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等得苦，恰似石上杵。
前几日尚能说笑，越往后就越愁眉苦脸。时光像一把小铲子，每一天都把心铲掉一点点，人于是空荡荡的只能硬挺。
第五天回来了第一队，前方打仗被迫半路折返。
第六天回来一队，也是打仗。
第七天回来两队，一队到了落脚点无功而返，一队突遇刀兵一袋币被尽数抢去。
第八天回来两队，疲惫不堪一脸难以置信，区区一株草怎么那么难找呢？
第九天回来五队，唉声叹气灰心丧志，一整天人们都在希望和失望中轮回。
第十天的煎熬一个时辰等于一天，心被铲得仅剩零碎，心没了人可怎么办呢？也来不及想，大家脆弱得接受不了声音，几大商户长久遥望缄默如鸡，连团团转的闲情都耗尽了，众人屏息敛足不敢动弹，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上午回来一队见到主人家就泪流不止，下午回来一队跌坐于地掩面而泣，迎着晚霞终于又等来一队，远远一望还是空车。哎……
天黑下来就是期限已至，几大掌柜失望透顶纷纷表示再也不来了！酒掌柜失魂落魄忽然逐一握手道别，手上的力道和眼里的真诚颇令人不适。
这是怎么了？
“不瞒你们说，出发次日犬子就染了疫，孩子太小不懂事，偷偷跑出去遇到了病患又好奇……昨日已咳出血来，今日倒是没咳是气力用尽了。这几日我一出门家里就烧水，到晚上回去才熄火，就等着我带茅草回去救命。我每天跑几趟说是柜里有事，其实哪还有人买东西？是孩子太小不舒服就哭闹，要我抱着才肯安静一点……”
“你怎么不早说？在这也做不了什么，回家等也是一样的呀！”
“我看大家为了这事牵肠挂肚就没说，无益再添忧虑！在这等虽说没什么用，可多一个人好歹多一份力。”
“带孩子来这也行啊，都病了还让他哭……”
“带这来更不行，孩子一哭大家的心更乱，万一惹到大家就更不好了，再说孩子也受不得风，还是我多跑几趟吧。以前各忙各的也没怎么相处，这次处下来才知道你们都挺不错的。为了找药出人出力出币，吃不下睡不着的，其实你们家里又没人染疫，一个个比我还急切，我替犬子谢谢你们！丢的那袋币算我的，不用你们摊！这几日我每次到家门口都心如刀割，现在好了不会再失望，孩子也不用再扎针受罪了。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陪孩子一起等死，以后我……都……不会来了。”说罢踉跄而去，背影凄凉。
“我柜里还有一队，天无绝人之路再等等！”丝掌柜大声打气。“那老伙计跟了我二十多年，从未让我失望！他办事仔细稳妥极有交代，事情交给他比我自己办还放心！或许是搞错了时日，我相信他一定会找到药草带回来的！”
稳妥的老伙计，还会搞错时日？只怕也是撞见刀兵他又一心替主人家护币……哎！你也别太伤心，都是天数，给家属的体恤优厚些，我们也认一份……
第十一日上午，丝掌柜孤独的来了，遥望城门呆若木鸡。下午又来了，像不会动那般杵着。罐掌柜不忍心他就这么疯了，过来陪他站偶尔劝一句：人胜不过天，别太往心里去，币都是平摊的。
“今日还是第十天！”丝掌柜嗓音震天。
罐掌柜差点没站稳，脑子“嗡”的一下：完了，这么大的家当说疯就疯了！这事他牵的头，又是他柜里的伙计和币没回来，打击自然数倍，我什么损失没有都瘦一身肉，何况是他？先瞒着吧，兴许有救？正胡思乱想，丝掌柜又来了。
“他一定会回来的！先前只说十日为期，并未说准自何日算起，若除去出发当日不计，今日还是第十日并未延期！赶着一车茅草自然走得慢，便是明日回来也只是延一日并非两日，后日回来也只是延两日并非三日！我们要的是茅草何需拘泥十日？我的伙计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都找不到可见近处没有，他越找越远自然回来也更慢，但他一定会找到，我们要有耐心！”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好像有道理？主要那坚毅的眼神和不容置疑的笃定特别能安定人心。罐掌柜连忙跑去找酒掌柜，让他抓紧给孩子施针拖延，又去喊别的掌柜回来：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起等！
夕阳已西下，寂静的城门口出现了一个小点，霞光映照下小点圆拱拱的越来越大像个小太阳，小太阳越来越近竟是满满一车堆尖的茅草！赶车的老伙计欢天喜地，率先跑来报喜：“掌柜的，我们找到了茅草，有一座山那么多！”
丝掌柜踉踉跄跄喜极而泣，几位掌柜围着茅草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已不知所措。
