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站在廊下,低低说:“怕是要下雨了呢。”
惢心关切道:“小主靠着奴婢吧,您怀着身孕,整日哭着跪着,身子怎么受得住。等会儿掉下雨珠子来,寒气怕要凉着了您。”
正巧素练引着太医出来,太医见了青樱,依礼打了个千儿道:“给小主请安。”
青樱点点头:“起来吧。主子娘娘凤体无恙吧?”
太医忙道:“主子娘娘万安,只是操持丧仪连日辛劳,又兼伤心过度,才会如此。只须养几日,就能好了。”青樱客客气气道:“主子娘娘就有劳太医了。”
话音刚落,便听素练一旁催促:“太医快请吧,娘娘还等着您的方子和药呢。”太医诺诺答应了,她这才转过脸来,朝着青樱一笑,话也客气了许多:“回小主的话,主子娘娘要在里头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丧仪。主子娘娘说了,一切有劳小主了。”
青樱听她这样说,便也明白富察氏知晓晞月不堪重用,只管托赖了自己应对,她可没那么傻,遂道:“请主子娘娘安心养息。丧仪之事,还有晞月妹妹做主呢。”
言下之意,便是出了什么事也都有高晞月顶着。也不等素练反应过来,青樱已经搭着惢心的手转身,缓缓向大殿走去。
回到殿中,满殿缟素之下的哭泣声已经微弱了许多,大约跪哭了一日,凭谁也都累了。青樱见了,便吩咐殿外的宫女:“几位年长的宗亲福晋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们去御膳房将炖好的参汤拿来请福晋们饮些,若还有支持不住的,就请到偏殿歇息,等子时大哭时再请过来。”
宫女们都答应着下去了,晞月在内殿瞧见她支应排布,脸上便有些不悦。青樱哪里不明白,便道:“方才主子娘娘要要妹妹帮衬着大殿之事,只是妹妹想着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若有什么不能决断的,妹妹自当请教。”
其实在潜邸之中,青樱原是位序第一的侧福晋,高晞月不过是比她年长七岁,名分分明,原不在年纪上。
晞月显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主子娘娘自然知道谁值得倚重,不在这些小事上。”
青樱实在懒得与她说富察氏的话,只微微笑道:“姐姐说的对。可话说回来,代为羞耻丧仪之事,除了亲疏远近,也要分尊卑上下,否则主子娘娘也不会让妹妹来了。”
高晞月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面上不觉隐隐含怒,只顾忌着在人前,别过脸去不肯再和她说话。
青樱当下也不理会,反正她跟高晞月的关系不好也不是一天了,如此静静过了一个时辰,便是大哭的时候了。合宫寂静,人人忍着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个“不敬先帝”的罪名。执礼太监高声喊道:“举哀——”众人等着嫔妃们领头跪下,便可放声大哭了。
因着富察氏不在,青樱哀哀哭了起来,正预备第一个跪下去。谁知站在她身侧一步的高晞月抢先跪了下去,哀哀恸哭。她原本声音柔美,一哭起来愈加清婉悠亮,颇有一唱三叹之效,十分哀戚。连远远站在外头伺候的杂役小太监们,亦不觉心酸起来。
无论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次序还是子嗣,都该是高晞月在青樱之后,谁知高晞月竟闯到了青樱前头放声举哀,事出突然,其他人一时都愣在了那里。
潜邸的格格苏绿筠更是张口结舌,忍不住轻声道:“月福晋,这……青福晋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奈何高晞月根本不理会苏氏的话,只纹丝不动,跪着哭泣。青樱当众受辱,却并不恼火,只暗暗看了跟在身后的格格苏绿筠一眼,道:“月福晋跪了一天了,如今站都站不稳了。茉心,怎么还不快扶你主子起来,否则让旁人瞧了,误以为月福晋不知礼数可怎么好?”
