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翁的独女缓儿,她所在的城市也遭了殃。
难民太多了!很快就反客为主,集体抢完粮仓就集体抢房,有床睡床,没床睡地上。
初时还知惭愧,面带笑容喊一声屋主,很快发现他众你寡屋主毫无用处,立刻便翻身做主人。少了什么就乱翻,缺了什么就乱拆,有被子盖被子,没被子盖衣裳,没衣裳就乱找布料、丝缕往身上挂。有床睡床,没床拼凳子当床,没凳子就倒柜子,没柜子就睡地上,窗帘、稻草……皆可做榻。哪管你是房是厅随地烧火取暖,桌子椅子全是木柴。
你还不敢指责。
自己心爱的家昨天还窗明几净、温暖舒适,一夜间沦为了难民窟,粉身碎骨。好好的幸福瞬间坍塌,论谁也接受不了!
缓儿一家才三口,房间才三间,一下住进来八户二十几口。只得把孩子的房间让出来,一家人挤在一个屋。众难民登堂入室时乌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缓儿一看这是躲不过去了!迅速找到一位最面善的妇人,急忙跑过去主动拉她进屋,这才及时阻止了另一壮汉的步伐。于是一家三口睡床,妇人和她女儿睡地上,总算还能和谐相处,略得安静。
这已难能可贵。
房间外的“家”充斥着争执、歇斯底里,推搡和斗殴,要不是人太多一打就打去了别人的地盘而被多方呵斥,只怕一日三打是不够的。
以前流落街头,现在有瓦遮头,境遇的改进并未带来脾气的好转。为了活下去他们和以前一样抢资源,霸位置,互相偷摸,好像都不知道是住在别人家里。
缓儿作为屋主,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逼疯了!好在她还有唯一的消遣: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也全是难民。
以前这个家是她的,外面的世界也是她的,现在里外都不是她的……这么一想缓儿觉得自己离发疯又近了一点,她越来越想念好朋友有络。
有络是个温柔贤淑的小妇人,特别爱干净,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衣裳容不得半点污渍。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缓儿的婚礼上。
花轿一路吹吹打打,经过有络家时她正在新屋乔迁。扯完自家的红绸就欢呼着追花轿,人群刚停她就挤进去,歪着头从喜帘的边缘往里探,恰好新娘缓儿也正往外窥,四目对望霎时两个人都笑翻了!从此成为莫逆之交。
后来有络常笑说她比新郎还先看到新娘,算得上是缓儿的半个郎,所以有义务照顾她,而缓儿也因为有络的指点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对于一到陌生地就交到知心友而庆幸不已。
以前天下太平,两个小富人家的小妇人无忧无虑,常结伴出去玩。逛街挑饰物买穿戴,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吃美食拉家常,孩子在周围跑,那日子十分惬意!而今呢?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才隔开几户人家就见不到了!
今日又是以前雷打不动的聚会日,憋了一肚子话没人说,再不倾诉一下离发疯就更近了!缓儿思前想后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溜了出去。
路上全是难民,看起来面目都好狰狞!缓儿害怕得把头垂得低低的赶紧赶紧走,不料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慌忙左避右让,结果对方也右避左让,两人还是粘在了一起。哪有这么客气的难民呢?抬头一看居然是有络?!两人惊喜得双双跳起来,互相抓住对方的手,紧紧依偎着左顾右盼的急走:先找个地方说话!
可这地方不好找。
一切大路小道的两旁全是难民,他们挨着挤着席地卧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臭不可闻,眼神总有那么点不怀好意。可不能让他们听了去!
姐妹俩十指紧扣以互相壮胆,急急换了几处也找不到人少的所在,时间紧迫哪敢久留?最后只好将就着在一拐角处站了。这里是风口难民比较少,相互间的间隔都够躺平呢!
两个小妇人胆战心惊窃窃私语。
有络:“我都快撑不住了!你怎么样?”
缓儿:“我也快不行了,看到他们就害怕!”
有络:“我也是!他们人越来越多,第一批进来的还知道我们是主人,后面的都不知道了,当我们也是难民。”
缓儿:“我家也差不多,根本没拿你当主人看!家里一下住进来八户,外厅两户,内厅一户,一个房间两户,床上住一户床下还住一户,到处都是人!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屋,把东西都挪这屋来了,三个人睡一张床本就够小了这下就更挤!他们到处乱翻什么都拿去用,连我孩子小时候用过的一床小被子,都破了一个洞也被他们翻出来,拿绳子绑身上当衣裳穿!你说这和乞丐有什么区别?像什么样子!”缓儿迫不及待的倾诉,愤愤不平。
有络惊讶道:“这么好才住八户?”
什么意思?缓儿一愣,反应不过来。
有络噼里啪啦的竹筒倒豆子:“我家住进了十几户,前厅住了四户一个角落一户,明天还有一户要来说是住到中间去!后厅被他们平分了左右各一户,我过路还要跟他们说一声,稍微停一下就骂说我占了他们的地方,可这明明是我的家呀!大房间被他们霸了,床上一户床下两户。我们被挤到小房间睡地上,床也被他们霸了。其他几个房间都是床上一户床下一户,连伙房都睡了人!去烧水还得赔笑脸请他让让,不管你做了什么他用手抓了就吃,也不管你还没有吃,好像那是他的家!