丝掌柜虚弱的指指罐掌柜，又指指茅草再指指城里。罐掌柜只是点头，哽咽道：“茅草回来了，城里百姓有救了！”
丝掌柜急得直跺脚，可恨自己喉咙硬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频频仰脖做喝酒的动作，再指茅草又指城里挥手示意快走！
茅草来了让我走哪去呢？罐掌柜像根木头般反应不过来，直到丝掌柜搂了两手左右晃这才如梦方醒，可惜自己也浑身无力，只得奋力走几步，拍拍一旁的什掌柜翻译：“快送茅草到酒掌柜家，再晚孩子就怕没救了，快！”
什掌柜一激灵，什么都忘了，恨他们解茅草太慢，抱起一捆撒丫子就跑。谁知茅草太重跑不多远就不够力气，他兀自拖曳着倔强的往前挪，一个柜里啥都有见过大世面的大掌柜，脑子居然不会转了。
罐掌柜在后面使劲喊：“抽三根先送过去，不够明日再拿！”
什掌柜像个听话的木头人，当即把茅草一扔，不多不少抽三根，试了试果然跑得动了，也不知道回头也不知道回话，满脑子送药遂狂奔而去。
精明的大掌柜能笨成这个样子，实在又好气又好笑，伙计们哈哈大笑，掌柜们泪眼凝噎，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老伙计拿了板凳来让座，丝掌柜喘了半天才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多亏你办事稳妥又肯舍力带着他们找到了茅草，否则我空有币也是无用！晚一点回来没事，晚一天我能骗过自己，两天我也能哄住自己，三天我还可以假装不想，再晚我可就瞒不住自己也要撑不住了，你们救了我也救了全城的百姓！”
几句话说得伙计们泪眼涟涟，可……是不是太急，算错了？
“没晚啊，今天不是第十天吗？本来我们三日前就能回来，落脚处无有茅草，我不甘心就又往前寻了两日，到处托人打听这才找到。紧赶慢赶卡在日头下山前进的城，时间刚刚好啊？”老伙计一脸懵。
“怎么没晚呢？你算算哪天出的城，今日又过去几日？”
“出城那天也算？出发时都过了小半天，不够一天我以为不算呢！”
“你的意思，这一天不用给工钱啦？从喊你们过来到识茅草都算工钱，即便没出城也要给一天工钱！”
“这都没开始干活就算工钱啦，那岂非很好赚？”
两人聊得欢欣，一旁的罐掌柜羡慕不已：“我怎么没这么好的伙计？能借给我用三日不？”
“怎么，刚才还好心陪我站，这会见我的伙计好，就撬墙角啦？”
“他没回来你急得都快疯了，这二十多年的交情我还撬得动？我是看他伙计当得好，很多人不会当伙计，空耗时日又生怨由，掌柜的想对他好也无从好起，终究两头无益！我想请他到柜里坐坐，也不用他干什么，就给伙计们说说怎么当伙计，工钱我双倍奉上。”
“还有这种事？你可真会想啊！”
“你有这么好的伙计，哪里知道我的苦衷！我再补一份工钱给你，权当这三日你另外请工的费用。”
“给我倒不必，他的活别人也干不了只能我顶，我这份也给他吧，不过他的工钱可是别人的三倍，你可请得起？”
罐掌柜吓一跳：“这么贵的工钱？”
“我还嫌给少了！他做事极好，工钱虽说能请三个，可五个也比不过他一个，算起来我还赚了！”
“怨不得我的伙计不卖力，莫不是工钱给少了？城里各家各柜都一样价，我也是跟着大家伙，怕坏规矩。”
“最初我也一样，后来看他做事实在好，我过意不去才渐次加的，他反倒觉得给多了劝我！你说哪有伙计唯恐自己拿多的？哈哈……”
“还有这种事？怪不得你对他这么有信心，我看你二人言语间颇似亲朋，我实在羡慕啊！”
“我之前说他一定会找到茅草带回来，你们还不信！柜里的事他比我还上心还清楚，我当然有信心！虽说是我的伙计，终究也是他自主，你且问问他可愿意？”
“不行，不行。”老伙计急得忙摆手。“柜里还有事没干完呢，那天喊得急，撂一边就出来了都没似平日那般做足标记，这十天除了找茅草总记挂这事，就怕别人不知道拿错了！”
两位掌柜相视一笑，一个愈发舒心，一个愈加难过。哎……果然是极有交代！我怎么请不到这么好的伙计呢？大小事都是我操心，他们拔腿一走就抛诸脑后！你看我比丝掌柜瘦多少？那都是空耗的心力！这人必须借，为我这身子骨也值啊！
一来二去倒要丝掌柜来劝他，老伙计还不放心自家掌柜接手，殷殷叮嘱什么什么放在哪，何种何种是什么标记，主人家你可千万别搞错，若有少许不明一定要来问我啊！
真是舒心啊……有这样的老伙计帮衬，多给些币有何不可？
疫情很快消减，却又在城内流窜。余下的三车半茅草被百姓加价疯抢，区区数日倒把掌柜们的家底又还了回去，甚或还有小赚。这币来得这么快怎不令人心动？然而牛家已不假人手，自卖茅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