茉心愣了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好。高晞月听了这话狠狠地看着青樱,心中暗自生怒,可又不能当着身后的众亲贵等人的面发怒,只能愤愤地顺着话道:“有劳姐姐关怀。”说着,便扶着茉心的手起身退后一步。
青樱这才整顿衣裳,缓缓跪了下去。高晞月又第二次跪倒,身后的格格们一个跟着一个,然后是亲贵福晋、诰命夫人、宫女太监,随着青樱举起右手侧耳伏身行礼,齐声哭了起来。
哀痛声声里,青樱盯着自己举起的手腕上的莲花镯在烛火中透着莹然的光泽,只觉得讽刺。随着礼仪俯下身体,看着身旁高晞月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镯子,却又隐隐觉得可悲。
高晞月追随富察氏多年,也不过落得这样的下场,看她这样,若是告诉她这件事,怕不是她要彻底疯狂。
待到礼毕,已子时过半,青樱最先扶着小腹起身环视众人,道了声:“今日暂去歇息,明日行礼,请各位按时到来。”如此,众人依序退去,包括临走还不忘瞪她一眼的高晞月。青樱这才搭了惢心的手,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格格苏绿筠一向胆小怕事,默然撇开侍女的手,紧紧跟了过来。这位未来的纯惠皇贵妃如今竟如此谨小慎微。青樱摇头笑笑,径直出了殿门坐上软轿,仿佛并未看见苏绿筠。
为着她有孕,轿子走的不快,抬轿的太监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以防旁人做手脚。直走到了长街深处,青樱才状似无意地回神,只见苏绿筠跟在后头,气喘吁吁。
“绿筠妹妹?”青樱讶然道,“你怎么跟过来了?也不喊我一声,你生下三阿哥才三个多月,这样跟着轿子疾走,岂不伤了身子?”
苏绿筠身姿孱孱,怯怯道:“侧福晋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礼,可怎生是好?”
青樱眯着眼看她,自己与高晞月不合阖府皆知,苏绿筠特地追上来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苏绿筠跟她的关系自然比不得海兰,青樱正在斟酌用词,转眼却见金玉妍坐在软轿上翩跹而来。
金玉妍停了软轿,笑吟吟道:“怎生是好?这样的大事,总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时候,何况还有太后呢。侧福晋今日受的委屈,还怕没得报仇么?”
这个女人……青樱凝眸,和缓笑道:“自家姐妹,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况且月福晋不过是身子孱弱摔倒了,哪里就算失礼?玉妍妹妹言重了。”
金玉妍下轿福了一福,又与苏绿筠见了平礼,道:“也就是侧福晋心宽不怪罪。妹妹还觉得奇怪呢,高姐姐一向温柔可人,哪怕从前在潜邸中也和侧福晋置气,却也不至如此。难道一进宫中,人人的脾气都见长了么?”
苏绿筠忙道:“何人脾气见长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宠爱,可以随口说笑,咱们却不敢。”
金玉妍笑道:“姐姐说到宠爱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现放着侧福晋呢,皇上对侧福晋才是万千宠爱。”她故作沉吟,“哎呀!难道高姐姐是想着,进了紫禁城,侧福晋会与景仁宫那位一家团聚,会失幸于皇上和太后,才会如此不敬?”
她这副如年世兰一般轻狂的做派,果然是最好的伪装,恐怕如今谁也不会想到富察格格就是差点死在她手上吧?青樱听闻景仁宫娘娘,正色道:“先帝驾崩,正是国孝家孝于一身的时候,这会子说什么宠爱不宠爱的,是不是错了时候?再者景仁宫娘娘的事自有皇上与太后的意思,谁敢轻言置喙?”
苏绿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金玉妍托着腮,笑盈盈道:“侧福晋好气势,难怪方才轻而易举地就让月福晋吃亏呢。”她屈一屈膝,“夜深人困倦,才进宫就有这样的好戏,日后还怕会少么?妹妹先告辞,养足了精神等着看呢。”
金玉妍扬长而去,苏绿筠看她如此,不觉皱了皱眉。
青樱轻轻摩挲着腹部,浅浅一笑:“罢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虽说是和你一样的格格位分,在潜邸的资历也不如你,但她是朝鲜宗室的女儿,先帝特赐给皇上的,咱们待她总要客气些,无须和她生气。”
苏绿筠愁眉不展:“姐姐说得是,我何尝不知道呢?如今皇上为了她的身份好听些,特特又指了上驷院的三保大人做她义父,难怪她更了不得了。”
可不是为着身份好听些么,说到底,金玉妍也不过是朝鲜的贡女罢了,被自己一生信任爱慕的世子出卖而不自知。青樱心中暗叹,安慰道:“我知道你与她住一块儿,难免有些不顺心。等皇上册封了六宫,迟早会给你们安置更好的宫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总越不过你去的。”
绿筠忧心忡忡地看着青樱:“月福晋在皇上面前最温柔善解人意,如今一进宫,连她也变了性子,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她望着长街甬道,不觉有些瑟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难道变人心性,就这般厉害么?”
