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厕所到对墙,总共才15块瓷砖宽,每块瓷砖30公分。从门到窗子,22块。这就是我在这个城市的栖身之所。真叫人惊奇,这样的房间竟被称作套间,当初房东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带有独立卫生间的屋子,就叫套间。
套间有套间的价格。他向我吹嘘,在这一带再也找不到这么厚道的房子了,还能上网。
他说到“厚道”,让我不由对他心生好感,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用词,叫人觉得温暖。但真正吸引我的是房间里有网线,能上网。他领着我走上楼道,一层一层地拾级而上。楼高七层,我要租住的房间就在七楼,刚空出来没几天。
他不无得意地说,他的生意好得很,不愁没人租,不满意可以不租。
确实如此。我发现这幢楼被商业开发到了极致,生发出巨大的效益。一楼是临街商铺,二楼以上是住房。每上到一个楼层,房东如同介绍他的得意之作似的,指指点点。
二层全是一室一厅带独立厨卫的,主要是出租给打工一族夫妻档的;三、四层呢,是二室一厅的,当然有独立厨卫啦,三口之家租的多,当然也有包养情人的;五层是三室一厅,六层是三室二厅,租的人当然都是有钱人喽。上到七楼,狭长的走廊空空荡荡,房门紧闭,房东从口袋摸出一串钥匙,声音清脆,像狱卒去打开牢门。
租给我的是第三间,他边拧钥匙边说道,这个小套间最适合你了,独立空间,隐秘得很,关上门,想干什么都行,只要别干坏事。瞧他的意思,怕是把我当成流窜犯了。
咣啷一声,门锁开启,厚实的铝制门打开,从对墙窗子扑进来的阳光弥漫了半个屋子,铺在蒙着一层薄尘的地砖上,宛若给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穿上了金光闪闪的衣服,越发显得肮脏不堪。
墙边放置着一张单人床,没有席子,只有几条床板横在上面,仿佛人露出的肋骨,照样落了一层灰尘,活似一个躺在墙角衣衫褴褛又遍体鳞伤的乞丐,即使受了惊扰,也没有力气动弹一下。
而房东口口声声宣称的独立卫生间,害羞地躲在门背后,黑咕隆冬的,如一个莫名的洞口,开了灯,方才晓得狭窄如一个方匣子,刚刚能装进去一个人。我揶揄地对房东道,这就是才空出来几天的房间?瞧这卫生间窄的。
房东还是一副自大又厚脸皮的样子,大声道,方圆几条街,你找不到这样带有卫生间的单间了,我敢打包票。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脚,生怕带起地板上的灰尘,走向那扇窗子。房东在一旁絮絮叨叨,说床是他配的,白送,其他的用品要自己买。这房间打扫打扫,用水洗洗,装扮起来,当新房都行。
我走到窗子前,举目远眺,城市——确切地说,是城乡结合部——就在我的眼前展开,在一片阴霾之下,布满了铅灰色,仿佛老天爷暮气沉沉的脸。沿着街道两侧矗立着并不算高耸的楼房,如一块遮羞布掩蔽住它后面那些杂乱无章、低矮的楼房,以及像垃圾堆一样的菜市场。
底下,有一条宽敞的马路,横穿而过,车辆如织,显示着这个地方与这个城市的血缘关系,疏而有亲,虽是远房,终归还是亲戚。在我的右侧,是一个小广场,边上种着几棵少枝缺叶的叫不上名字的树,几个花坛,稀稀落落,几株倒伏,几株折断,一副残花败柳的形状。
我转过身来,房东站在几步开外,就在进门的地方,我冲他问道,网线在哪,他隔空一指,像一灯法师的一阳指一般,戳向我的身侧,墙角装有一个插座,中间露出一个小孔,像一个什么动物的眼睛在盯着我,我心里踏实了,问道,插上线就能上网吗,房东回应道,只要租下,我立马给你办通。
我决定租下来,他要我预交半年的租金。接过我给的钱,他哗啦啦地抖几下,然后像扑克牌一样摊开,沾着唾沫星子,一张一张数起来,数完后,大方地说,我就喜欢痛快的人。水你今天尽管用,好好打扫一下,冲洗冲洗,水费就从明天起算啦。
临走时,他又说,锁要换不,我那里有新锁,包安装,另收钱。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建议你换一个新的。
我自忖,我所带的就是几件衣服和几本书,最值钱的家当就是一台笔记本电脑了,真没有什么值得小偷光顾的,就谢绝了他的好意。同时叮嘱他,网线要记得开通。没问题咧——,他的回答声伴随着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像是快乐的鼓声。
人一旦有了落脚的地方,就像种子掉进了土里,会扎下根来。我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壁,心想这一年多来的挣扎终有了着落,告一阶段了。
我瞅着敞开的房门,恍如回望我的过去,从窗台望出去,雾蒙蒙一片,又似展望我的未来。这间屋子就像一个节点,连接着我的过去与未来。我也愈加明了,往后的日子,我将成为这间屋子的囚徒,我将被它囚禁,在它的牢笼之中,每天做着挣脱的噩梦。
我在房间里踱步,带起的灰尘如一群哄然飞起的苍蝇。我得赶紧清洗打扫房间,否则拖到明天,房东可没那么好心,让我白白用水了。
在走廊尽头的墙角,放着一把差不多掉光了耙毛的扫帚,酷似老人掉光了牙齿。我本打算向人招呼一声,借用一下工具,但见家家大门紧闭,像一张张缄默的嘴巴,只得作罢。
谢天谢地,在卫生间里有一个塑料水桶,我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如瀑布般冲撞到桶壁上,如敲一面大鼓,也弥漫起一股欢乐的气氛。
我像农夫引水耕田一样,把大桶大桶的水倒到地板上,泼向那瘦骨嶙峋的木床,尘封多时的污垢在水流的一轮轮侵袭下,渐渐分崩离析,化作一股股污浊,流向了下水管。
屋子也渐次地展现它洁净的容颜,虽说不上是美女出浴,但也像足了一个从田地里歇工归来的村姑,洗漱之后的清爽模样。
地板上的瓷砖也发出了活泛的釉光,容光焕发一般。那张木床,看上去也不怎么弱不禁风了,板子上还滴着水,给它平添上了一丝生气。
这间屋子第一次有了家的味道,自我抵达这座城市以来,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了安宁与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