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噩的黑暗之际,君黎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耳边忽的一声炸响,有人正哭着喊:“殿下薨了。”
紧接慌慌张张的宫婢来抬她进寝殿,平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什么,大抵是被物。
君黎世没什么感觉,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暖。
嘤嘤啼哭声闹得君黎世有些晕,她能臆想到,一干宫婢跪倒在她脚下,泪痕糊了一脸不成样子。
众人纷纷捻着帕子有模有样地抹泪,更有甚者,跪过来握着君黎世的手大哭:“妹妹便安心去罢,素日你我交好,姐姐会入夜在佛祖面前祷告,愿姐姐永登极乐。”可君黎世听着声音,像是君辛的。
待到里里外外哭了三巡,众人围坐起来,伊始论起君黎世生平大事。
语气无不惋惜。
君黎世饶有兴味听着她们对自己评头论足,听到尽兴处,门外一声“陛下”,止住众人的口无遮拦,一时殿中寂静如斯。
是父王,还是君良。
寂静了太久,君黎世险些以为周遭都没人,一个什么压在她手腕上,半响久才放开:“黎世护驾有功,却惨遭奸人陷害。”
是父王的声音,君良终究策反失败了。
门外哄然响起哭声,大概是那群姐妹宫婢罢,真真哭笑皆收放自如。
“再有喧哗者,便替阿玄守陵三年。”父王的声音不大,可门外的一众却是竖着耳朵听屋内动静。
是以,这句话必定不偏不倚能落在她们耳里,顷刻间,她们纷纷阖上嘴。
父王冷冷笑了两声:“若真姐妹情深,三年又是何妨?”
门外再无动静,君黎世暗暗替她们捏汗。
这两日倒是没有谁来哭丧,只有梅梅来同她相见。
也不得说是相见罢,梅梅只见得到她,她见不到梅梅。
梅梅抱在君黎世身上,哭得断断续续:“殿下,您不是说喜欢梅梅做的莲子汤,梅梅做了好多,殿下怎么就……”
“殿下,您晓得吗?您失踪的那段时间,温公子可是急疯了,四处寻您。”
梅梅又说了好多,吵得君黎世头疼。
这日,君黎世被抬出了瑶华殿,一路摇摇晃晃,端入了殡宫。
宫人将她安顿好后,不多留片刻便争相离开了。
夜深人静,屋外的打更人兜转了三圈,房梁上绕着温白熟悉的声线:“不想到再一回见面,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他跃下来,一坛沉甸甸碰在君黎世耳畔,发出重重声线:“这是酒,瑶华殿的,你最喜的。”
大抵见君黎世半日没动,他道:“你不要?不要我自个喝。”
“之前我进不去宫里,只好待你来行宫,才过来送你一程,没怪我罢?”温白喝了一口酒,话有些胡:“我常说,你什么都不懂,如今连怎么活着都不懂了?”
温白开始同君黎世说他不曾提起自己的事情,君黎世都差些以为,自己还活着,如今正如久别相逢的旧友叙话,君黎世以前都没发觉,原来他的话还能这般多。
温白压低有些哑的声音:“你缺什么差什么,便托梦给我,我代你烧,其实……温白很爱慕殿下,从初遇的时候,温白便对殿下一见倾心,可是……可是……”
又是一段沉默。
温白离开后的几日,便再没有谁来了,庭院中寂静得仿佛天地无物,轻而易举能感觉到,空中流动着不寻常的气息。
这样的不寻常延续了好几日后的某一日,有人伏在君黎世耳边,气息与话语相伴扎入她的心底,君月时冷冷笑道:“逃窜的残党已被张统领拿下,明日,五十二口人斩首,如此盛景,十二姐不起身来看看?”是君良温凉的声音。
大事已起,君良是败了,十几年年付诸一炬,不复矣。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不过使然。
胜了,能够受得起称帝卫冕坐拥江山。
败了,也要担得住沦为贼寇万世唾骂。
而君良败了,该得到应有的辱耻。
忽的发觉指尖有些发冷,君黎世心底大惊,原是感觉不到冷与暖的,可眼下,她可清晰地发觉冷,
甚至那一层冷,如江水涨潮临来般,点点往上波及,她可以触及身下单薄的棉絮,动了动指尖,缘由僵硬太久,指节并不活络。
君黎世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
倏然间,口中突如其来被灌入汤水,君黎世一呛,剧烈咳起来。
君月时一只手将她扶起,一下下拍在她后背:“终于肯醒了?”