“什么怨魂不怨魂的,深宫大内,妹妹可要警醒着言语。”青樱淡淡皱眉,“鬼神之说可是宫里最忌讳的,妹妹记好了。”
绿筠讪讪道:“侧福晋指点,妹妹明白了。”
青樱温和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绿筠妹妹你好歹还痴长我几岁,怎么倒来吓我呢?何况月福晋的温柔,那是对着皇上,可从不是对着我们。”
绿筠闻言,亦不觉含笑。青樱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紫禁城,淡然道:“你我虽都是紫禁城的儿媳,常常入宫请安,可真正住在这里,却也还是头一回。至于这里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变人心性,总是人比鬼更厉害些吧。”
毕竟忙碌一日,二人言罢也就散去了。青樱回到宫中,在桌边坐下已觉得困倦难当,毕竟是双身子的人,禁不起大折腾。春白老早迎上来,端了汤来,“小主累了一天了,这是奴婢亲看着熬的,小主尝尝,比江太医的安胎药好喝多了。”
她口中的江太医就是江与彬,惢心的老乡。当初青樱有孕,便让父亲讷尔布走了乌拉那拉家在太医院的门路,想方设法将江与彬调来做了她的安胎太医。那江与彬因为惢心的缘故,侍奉得极好。
春白陪笑道:“小主说的是,如此就最好了。”她顿了顿,压低了声线道:“如今皇上的三位阿哥都是在潜邸生的。如今宫中只有小主有孕,若这一胎果是阿哥,那可是扎扎实实的贵子。如今人人的眼睛都在小主身上,小主可要万分当心。”
“这才三四个月,哪里就说到男女了,便只是个公主也好。”青樱浅笑道。
“即便是阿哥,也要送去撷芳殿养着,总不在身边。就算暂时得了恩典养在膝下,大了些也要去阿哥所。二阿哥还是嫡出的呢,主子娘娘不也是只能多添几个乳母嬷嬷么?”
“小主宽心也好,江太医常说儿女之事不可强求,说不定似小主这般反倒容易有个阿哥。”
一主一仆闲言碎语,说了些日后管束宫里人的事,忽然外头小太监道:“启禀小主,海兰小主来了。”
珂里叶特海兰,未来的愉妃,五阿哥的生母,如前世眉庄和陵容一般对她姐妹情深。她因着抱病,今日并未去大殿行哭礼。青樱见她温和道:“这样晚了怎么还来?着了风寒更不好了,快进来。”
海兰温顺点了头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觉得好多了。听见姐姐回来,特意来请安,否则心中总是不安。”
青樱摇摇头,道:“你在我房中住着也有日子了,何必还这样拘束。惢心,扶海兰小主起来坐。”
海兰小心翼翼望着青樱道:“听闻,今夜月福晋对姐姐无礼,姐姐没再让着她。”
青樱浑然不在意,“你身上病着,她们还把这些话传到你耳朵里来。”她抬头看看,是叶心在跟着,又道:“是香云说的吧?也是怪我,如今是大丧期,没有时间把她打发了。”
香云是高晞月的人,这事青樱一早告诉了海兰,海兰只道:“姐姐不必为我操心。如今宫中人人都忙着丧仪,她也不敢轻易生事。”
青樱微笑,“我是怕你又操心,养不好身子。你既然明白,以后便多加小心,以后等册封的时候,我会请求皇上让你与我一宫居住,看在孩子面上,皇上总不会拒绝。”
海兰喜出望外道:“我是跟着姐姐的,承蒙姐姐眷顾,才能在潜邸有容身之地。姐姐只管安心养胎,我住在哪里都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