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星期五。伊莉斯讨厌星期五,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自从迈克尔去世后,现在她讨厌星期五。很多时候,她不清楚是星期几,却总能清楚地记得星期五,就像记得除夕一样:喧嚣声,鞭炮声,以及对未来的憧憬。虽然她不像一般美国人那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但是也总会盼望着这天,有种做完工作,想要庆祝一下的感觉。
星期五这天是她和迈克尔放下工作休息放松的日子。尽管他俩都在家里工作,创造艺术品,但是每逢周五他们都会放下手头零星未完成的,早早地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他们会开车去陶斯,在苹果树餐厅或马丁医生餐馆吃晚饭。有时他们会整个晚上都在陶斯小酒馆度过,在那儿听听音乐,跳跳舞,直到相互依靠筋疲力尽为止。
他们刚结婚,回想还在工艺品集市摆摊那会儿,星期五就要为即将到来的周末做准备,甚至有时候周五那天集市已经开张了。不管怎样,这一天都很有盼头,身体里的肾上腺素飙升,让人感觉这一天比每周的任何一天都更加闪耀迷人。
伊莉斯此时想起了某个周五晚上的点点滴滴。她和迈克尔坐在陶斯苹果树餐厅露台的一张桌边,头顶正好是一棵苹果树。树上开满了花,芳香怡人,感觉品尝的食物也更美味了。他们当时正分享着杏仁皮做的干酪,谈论着这个餐厅就像一个微观世界。因为他们听到旁边一桌的客人说着葡萄牙语,另一桌说着西班牙语,他们身后的那桌客人正用法语赞美着食物的美味。她和迈克尔就偷偷听他们说话,想看看能听懂多少单词。
肯恩·布莱克,圣达菲画廊的老板,和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伊莱恩有着一头金发的完美发型——跟在餐馆服务员领班的身后,穿过餐厅门来到露台上的一张桌子旁。肯恩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把目光锁在了迈克尔身上。“过来了。”迈克尔挑了挑眉毛,对伊莉斯轻声耳语道。
迈克尔站起来和肯恩握了握手,并邀请他们夫妇加入他和伊莉斯。伊莉斯知道迈克尔会这么做,会感到他必须邀请他们,但是一想到在这么完美的星期五晚上,要和油滑的肯恩和他那像芭比娃娃似的妻子一块儿吃饭,就开始反胃了。
这么些年来,伊莉斯也曾努力寻找过她和伊莱恩能聊的共同话题,但到目前为止,尚未成功。伊莱恩具有大城市的市侩气,留着长长的红指甲,而且总是浓妆艳抹。目前为止,伊莉斯只知道她唯一读的是名叫《大都市》的时尚杂志。伊莉斯经常读书,住在不到五百人的小镇之外,她从没有化过妆或染过头发。她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两人见面时伊莱恩会和她行贴面礼,但伊莱恩从未贴到伊莉斯脸颊上过。互相问好之后,她们很快就把谈话移交给了她们的丈夫。
“肯恩,你怎么来这种交通不便的山区了?”迈克尔品尝着芒果辣子鸡问道,这可是菜单上他最喜欢吃的菜了。
“当然是为了一位艺术家。”肯恩笑着说。“她住在峡谷里,朝着‘天使之火’那个方向。是一位织工。”他朝着伊莉斯点点头。
迈克尔瞥了伊莉斯一眼。“嗯?有什么发现呢?”