我都不敢一个人去茅房,又不敢单独留孩子在屋里,都是一家人一起去所以都尽量憋着。有些难民的眼睛好邪恶我好害怕!后来夫君就拿了个桶子过来当茅房,就在屋里隔着个薄薄的布帘子,上面还破了洞!公公婆婆都听得到声音,我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我日日过得提心吊胆,想哭都不敢!今日我是实在受不了又好担心你,才冒险出来找你说说话,要不我都要憋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快马加鞭说完,恐惧得浑身发抖。
缓儿当即懵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够惨,想不到你比我还惨!本来想寻些安慰,现在的情形只能我来安慰你了!连吸几口气命令自己坚强,攥紧了好友的手宽慰。
“忍一忍就会过去的,难不成他们不回自己家了?我家里本来也要再进人,是外厅住了一个好厉害的人,他在那里别人不敢进,所以才住了八户,要不早和你一样了!也不知道那人是干什么的大家都怕他,有他在其他人就安分些。我家还好还敢上茅房,就是无论做了什么都要分些出去,自家也没吃上几口!今日是做了饼子我好不容易省下半个,想着也不知道你吃什么,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话音未落,有络已两眼放光:“你还有这好东西?快拿给我!我家多日都没怎么吃了,还都是稀的!”说着劈手接过饼子,把包得好好的三层纸扯开一角,埋下头使劲一闻,一把就塞进了怀里,惊喜道。“真香,还有油呢!这饼子够我孩子吃三天的了,太好了!还有其他能吃的东西吗?”
缓儿吓一跳,以前她可看不上这种食物,更不可能问人要吃的!这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连动作也粗鄙起来,那个温文尔雅的斯文姐妹怎么不见了?定了定神才道:“没有了,下次做了吃的再带给你。这饼子带油,你怎么不包好就往衣裳里放?可难洗呢!”
有络满不在乎的摆摆手:“现在谁还在乎这个!衣裳有油才好,饿了还可以闻一闻,夜里偷偷舔一口……”咽了几下口水这才羡慕道:“你还能做吃的?我家的粮食早被他们找了去,一户一个火堆各自取暖各做各的吃,没柴火他们就把家具拿去烧还拆窗户。听他们说明日要把床脚也拆了烧,还说床脚是多余的有床板就行,又说烧完床脚就拆门,还笑嘻嘻说好几个房门够烧一阵子了,烧完里面的再拆大门……他们人多又好凶恶,我们也不敢说,只能忍着……”说着说着就崩溃了,忍不住哭起来。
有络一向淡定优雅,从不哭!以前都是她教自己怎么过日子怎么相处,现在怎么……缓儿的世界观都崩塌了。只能咬紧牙,硬生生把自己的恐惧放一边,浑身战栗着给她壮胆:“忍过这一段就好了,总会过去的吧,其他人家呢?”
有络边点头边落泪,拼了命控制自己道:“都一样!我家还算少的,别的人家最少也住进了二十户!咱们这最宽敞的地主家还记得吗?这条街唯一的两层楼?最惨的就是他家!一下住进了五十户,后来陆续又住进四十几户!屋里再宽敞也不能住近百户啊!这怎么能住得下呢?他们就像在街上似的人挨人坐着,都躺不下来!夜里反正看不见又挤不过,他们想茅厕就随地解决,尿都滴到楼下了满屋子都是骚味!你说都这样了屋子以后还能用吗?地主婆受不了哭得满地打滚,要不是地主使劲劝把贴身藏着的一颗夜明珠给她攥着,保证以后原样给她盖新的,她就疯了!”
缓儿震惊得脑袋嗡嗡作响,那个永远光彩亮丽高人一等的地主婆,居然落得如此下场?我以为我已经苦不堪言就要疯了,想不到疯是那个样子!这样一比自己那点算什么呢?深深叹口气,竟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其他人呢?我在屋里往外看都看不到熟人了。”她颓丧的问。
有络诧异道:“你不知道吗?好多人都走了!在家里也看不住家,眼看着他们瞎折腾谁受得了?有地方投奔的都走了!我是没地方可去,要不我也走了!”
“都走了?我们一直没出门所以不知道,怪不得我先前看到有人推车,还以为他们买东西!我倒是可以去找爹爹,就是女儿染了疫得躺着不敢走动。”
有络急得直摇她:“孩子都染疫了还不走?这里又没药可医!我要是你立刻就走了!你爹爹家离这多远?”
缓儿:“他住一撮城外,走过去两个时辰怎么也够了。”
有络眼睛一亮:“一撮城?我听他们说现在只有一撮城是安全的,那里还有药草能治疫!太好了,明天你就能逃出这个火坑了!”
缓儿又惊喜又狐疑:“真的吗?一撮城这么好离得又近,为什么他们不去?”
有络皱着眉头苦思:“这个我也奇怪,还问过他们几个!一个说来了这就懒得去那,到哪都是逃难,另一个说那里的人也多去了怕没住处,还有一个说什么路上不好走。有多不好走呢?无非风大天冷了些,再冷也就一会子的事,不过是看我们软弱可欺就赖着不走了!”
有络义愤填膺转而又兴奋起来:“你有这么好的去处,我真替你高兴!”
接着就无限伤感:“我就没这么好命,公公婆婆年纪大孩子又小,我在他们面前还要装没事,又不敢和夫君说,他已经够操心的了……城里的人十户走了九户,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在闲逛,倒像我们是外来的了!我舍不得你走,你要是走了我连说话的人都没了!可我还是希望你走,这里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整天呆在房间里提心吊胆的又没人可说,我真怕会撑不下去……”话没说完眼泪又掉下来。
缓儿既感动又难过,使劲攥了她的手:“那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爹爹极好的,有我的就必然有你的!”
有络摇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不比你走起来轻快,上有老下有小的我扔不下,再难也要熬下去……”
路边有难民呵斥:“大白天的吵什么吵?老子刚睡着就被你们吵醒了!”
两人吓得不敢再出声,慌忙各自抹泪匆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