一块沾了水的帕子拭在她脸上,然君月时见到她活过来亦并不诧异,就如早预料般,而君黎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忽感口中有个物事,吐在掌中,君月时便接过去,沉在水中浣了浣,方才交还她。
君月时转身往桌案去:“你好几日没进食了,宫婢方才端来药粥,你可要喝口?”
君黎世说不出话,因而点点头,而君月时正背对她,瞧不见她点头。
许是得不到君黎世的回应,好半响他方回身望她,懒懒道:“喝不喝?”
君黎世重重点头。
君月时愣了一瞬:“出不了声?”极快又像是想通:“也对,好几日没饮水了,嗓子怕是干灼伤了。”
君黎世极不情愿又苦于无奈,喝下两碗粥,一碗汤药,与两杯水过后,坐在窗前消食。
君黎世原想起来走一走,可躺了好几日,筋骨早就僵硬了,动都动不得。
君月时倚在寝房外的栏杆上,看着君黎世,许是盯得过紧了,君黎世察觉他的目光,悠悠转头。
“我晓得你有许多想问的,不过我挺庆幸。”君月时咧嘴笑了笑:“庆幸你开不了口,即便你如今挺多事,可至少不烦我。”
君黎世皱起眉,不晓得他在庆幸什么。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君黎世和君月时计划好的,那日,君黎世喝下的,是个叫做‘伏六’的药酒,那药酒吃不死人,却是个叫人诈死的灵药,六日时日,叫神仙都觉不来脉搏,着实妙得很。
君月时咧开笑拉了张圆椅子坐过来:“你想问什么?”
君黎世伸出一指往杯中沾点茶水,往案上一撇一捺写道:君良。
君月时有些迟疑:“他不过是败寇,十二姐不必多心。”
君黎世沾水的指尖继而在案上写:温白。
君月时弯指扣了扣她写的字,道:“他……很好!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君黎世显得十分激动,顾不得声音沙哑:“叫他进来!”
温白进来之前,君月时告诉君黎世,有一位医师可是治好她的眼睛,这让君黎世喜上加喜。
温白走了进来,对君良行了君臣之礼,君良眼中虽有迟疑,可还是出了去给他们独处的机会,君黎世激动的握住了温白的手,可是这一次,温白却没有像往常一般说逾越的话,而是退后半步,君黎世扑了个空。
“温白,你……怎么了?在行宫里,你的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你爱慕我,说想和我在一起……”君黎世还是满心欢喜的想要拥入他的怀中。
“殿下!”
君黎世愣在原地。
“殿下,温白择日再来看您。”
说完,温白便径直离开,看见君良在大殿内等着自己。
“离开她吧。”君良瞧着温白,不由得觉得可笑:“你愿意让她知道一个……一个宦臣一直同她……”
真是笑话,堂堂南城国十二殿下,居然和宦官厮混在一起。
“不会的,十六殿下,至少黎世她……看不见。”温白还在自欺,还在告慰自己,哪怕一丁点用都没有。
君良摇摇头:“我已答应了黎世要治好她的眼睛。”
原来……原来如此,怪不得,她是那样高兴。
“那等他眼睛好了再说吧,陛下,还有时间不是吗?”
日子依旧的过,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温白知道,这并不能长久的。
医师每日都会来给君黎世针灸治病,而温白每日都配着君黎世,直到有一天,君黎世一大早抱住温白告诉他:“温白,我好似看得见你了。”
温白在她语音落下一霎间虎躯一震:“是,是么?”
这一次,温白没有因为她高兴而高兴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看着君黎世欣喜若狂的模样,温白笑着,心口却堵堵的,对她说:“真好,你能看见了。”
君黎世察觉到温白的不开心,问:“你不高兴?”
“没有,只是……”温白顿了顿:“我在想,等你瞧见了,我们先去江南还是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