肯恩若有所思地嚼着牛排,把手放在餐桌上,叉子朝向伊莉斯。“技术很好,选色也很精准。”说完低头盯着盘子。“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肯恩朝迈克尔点点头,手里继续切着牛排。“我经常看到类似的情况。有些人了解自己的手艺,无论是编织、雕刻或绘画还是其他方面,技艺都很精湛。但就是少了一种激情在里面,没有用心。完成的作品也不会和我有心灵上的交流。”
伊莉斯把叉子放在盘子上,看着他。
“有些匠人虽然没有精湛的技艺,他们的作品甚至可以说还只是初始阶段,但每件作品中的激情都会一跃而出,抓住你的喉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创作的灵感,赋予创造的精神,都透过作品跃然而出。”肯恩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才是用心的作品。”他转过头看着迈克尔。“这方面你就做得非常好,迈克尔。”
肯恩从没说过伊莉斯的作品缺乏用心,实际上他从没对她的作品做出过评价。他也没必要说出来,因为他的评价——伊莉斯不够好,她的作品也不够好——自从他们第一天见面就传递出来了。
当时伊莉斯和迈克尔正在为工艺品集市做准备,如他们那些年一直做的那样。他们先支起一顶十平方英尺的帆布帐篷,里面放他们的作品:伊莉斯的挂毯会挂在四周,迈克尔雕刻的小鸟放在桌子的中央。那个星期五,一大早他们就在圣达菲的广场上支好了帐篷,把东西全部摆放出来。伊莉斯四处逛逛给两人去买咖啡。她回来时,看到迈克尔正在和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交谈,那人上身黑衬衫和黑运动夹克,下身黑裤子和靴子。这一身黑衬得他那纳瓦霍的皮带扣和波洛领带格外显眼。伊莉斯溜到帐篷后面,听肯恩·布莱克细述这些年他挖掘出来的所有本土艺术家,好像他们的漂亮作品全都由他打理。伊莉斯听到他还跟迈克尔说,他愿意把迈克尔的作品放到他的画廊里,接手迈克尔手头的所有作品。肯恩很有信心地说在接下来几个月里,他们会把他的作品价格炒高。
就那样——就那一瞬间——他们的生活完全改变了。那天,肯恩对伊莉斯的织品只字未提,只提了迈克尔雕刻的小鸟。迈克尔向他介绍了伊莉斯,“这是我的妻子,伊莉斯·布鲁克斯,她是一名织工。”伸手指了指他们周围的她创作的织物,但是肯恩几乎一眼都没看她的作品。
伊莉斯为迈克尔感到高兴。他的作品终于受到关注了。《新墨西哥圣达菲》有一篇文章是介绍他的,《西南艺术》也刊登了好几篇推广他的文章,《新墨西哥》杂志中也有许多介绍他的文章,包括《阿尔伯克基杂志》。肯恩把迈克尔带去的每一件作品都出售了,价格也在稳步上升。他们头一次有足够的钱了。迈克尔给伊莉斯买了一辆新车,而自己却还留着那辆拉雕刻用的枯木的破旧卡车。
第二年邀请他们参加工艺品集市的邀请函纷纷寄来时,伊莉斯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桶。如果迈克尔不在的话,她可不想自找麻烦,独自搭帐篷,风吹日晒或是雨雪交加地一个人在帐篷里坐三整天。迈克尔告诉她如果想去的话,她可以去,他会帮她搭帐篷和拆帐篷。她自己去陶斯摆过一次摊。但她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事情,自己独自坐在露天,看着人来人往,对她和她的织物指指点点。迈克尔在的话,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了。后来她就不再去艺术品集市了。
她把她的作品卖给陶斯的几家小画廊,不过一年也卖不出几件。她能织的时候就织,织完后把织品拿到镇上的商店去卖,但她的角色似乎变了,从一个矜矜业业的年轻织工变成了迈克尔·马德里的妻子,阿帕奇的杰卡里拉地区一位精通雕刻栩栩如生的小鸟的艺术家的妻子。
伊莉斯热爱纳瓦霍的图案,热爱那些色彩精致的美丽,热爱纳瓦霍人流传下来的故事与历史。几年前,她曾在阿帕奇的杰卡里拉保留地待了两周时间,跟着一位著名的纳瓦霍织工学习。那些图案向她述说着:旧式水晶,特克诺斯帕斯,加纳多,两灰山。她热爱这些图案背后的故事,她喜欢老师谈论纱线和颜色的方式,也怀念她们彼此交流、构想新故事的样子。
但她并没有从那些织品中感悟出什么。包括纳瓦霍的图案和颜色。视觉和声音都没能让伊莉斯开悟,也没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坐在织布机前一遍遍地将纱线穿过经纱。因为在内心深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和迈克尔不同,她没有感到和祖先有任何联系;也不同于莫妮卡,她和这片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土地并没有感到任何关联。
