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月的第三个星期,早些时候包裹布法罗城的黄灰色的雪壳一夜之间仿佛被打扫干净,披上了一层水晶粉末。空气洁净、安宁、奇妙,天空宛如一个苍白的大碗。今天是星期天,萨莉的葬礼下午三点钟开始,米基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圣玛丽教堂。
教堂里很暗,有一股汗津津的旧棒球帽的味道。米基脱下了外套,掸了掸头上的雪。大厅里有十几个人,年纪都挺大的,米基猜他们应该是萨莉母亲的朋友。在昏暗的灯光下,外加阴郁的气氛和层层叠叠的黑衣服,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严肃和苍白。牧师的脸看上去很松弛,高高的额头略显忧郁。他朝米基谨慎又不失礼貌地点了点头。因为没戴手套的原因,米基的手很冷,于是他把手插进口袋里,不小心碰到大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米基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和大家站到一起去,还是悄悄地穿过地下室走廊,避免和任何人说话,直到自己的朋友们出现。那黑漆漆的走廊、教室、看门人的壁橱和墙壁上低低的泉水口,都让米基很动心。他本就容易在各种社交活动中变得焦虑,更别说是在此情此景下。米基身体微微颤抖,感到心慌空虚。他身穿一套杰西潘尼的深灰色西装,戴着一条领结打得一般的蓝色领带。腋下冰凉僵硬,好像是流汗了。早晨照镜子时,那双暗淡的眼睛湿润恍惚,仿佛是走丢了,长错了脑袋。
米基穿过大厅,走向了一个小小的咖啡台。他拿起一个泡沫纸杯,倒了一杯不再冒热气的咖啡,又加了一袋糖,搅拌起来。他突然不禁打了个寒战,开始怀疑家里门锁了吗?临走时特意给猫咪星期五多留了些食物,但会不会还是不够呢?他发现自己的手指甲里不干净,他的朋友们会怎么看他?在过去的十年里,自己有没有变丑?有没有变得很奇怪?有没有变老?
米基一边抿那杯又凉又淡的咖啡,一边努力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环顾四周。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和短信通知。几个小时前,吉米打电话来说转机的航班延误了,他滞留在了丹佛。虽然他又订了一张晚一点的机票,不过葬礼肯定是赶不上了。他还说湖边屋子里的餐饮已经安排好了,让他们直接过去,别等自己了。
吉米和其他人都没给米基打电话或者发信息,于是米基又把手机塞回了口袋,往手心里吹了吹热气,毕竟想指望那杯咖啡取暖是不可能的。他很烦自己那双冰凉的手,人们可能会因此而记住一个人,特别是在那个人没什么别的特点的情况下——那个双手冰冷的男人。
米基朝大门看了过去,谢天谢地,林恩到了。他推了下眼镜,更仔细地看了看,没错,确实是林恩。
林恩穿着一件蓬松的绿色外套,后摆都快拖到地面上了。在一簇红色卷发的衬托下,她的脑袋显得又小又苍白。和她一起来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光头男人,头上抹了乳液,亮闪闪的。当男人帮林恩脱下外套时,林恩的目光穿过大厅,看到米基,一眼就认了出来,兴奋地大叫道:“是你!”
她开心地小跳着拍起手来,又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开心的样子在这样阴郁的环境下是不合适的。米基朝林恩和那个男人走了过去。
林恩很瘦,脸上有点点疤痕,这些疤痕在米基的记忆中是不存在的。但她的笑是那么大方坦率,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些天里,米基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林恩说:“我刚才有点失礼,不好意思。可是我才不在乎这是不是什么葬礼呢!米基,见到你,我真的太开心了。我们上次见面都是多久以前了呀。这是我的男朋友,艾萨。”那头红色的卷发真的卷得很厉害,仿佛每一束都认真卷过。林恩的鼻子上长满了雀斑。
艾萨的声音低沉饱满,说了声:“很高兴认识你。”
米基问:“你们是住在宾夕法尼亚对吧?开车过来得多久?”
林恩说:“我们住的那个小镇叫蒂姆索普。如果不是下雪,五个小时就到了。”说着看了看手表,抬头看着艾萨,问,“我们是早上五点半从家里出发的?”
艾萨说:“五点钟,一路上还停了几次。”
米基问:“艾萨,你以前来过这附近吗?”
艾萨点了点头,说:“来过两次。”
米基很庆幸自己之前“复习”过跟别人闲聊时可以提及的话题,比如旅途、天气、交通情况、洗手间的位置。不过,他不希望自己尽力保持的冷静端庄反而让林恩觉得自己很冷漠。
林恩解释道:“我们回来看过几次我的母亲,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她来看我们。她对邻镇的那家博物馆可算是着了迷,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她每次都要参加那场九十分钟的解说团活动。上次去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一张职位申请表回来。”
艾萨点着头附和道:“我也有份儿。”
米基笑了,对艾萨说:“林恩以前告诉过我,不过我给忘了,在搬到宾夕法尼亚前,你住在哪里来着?”
“纽约,再之前是亚的斯亚贝巴。”
“埃塞俄比亚?”
艾萨点了点头。
米基问:“那你觉得下雪的东北部怎么样?”
艾萨说:“我不喜欢,可是林恩爱得要命。”说着转身看向林恩,替她拍掉了头发上的雪花,把她搂在怀里,“她说如果没有冬天就会疯的。”
林恩说:“没错,这样我才能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米基问:“怎么说?”
林恩解释道:“早早地上床,一整天都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连续看十个小时《法律与秩序》,拿着大罐子喝汤。做一切我喜欢的事。要是在夏天,别人都会以为你疯了。”
艾萨说:“她冬眠起来就跟熊一样。”
米基笑了起来,问:“林恩,你还在弹钢琴吗?”
林恩点了点头,说:“即便成了这样……”她举起左手,米基发现她左手的无名指没有了,一直断到了指根,留下了一道很明显的疤痕。
米基说:“我怎么不记得了,你在邮件里提过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来话长,”林恩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她迟疑地把手放了下去,锁骨附近苍白的皮肤紧张地绷起。她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问:“你预料到了吗?”
“预料到什么?”
林恩抬头示意圣台,说:“萨莉。”
“没有,”米基说,“你呢?”
“我也没有,”林恩说,“不过我曾经感觉到,又或者说是听到。我想我当时就应该告诉你们。”
“嗯?”
“我一直伴着老爵士三重奏,练习即兴演奏。”林恩解释道,“就在她自杀的前几天,我每次一弹,那音乐就……不对劲,很难听、很压抑。直到听说了这个消息,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仿佛是我身体里某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早就知道这件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