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莉八岁那年,她和米基决定一起散步去卡瑟尔公园。那时正值八月,枪手中就他们俩没被编进圣玛丽教区的圣经学校,也不需要在这个时候去参加埃利科的夏令营。
萨莉和米基以前去过那个公园,但都有大人跟着。他们知道走路过去很远,不过也知道只要沿着英格拉姆大街走向湖岸,然后再往东走很长的一段路就到了。他们带了一个书包,包里装着火腿芥末三明治、玉米薯片、水果软糖,还有一壶水。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走到那里,再走回来。萨莉的母亲不会在下午五点前到家,要是去跟某个男朋友喝点东西的话就会更晚。而米基的父亲要到傍晚七点左右才到家。虽然萨莉和米基年纪都不大,但都已经学会用钥匙开门。米基家的钥匙放在门口的垫子下面,萨莉家的藏在一块足球大小、可以打开的假岩石里。
一个小时后,两人来到了公园。
一路上,两人谈论起下学期的课来。萨莉向米基介绍不同的老师,先提起欧克思老师教室里的那只活螃蟹,还有米基要从欧克思老师那里学到的所有关于动物的有趣知识。比如,鸵鸟比马儿跑得还快,公鸵鸟叫起来就跟一头狮子似的;雪鸮们会出人意料地迁徙,木蛙和其他动物过冬的方式不一样,会把自己埋在地底下,冻起来。
“它会停止呼吸,”萨莉说,“心脏也会停止跳动。”
米基问:“那不就是死了吗?”
“不是的,”萨莉说,“到了春天,或者它想醒来的时候,就会和大地一起解冻,心脏又会重新开始跳动。”
两人经过路边的一簇三叶草丛时,米基停下了脚步,帮萨莉把那小小的紫白色的花瓣从花茎上摘下来,咬着花茎吸出甜甜的可以吃的花蜜。萨莉很喜欢跟米基待在一起,他似乎从来都不会说让人讨厌的话。跟自己一样,不管说不说话,对米基来说都行,而且他也从来不提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这样让萨莉觉得很舒服,有些事她是不愿意谈起的。而那些事,米基也从来不会问。
周围很安静,天气很热。
到达公园的那一刻,萨莉骄傲地觉得自己长大了。她左顾右盼,迫切地想从停车场和野餐区找到能够见证他们这一“壮举”的“证人”。然而停车场里只有一辆风尘仆仆的老式蓝色皇冠,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两人仔细研究玻璃后面的一张大地图。他们先到附近的喷泉旁,灌满水壶;再沿着小路走向了龟池,决定在那里吃午饭。
龟池跟一个足球场差不多大,池里的水是军绿色的,空气里掺杂着烧焦的草和污水的味道。蜻蜓飞过芦苇丛,一只黑色的拖鞋陷在粪堆里,一支烧焦的百威啤酒罐漫无目的地漂在水面上。两人站在池边,看了会儿乌龟,随后找了块阴凉处坐下来,开始吃那冒着热气、变了形的三明治,还打开了薯片。
米基吃了一片薯片,突然猛地一吸气,指着河面,轻声说道:“乌龟。”只见一个黑色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出现在水面上,距离池边有六英尺远。两人站起身来,凑近了去看。
“小家伙,没事的,”米基小声说,“小家伙,你真乖。”
透过水面,萨莉发现那是一只箱龟,龟壳大概六英寸长。那双警惕的小眼睛半闭着,一副睡意蒙眬、略带恼怒的样子。米基拿着薯片又往前走了一点。
“小家伙,我有东西给你。”米基一边说,一边把薯片丢向了乌龟,薯片正好落在乌龟几英寸外的水面上。乌龟的脑袋立刻埋入了水里,没过多久,薯片就消失了,原来是被乌龟从水下吃掉了。米基咯咯地笑起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双暗淡的眼睛亮成了蜜瓜色。
萨莉也把薯片丢了过去,乌龟又吃了。米基接着丢,这次丢的距离近了一点,好引诱乌龟游到岸边来。
米基说:“如果它游得够近,我就抓住它。”
说完他便慢慢地踩进了水边的淤泥里,脚陷了进去,鞋子旁边立刻形成了一个水坑。然后另一只脚也踩进了水里,这下两只脚都被水淹没了。乌龟消失了,米基把五六片薯片丢了出去,薯片形成了一个弧形,他接着又往前跨了一步。
萨莉说:“你要不要把鞋子脱掉呀?”
米基说:“不用,说不定这泥里有蚂蟥,如果被咬了,就要在它喝光我的血之前把它给烧死。这水还挺舒服的,这样我们一会儿走回去的时候,我的脚就凉快了。”
米基又向水里迈了一大步,水漫到了他的小腿,只见他笑起来,还做了个鬼脸。
“好黏呀!”米基说。
米基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萨莉觉得把鞋子弄湿,好让脚凉快凉快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就跟着米基走进了水里。
很快水就漫到了她的膝盖。
萨莉说:“没准我会把短裤也弄湿的。”
米基说:“可能吧。”
现在萨莉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缓慢,因为要把脚从柔软的淤泥里拔出来越来越费力。那感觉有些奇怪,却又很令人兴奋。一会儿,水就漫到了她的臀部,她的脚踝早已陷入了泥里。
突然,萨莉发现米基在挣扎,他不再笑了,脸上的神情也变了。他的两只手抓住膝盖,像是要把膝盖从泥里撬出来。
萨莉问:“你没事吧?”