这种陌生感,而不是归属感,可以追溯到她能记得的尽可能久之前。现在,迈克尔也不在了,情况变得更糟。就像切莱斯蒂娜所说的,她迷失在了黑暗中。
在迈克尔死后的这几个月里,伊莉斯努力尝试坐在织布机前织布,期待这温柔的节奏韵律将她带入创造作品的状态。但是只织了几行她就沮丧地放弃了。缪斯女神抛弃了她,就像迈克尔抛弃她一样,仿佛他们都跌落山崖,只剩她孤单一人,完全失去了想法、灵感和陪伴。与迈克尔分离,又不再织布,让她感到不再舒适和完整。
伊莉斯跪在木火炉前。今年十月的早上寒气逼人,迫使她尝试着自己点燃今年的第一把火。柴火噼里啪啦作响,冒出的烟呛得她缩回头,不停地咳嗽,挥舞双手驱赶浓烟。她不知道上一次清理烟囱是什么时候——这一长串的家务琐事平时都是迈克尔打理的,现在她将要自己处理的许多事情中又多了一项工作。
“在你打算离我而去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商量?”她怒气冲冲地对着冒烟的火炉自言自语道。她曾经如此热爱的这一切——群山中的隐居生活,没有中央供暖系统的田园生活,相互如此依赖的生活方式——这一切现在令她窒息,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挣钱养活自己。不知道没有迈克尔,该如何度过下一个星期五和周末呢。
伊莉斯身体前倾,把头靠在双膝上,慢慢地深呼吸,充满了沮丧,愤怒,还有一阵阵揪心的痛。这时电话铃响了,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起初她并不想接电话,还沉浸在绝望中,就想这么在地板上坐一整天。但这铃声在这寂静的大清早显得格外响亮,她不得不起身去接电话。“你好。”
“伊莉斯?伊莉斯,是你吗,亲爱的?”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模糊,就像她在隧道遥远的那头说话似的。一瞬间,伊莉斯竟然不可思议而又疯狂地觉得是她已去世四十多年的母亲在说话。她摇摇头,努力地清醒一下。过去几个月里,她太关注和死亡相关的事物了。
她清了清嗓子。“请问您是哪位?”门廊上的风铃开始碰撞舞动起来,发出叮当声,好像离她很近。她往窗外看了看,不知是否起风了,即将破坏这美好的秋日。
“我是切莱斯蒂娜·雷德伯德,陶斯的那家店铺老板。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打听到了你的电话号码,幸亏我有这么多的消息来源。”切莱斯蒂娜笑着说。
伊莉斯什么也没说,但她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类似于神灵世界的用户信息数据库?她听到风铃又响了,她扫了一眼窗外树梢上的动静,看看有没有风。树梢没有摇摆舞动;没有什么在动,她站起来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往前门的玻璃窗走去。
“别担心。我只是问了几个朋友他们认不认识阿马利亚一位丈夫刚去世的织工。跟神灵无关,不用奇怪。”
“哦。”伊莉斯点点头。
“我想邀请你今晚来参加我们的小型聚会,是百乐餐。这是个寡妇孤儿俱乐部,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俱乐部,就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吃吃饭,有类似状况的人一起交流一下。”
这些话让伊莉斯心里猛地一颤,咚咚直跳,就像蜂鸟在啄食。寡妇,孤儿。多么令人厌恶的词啊。她之前从没认为自己属于这一类人。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她吗?寡妇?孤儿?
伊莉斯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到前廊上发出的响声。
“伊莉斯,你还在听吗?”
“在的,在的,我在听。”她又听到走廊上编钟的响声,于是又走到门边。她看着窗外,仔细看着门廊有什么动静。没人在那儿,树梢不动,外面也没风。
“聚餐的地方有点不太好找。你能否拿支笔记一下?”
伊莉斯胡乱抓了张纸,把她说的话都记了下来。挂了电话,就顺手放在了楼梯旁的桌子上,暗暗责骂自己为什么会同意去。虽然她讨厌独自过星期五,但也不想和一群完全陌生的人共度今晚。她转过身,眼睛的余光能够感觉到有东西在飘动,又慢慢地走到门口的窗边。这次,她微微歪着头,企图偷偷地走近一直在躲闪她的东西。
有一只乌鸦落在门廊的栏杆上,一只爪子在挠头。它上下打量着伊莉斯,把脚放下来,侧着头仔细看着伊莉斯那双透亮的黑眼睛。乌鸦发出轻轻的咯咯叫声,像窝里的小鸡在叫。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然后乌鸦就飞离了栏杆,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