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酒吧的玻璃上倒影着我和黎忘的样子，脸是一样的，身子也是一样的，或许我和她本来就是一个人，是从我的身体跑出的灵魂。我看到玻璃上的我们的脸都长出一朵朵梅花，不断地开着，又落。或许在黑暗面前我应该沉默一点，或许梅花应该早一点开放。黎忘一拳打在玻璃上，梅花碎裂了，却还是自开自落。黎忘的手流血了，我却感觉得到那种疼痛，我的手真的在痛。我和她真的是一体的。
玻璃上碎裂的梅花挣脱黎忘的血液的束缚，不断的延伸开着，爬满了酒吧，爬到了我的脸上，然后伸进了我的眼睛里，最后埋在了里面。梅花枯萎了，黎忘也走了，我看到在酒吧门口的的拐角她的格子裙拖在地上，而她已经走出去了。
我记得大一的时候，我和宋成玦去了布拉格。他对我说，一个人如果只有美好的一面是不够的，还要有黑暗的一面。黎忘应该就是我的黑暗面。在布拉格的星空下，我许下自己的心愿，如果这辈子我只能爱一个人，我希望我最爱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亲人或者朋友。在斗转星移的岁月里，我想遇上那些丰盈的生命，有缺憾没有关系，而是不顾一切地付出与爱。在布拉格的星空下，宋成玦拥抱了我，然后星空旋转了，然后星空被我们踩在了脚下。
回到宿舍，林夏至放着范晓萱的歌，我们三个人听着听着就哭了，想起了李季，想起她是如何安静地陪伴着我们。本来说好这个学期的暑假四个人再去一次布拉格的，可是现在只有三个人了。
后来我发现宋成玦送给我的手链丢了。我找遍了宿舍还是找不到。我想应该是来回墓地的途中或者在墓地的时候丢的。虽然很晚了，但是我还是觉决定再去一次墓地。林夏至和温姬雨决定陪我一起去。
我们打车去的，在去的途中，看到夜色下的建筑物都变得软软的，变成了液体流下来，每一座高的建筑物都是如此。我想我不应该把手链弄丢的，这个世界可能在开始毁灭，我必须把手链找到。
我们去到墓地，看到李季的墓碑已经不见了，原来墓碑的位置有一个黑洞。那个黑洞里传来李季的歌声，是范晓萱的《姐妹们的旅行》。我告诉林夏至和温姬雨，我要跳下去找手链，让她们在旁边等我，但是她们决定和我患难与共，决定陪我下去。
我们跳了下去，发现黑洞里面是海洋。里面有很多的灯，照得透亮，五彩斑斓的鱼儿在游来游去，还有美丽的珊瑚礁。我们不断地游，发现了很多鲸鱼的尸体。我想那只我和林夏至遇到的应该也回到了这里，应该也死了。最后我们在鲸鱼的骨架上看到了那条手链。我拿到了手链，就回到岸上。我发现黑洞慢慢消失了，墓碑也还在。
等我们回到街上，看到那些建筑物又坚硬地挺着，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所有的一切又恢复原状了。
“这座城市刚才之所以会变形是因为它在伤感，现在伤感够了又恢复原状了。这里的霓虹灯真是哀伤啊，你们听过罗大佑的《鹿港小镇》吗？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我看着车窗外说。
“悲哀的是我们已经离不开霓虹灯了。”林夏至说。
“刚才在黑洞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埋在那里也不错，至少有很多的彩色的生命围绕着我。”温姬雨说。
“其实人们都在流浪，从这一座城到那一座城，人们也都在流泪，从这一张脸到那一张脸，人生深深地被埋下了，从这一双眼到那一双眼。”我说。
“人生被埋在眼睛里？”林夏至问。
“下雪了，从我的省到你的省……余秀华的诗。”温姬雨说。
“当在夏天说到下雪的时候，我仿佛能听到下雪的声音。”我说。
“禅受，我听到黎忘在酒吧里对你说的话了，其实我并不赞同她。”林夏至说。
“其实我也有黑暗的一面，但是我必须写，如果不写的话我可能就是行尸走肉。”我说。
“但是你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我们的，李季的死跟你无关。”林夏至说。
回到学校之后，我想这个城市就像一个沉睡的女人，而我们的学校就像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卧在这个女人的怀里。当阳光晒下来之后，女人就醒了，孩子也醒了，她会抱着孩子去海边，去捡拾白色的贝壳，听海风的声音。当雨来的时候，女人就把孩子抱得更紧，让他不被雨淋湿。
我的手链垂下去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我想应该是那个沉睡的女人的，是这座城市的眼睛。我伸手抓住了那双眼睛，它们闭上了。
我想我们的眼睛本来是清澈的，但是因为现实的生活，我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但是林夏至说，生活让眼睛有了更多的故事。
程偶开着车，我也在车上，他说要带我去跟布拉格最相似的地方。我们去了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一个许愿池。程偶开车撞了上去，车被撞坏了，许愿池也被撞坏了，可是车却驶入了许愿池里，掉进了许愿池里的我虚构的深渊。我们在深渊的墙壁上看到了很多人的愿望，每一个愿望都上了锁，我们并不知道内容。
“怎么才能看到这些人的愿望呢？”我问。
