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
坤安宫,尚未起身的薛皇后倚坐在床头,花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不知正想着什么。
闻声抬头看去,薛皇后拍了拍床边的位置:“康怡来了,来,过来母后这坐。”
宫中的日子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什么都按部就班,乏善可陈,只要过上一日,也就知道未来几十年会是什么样子。
可但凡发生了什么,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那些事情就好像彼此之间就有着吸引力似的,总是爱往一处扎堆。
自从皇上封了邱庄为皇贵妃,不,应该说,自从邱庄她闭宫几十年,却又重新出现在人前开始,这整个宫里就注定了是要平静不下来的。
而后来皇上的那一道圣旨,也不过是把这出闹剧,给推向了高潮而已。
多可笑,薛皇后现今想来,她从十几岁就嫁给皇上,从太子妃做到中宫皇后,战战兢兢几十年,生怕会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连累到皇上圣名,给皇上添麻烦。
可最后,皇上他不还是执意册立了皇贵妃,生生打了她的脸面。
但是结果呢?
结果人家根本就是不稀罕、不领情。
在得知邱庄自尽的那个消息之后,薛皇后的第一反应竟就是“报应”两字。
负人者,总被人负。
皇上自以为把宠爱只给了一人,那人就得满心欢喜的接受,可是凭什么呢?
更加可笑的是,邱庄视皇贵妃之位为侮辱,愤而服毒,皇上那边也因为痛失爱人,竟然再次吐血晕倒。
明明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做出的事情,却比那些小儿女还要不知所谓。
只是,她又算什么?
就算是亲眼看到了皇上躺在床上那副虚弱的样子,薛皇后惊讶的发现,她的心中竟然都没什么触动的感觉。
他们二人,一位帝王,一位宫妃,爱得是那样热热闹闹,将宫里宫外的所有人都弄得是人仰马翻,可又何尝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她不是他们故事中的看客,她是他的妻,她是他的后!
自以为给了皇后的名分,她就得贤惠大度的万事无争,可这又是凭什么呢?
太医说皇上这是情深不寿,薛皇后听了也纯当是耳边风一样。
真要是那样深情的话,四皇子与六皇子如何会枉死多年?
真要是那样深情的话,又如何会让她安坐了那么多年的中宫皇后?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说来好听的借口罢了。
在后位上坐了那么多年,薛皇后先前即便被禁足于自己的宫内,也不代表她就不知道皇上的身体早已不好。
或者说,正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皇上后来的行事才敢如此的随心所欲?
“如今天气冷了,母后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
手中多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件,低头一看,是薛止语把她的手炉给塞了进来,薛皇后笑着,将小手炉往自己身前靠了靠。
“不知不觉间,就连我们的小康怡都长大了,如今都会关心母后的身体了。”
“这全都要仰仗母后您教得好才是。”眼睛扫过一边放置的滴漏,薛止语问道:“母后现今可要起身?康怡可不仅会关心母后的身体,还能伺候母后梳妆呢。”
薛皇后配合的“嚯”了一声,口中夸赞道:“那可真是厉害了。”
侧过身想要起来,只是这一动,先前双腿上好不容易缓过来的酸痛又是明显了起来。
伸手捶了捶,薛皇后无奈的自嘲道:“真是不服老不行了,但凡这天气有点变化,都无须底下的宫人,只看自己的腿疼不疼就能知道了。”
搓了搓手,薛止语隔着锦被给薛皇后揉捏起膝盖上下的位置。
“母后怎么突然说起了这话?”眼睛看过一圈,薛止语恍然大悟道:“难道是因为这几日平平闹了母后,母后这是在跟康怡抱怨了不成?”
