姐姐的。”
全家人全都唏嘘不已。
幸槐生看看幸养斋,随口说道:“对了,爹,我刚才看见门外有两个人鬼鬼祟祟的。”
幸养斋脸色一沉,冷冷地说:“哼!肯定又是闫凯那个畜生在搞花样。”
二太太义愤填膺地说:“我去找他拼命。”说完,就要往外跑。
夫人急忙拉住二太太说:“二妹,算了!跟这样的人拼命,不值!”
幸养斋也随口说道:“由他去,对了,是不是该准备午饭了?”
夫人笑笑说:“我早就在灶上准备了。”
幸养斋怔了怔说:“那就等等幸洪一起吧。”
幸槐生笑呵呵地说:“爹什么时候对下人也这么好了?”
夫人嗔怨说:“傻孩子,从你出生以后,家里就再没把管家当下人了。”
幸槐生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幸养斋嗔怒地骂道:“臭小子!”
全家人全都沉浸在欢乐之中。
到了下午,幸槐生和幸洪又在豆腐坊里磨豆腐,鲜滑的豆汁在石磨下缓缓溢出,一股清澈的豆浆缓缓流出水槽,一股清冽的豆香弥漫四周。
幸槐生看着豆浆流进水槽,立刻洋溢出笑脸,看一眼幸洪,兴奋地喊道:“洪叔。”
幸洪看看幸槐生,开心地说道:“少爷又高兴了!”
幸槐生突然说道:“我想认洪叔做槐生的义父,不知洪叔意下如何?”
幸洪大吃一惊,急忙阻止说:“少爷万万使不得,幸洪可只是个下人。”
幸槐生诚恳地说:“洪叔切莫推辞,从槐生记事起,我们家可从没有把您当下人。”
幸洪难为情地说:“少爷仁义,这些我知道。”
幸槐生直白地问道:“我要是走了,您怎么办?”
幸洪一怔,莫名地说:“太太让我跟少爷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莫非……”
幸槐生坦言道:“您一直都在我们家,我们家现在都这个样子了,您还不离不弃,又把我从小带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幸洪笑笑说:“少爷可不敢这么说,我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蒙老爷收留的,都快一辈子了,感激还来不及呐。”
幸槐生恳切地说:“现在就要走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您老也没个后,我认您做我的父亲,为您养老送终,我们一起出去也可以相依为命。”说完,“扑通!”一声给幸洪跪下了。
幸洪急切地说:“这可不敢,可不敢,少爷快请起来,可折煞我了。”
幸槐生不管不顾,一脸认真地说:“父亲大人在上,受孩儿一拜。”说罢,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幸洪在慌乱中,急忙跪下说:“少爷!这可使不得啊。”
幸槐生痛快地扶着幸洪一起站起来,又让幸洪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高声喊道:“爹。”
幸洪喜极而泣,赶忙应道:“哎!”
幸槐生一脸认真地问道:“您真要跟我一起走?”
幸洪也认真地回答说:“以前是太太之命,现在是保护义子,我是义不容辞啊。”
幸槐生干脆地说:“那咱们父子以后可就患难与共了。”
幸洪擦擦眼泪,一把抱住幸槐生,百感交集地说:“哎!好孩子。”
再说闫三儿离开冯记酒家之后,带着两名跟班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回到闫府,急匆匆地跑进客厅,迫不及待地叫道:“老爷,老爷。”
闫凯正在客厅观鸟,头也不回,没好气地骂道:“你他妈奔丧呐?这么着急忙慌干什么?”
闫三儿一脸尴尬,缓口气,低声下气地说:“老爷,小的去过镇上酒家了。”
闫凯闻听,一下来了精神,急转身盯着闫三儿,两眼放光地问道:“怎么说?”
闫三儿顿了顿,堆着笑脸说:“冯掌柜答应了。”
闫凯睁大双眼道:“真的?”
闫三儿怔怔地说:“真的。”
闫凯急切地问道:“怎么答应的?”
闫三儿一脸认真地说:“他说明天日落之前,把小姑娘给老爷送过来。”
闫凯立刻手舞足蹈起来,得意地说:“也就是说,明天晚上,老爷我又可以洞房花烛了?”
闫三儿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
闫凯抑制不住兴奋,拍拍闫三儿的肩膀说:“唔,这回事情办得不错!事成之后,老爷我绝不会亏待你!”
闫三儿陪着笑脸,开心地说:“谢老爷,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闫凯开心之极,得意忘形地说:“三儿不必多礼!同喜同喜!哈哈哈哈!”
闫三儿也陪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闫凯又一再叮嘱闫三儿,两边都要盯紧,千万不能节外生枝,别再把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闫三儿连连点头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