“知道了又能怎样，无非是实现了的愿望和没有实现的愿望。”程偶说。
突然有一盏灯打开，照亮了这个深渊。这个深渊有水从上面流下来，应该是许愿池里的水，我们的脚下是一个个钱币。那些钱币像一个个眼睛，看穿了宇宙，看穿了我们的懦弱。我们听到了深渊上面的许愿池有人抛来一个个钱币的声音。
我们看到钱币都被泡在水里，水面倒影出我们的影子。我看到了自己，水面上的自己既是我又不是我。我仔细地看，才知道那是老去的我。我在这里看到了我的老年，看到了我的沧桑。
我伸手摸了摸水面上的脸，觉得苍老也是一件很美的事。老去并不是一种软弱，而是看尽繁华最后的安静，而是尝尽百态最后的安然，它是风华，也是从容。
突然有一块石头从高处落下来，就要砸到我的头上，程偶抱住我往另一个方向滚去。当我们安静地抱在一起，雪从深渊的上空落下来，像是冬天一样大的雪。我开始明白这是我无法预知的小说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是我创造的，而是故事就是现实，故事有自己的走向。
“你虚构了这座城市，这个深渊，这些人的愿望，但是你能虚构我的哀伤吗？”程偶问我。
“或许我真的能虚构你的哀伤，你看向夜空，然后我就能虚构你的眼泪，也就是虚构你的哀伤。”我说。
然后我看到程偶看向深渊上的夜空，真的流泪了，这是我在心底虚构的一个画面，真的在我的面前出现。
我拍了拍程偶的肩膀想安慰他，他吻了我。因为这个吻，我知道了他的哀伤，感觉得到他眼泪的温度。
“这就是我寻找到的深渊，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悲伤。”程偶说。
等我们真的从深渊回到了城市，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有许愿池的公园了。我们不相信找不到，所以就沿着我们来的路上一直走，但是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个公园。
“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公园的？你是怎么知道公园里有许愿池的？”我问程偶。
“其实是我在网上看你的小说，你的小说里说到这样一个公园，你说你之所以写这个公园是因为你怀念和宿舍里其他三个女孩一起去布拉格的日子，你不会不知道自己虚构了这样一个公园吧？这个公园是虚构的，所以当我们回到现实的时候，它就消失了。”程偶说。
“我们掉进了虚构世界的第二层，虚构中的虚构，像《盗梦空间》里那样，梦有好几重。”
“你还写道，这座城市的房子一座推翻一座，然后都会变成粉末，这座城市的所有人的梦都聚集起来，最后他们的梦又重建了房子。”
我们沿路上的房子都在翻到，然后烟尘滚滚，却没有一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是的他们在做梦，是那些梦拯救了这个城市。
后来我看到所有人都醒了。他们拿着种花的铲子，在星空上挖，不断地挖，好像挖开了星空，挖深了星空，他们就不会做寂寞的梦了。他们挖掉了一颗星就在那颗星的位置种一棵树。等到天空都种满了树，等到天空变成了森林，他们也不停歇。我想是因为那些寂寞的梦促使他们不停歇。但是被挖掉星星的夜空是灰暗的，只有月亮在照耀着。
程偶开着车向种满树的天空撞去。刚开始我劝他不要，因为那会撞碎许多人的梦。但是他说，他们应该清醒了，即使在天空种再多的树也消弭不了他们的寂寞。
“为什么你在小说里要描写这样一群难过而又寂寞的人们？”程偶问我。
“因为我和他们都是注定要遇见的，如果不遇见他们也会遇见另一些寂寞。”我说。
“我想他们并不是在消弭寂寞，而是在寻找最初的，最初的梦。”
“找到了又能怎样？还是一个人孤单地举着梦，举着这梦的重量，最后压垮自己。”
“我没想到你对自己的梦想那么没有信心。”
“我没有梦想。”
“为什么没有梦想？我一直以为你的梦想是在写作上呢？在写作上你没有野心吗？”
“如果说一定要有梦想，那就是天荒地老，但是不是和情人，而是和我小说里的人。”
“那不就是我们嘛。”
车落了下来，停在街道上。
然后风吹了起来，吹落了人们刚刚种在天空上的树。那些树盖下来，砸在我们的车上。
程偶为了躲开那些砸下来的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经过的地方都长出了一棵棵迷迭香。我想在我的小说里写上，那是属于我自己的迷迭香。但是那些迷迭香最后也被程偶的车碾碎了。
开着车一路躲着砸下来的树木的程偶说，他好像在建造长城，他好像突然把长城带到了天空上，或者说长城一路追随着他的车飞上了天空。
“那他们还有梦吗？”我看到人们都在回家。
“这是你的小说，应该问你自己。”程偶说。
“我希望他们都能回家，这并不是我仁慈，而是人们需要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需要人们。”
程偶开着车往学校的方向去，星空也恢复原来的光亮了。我想人们想在夜空上打造一片森林，最终也是徒劳。如果没有星空，我们可能已经被遗弃在荒野了。如果没有那些人的寂寞和梦，这座城也就不复存在了。我想我以后会仰望，不管头顶是一片黑暗还是一片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