薛皇后先就是笑了,故意板起脸来吓唬她道:“你自己还知道就好,哪有像你这样做人母妃的,三天两头就把平平送来本宫这里,本宫这坤安宫,可都是快要被给拆散了。”
“这可不是康怡偷懒,谁叫平平与您这样投缘。唉……看着平平与母后您祖孙和乐的样子,康怡这心里可是嫉妒着呢。母后您不知,那小子与康怡可没有跟您这么亲的。”
薛皇后三五句就被她转移了注意力。
这人老了老了,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虽然先前五仁也是送到她身边养大,但总也比不上平平。
可以说早从太医刚一确诊薛止语有了身孕,再到平平他最后呱呱坠地,薛皇后都是全程眼巴巴地在期盼着,其中倾注的感情自然不同。
想到了自己的小乖孙,这腿上的丁点疼痛也并非不能忍耐了。
一手搭着薛止语,一手搭着金嬷嬷,薛皇后坐在床边,身子前倾,正是施力想要起来的时候,突然耳听得外面传来了“咚……咚……”的沉闷钟声。
薛皇后双眼一怔,原本动作到一半的身子也沉沉坠了下去,明明还并没有离开多少的距离,这会儿却好像是一下子摔坐在了床上。
“母后还请节哀。”
耳边薛止语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薛皇后顺着声音看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孩子竟然是跪了下来,再看看屋中的其他宫人,也早已是跪成了一片。
“这是在做什么?好孩子,快起来。”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钟声敲响,薛皇后眼睛动了动,脖子僵硬的转向窗户的方向。
“外面……”薛皇后想问是谁这般不守规矩,但张了嘴,话没出口,她自己就已经问不下去了。
眼睛一闭,泪水已经从两边的眼角淌了下来,很热,热得烫人。
她还以为她不会这样悲伤,可真等到事实摆在眼前的这一刻,薛皇后才明白,很多事情,是理智所无法解答的。
现实就是这样,好生的不讲道理,它不会在乎你心中所想,也不会顾忌那些你拼尽全力所要掩埋掉的过去,就这么大咧咧的出现,痛彻心扉间,才道一切只是枉然。
“现在……什么时辰了。”薛皇后听到自己这般问道。
“回娘娘,现在是卯正三刻(6:45),佑安五年,腊月初七,卯正三刻。”
“好……”
即便是极力想要平静下来,但开口的声音都还是颤抖的,薛皇后睁开双眼,面对着薛止语关切的双眼,摇摇头,未语泪先流。
伸出的手,很快就被薛止语握住。
薛皇后能感觉到薛止语此刻所握着她的手十分用力,就像是想要把对她的支持一道传到过来一般。
这一刻,薛皇后一下子想了很多,最关键的是,皇上驾崩,她的十六作为太子,势必要登上那个位置。她当初也是从这个时刻经历过来的,自然明白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势必就越要能够稳住。
都道是为母则强,只不过薛皇后一向不愿争、不爱争,然而,自从皇上因为邱庄的自尽而一病不起,她的某些想法似乎也开始发生了改变。
可惜这个改变酝酿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一些,很多事情,薛皇后自己也还没能够想个明白。
只是眼下,不拘十六是她的亲子,还是说因为十六是皇上亲自选定的接班人,薛皇后都觉得自己有责无旁贷的义务,要帮助十六顺利坐上那个位置。尤其是,在薛皇后看来,薛止语的性子太过孩子气,根本还没有能力能够撑起皇后的重任。
当然,薛止语是她的亲侄女,薛皇后自然不是说想要叫十六换个皇后,但有些事情,总还是要她来拿主意才是。
薛止语将薛皇后交给金嬷嬷她们,自己也是去隔壁换上了一身孝服,自然不知道她的好婆婆、亲姑姑,此时此刻满脑子都是对她的算计。
最后确认了一遍身上的衣饰全都没有问题,薛止语转过身,目光锐利的一一看过自己身边的宫人,先前还忍不住面露喜色的小宫人这会儿全煞白了一张脸。
“父皇驾崩,举国齐哀。莫怪本宫没有提醒你们,谁要是在这种时候给本宫出错,言行露出一丁点的不对,不管别人有没有注意到,都休怪本宫留你们不得。”
宫人们齐齐低下头去:“是,奴婢明白。”
又点了小铭子出来,薛止语道:“让流洸给小殿下换上孝衣,送去殿下那边。记住了,这几日里,不管是发生什么事情,除非是殿下亲至,否则你与流洸二人,切不可离开小殿下半步,明白吗?”
“奴才明白,奴才必将誓死护卫小殿下周全。”
“嗯,你先去吧。”
潆浮请示道:“娘娘,稍后百官与众命妇便要进宫哭灵,可要安排下去?”
“不必,宫权一日未到本宫手里,便一日不要多做什么。”
宫权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并不急于一时。或者说,比起那点别扭的小心思,薛止语这会儿更加担心沈子谟那边的情况。
深吸口气,虽然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对沈子谟的怜惜,只想要去陪在他的身边,但现实却不允许她这样任性。
中门大开,薛止语稳稳迈出了属于她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