“我卡住了,”米基说,“两只脚都动不了了,可能要沉下去了。”
米基刚说完,萨莉就意识到自己也被卡住了,快要沉下去了。
“好吧,”萨莉说,“现在,让我们……”她也学着米基的样子,用双手拉扯小腿,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米基说:“我们为什么不……”他一边说,一边猛烈地挣扎,一只腿终于从淤泥里解放出来,整个人跌进了水里。一只脚出来了,另一只脚很快也被解救了。米基走向萨莉,在水下抓住她,想把她的腿也从泥里拔出来。萨莉抓着米基的头作为平衡点,感觉到米基抓住了自己的腿,可是不一会儿,米基又被卡住了。淤泥裹住了萨莉的腿,就像蛇缠在树上一样。突然间,池里的水看上去宛如又深又黑的墨水。
米基说:“别担心。”
然而萨莉还是注意到米基慌张了起来。两人抓住彼此的手臂,想一起用力,保持平衡,可越是想挣脱,就沉得越快。
水已经漫过了萨莉的腰。两人大喊救命,也试图回头冲着停车场大叫,可那渺小的声音很快就被周围厚得跟枕头似的湿气淹没了。
一会儿,水就到了萨莉的肋骨,一股闷热的臭气飘入了她的鼻孔。
萨莉说:“我不想死!”她用胳膊捂着脸,抽泣起来,想到了母亲,她可能会来解救他们的。可是又想到太阳落山前,母亲是不会发现自己的女儿不见了的,要是她跟某个男朋友出去玩,发现得就更晚了。萨莉突然想到,即使母亲在场,她也很难相信母亲知道该如何应付眼前的状况,母亲并不属于那类最聪明的人。萨莉又想到了远在加拿大的父亲,虽然一点也不了解他,也从没跟他见过面,萨莉却很肯定父亲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可是父亲离得那么远,有时候寄给萨莉的生日卡片会迟到三个星期,就是这么远。考虑到向父亲求救似乎不太可能,萨莉现在更好奇,父亲需要多久才会知道自己的女儿淹死在了淤泥里。她很想知道父亲会不会大哭。不知为何,想到父亲的眼泪,一股强烈快速的冲动直击萨莉两腿间的私处。
米基说:“我要沉到水里去,找到鞋子,解开鞋带,这样我的脚就能抬起来了。”
说完他便消失在水面上。
他的头顶冒出了几个小水泡,一片膨胀的薯片漂过。
米基猛地浮出水面,一个劲地咳嗽,眼睛、睫毛全都湿了,头发黝黑,一束一束地粘在头上。突然他又猛地咳了一声,说:“我的脚拔出来了!”
接着他又沉入水里,就在萨莉身下,萨莉能感觉到他抓住自己左边的脚踝,挖开周围的淤泥,试图拔出来。就快成功了,萨莉的内心感到一种甜蜜美好的膨胀,是一种简单却前所未有的缓解。她会没事的!母亲根本就没必要来找她,也不需要去挑选一条葬礼上穿的裙子,父亲也不必哭泣。
一从水里出来,两人就不停地喘气、颤抖,很快又轻松地大笑起来。他们把腿上和手上的泥冲掉,萨莉帮米基拿走了裹在头发里的小树枝,打开了水果软糖。萨莉的膝盖上长出了一些汗毛,这时她才发现那些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两人开始往回走,一路上尽是橡子壳和黏人的荆棘。强烈的阳光照在湖岸边,走过沟渠时,路边的石子又热又锋利。
走到英格拉姆大街时,他们的脚都成了棕色的,血迹斑斑;两人都累坏了,很虚弱,还被晒伤了,正在脱水的边缘。两人在思泽帕斯基面包坊前停了下来,这家面包坊跟洗衣房、贝尼的酒水商店,还有加里的精品美食店共用一块停车场。要是在关门前来到面包坊,店里的女主人就会把当天要过期的面包、饼干免费送给孩子们。孩子们都叫她奶奶。奶奶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像一个旧切菜板。面包坊里挂满了波兰奶牛场的照片,照片都褪成了蓝灰色。
这天,奶奶给米基和萨莉倒了些水,给了他们几块芝麻饼干,还怪他们怎么把鞋子弄丢了。
两人终于到家了。他们在米基家的后院里喝了葡萄汽水,脚上也贴了创可贴,然后瘫倒在沙发上。电视剧还没看到五分钟,米基就睡着了。萨莉看着四周,米基家里很干净,也很安静,就跟一座坟墓似的。萨莉好奇地猜想,米基的父亲有没有带女朋友回过家。在回家的路上,米基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开口前他沉默了好久,然后突然说:“如果我没有从淤泥里起来,我父亲应该会更高兴。”
萨莉说:“你说什么呢?为什么呀?”
“我觉得他不怎么喜欢我。”米基说。萨莉发现米基在说这话时不停地点头。
萨莉盯着米基,说:“他必须爱你,这是作为一个妈妈或者爸爸的责任。”
萨莉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知道这条规则的,不过事实如此。
米基说:“那好吧。”他还是在不停地点头。
萨莉看着此刻米基熟睡的脸,这才想到过去的几年里,自己经常在校车上靠着米基睡着(因为她在校车里比在自己家里睡得甜),所以米基经常看见自己熟睡的脸。而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米基睡着的样子,他的表情很空洞,跟月亮似的。细小的汗珠装扮了他的鼻子,脸蛋的颜色和泡泡糖一样,还有额前总是翘着的一缕头发,让人忍不住用手指缠住慢慢打旋。萨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就是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