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寨，临街的矮亭中，三个老头各自捧着一碗面条，呼噜噜吃得正香，三人时不时左右环顾，看看其他两人的进度，若是慢了，便赶紧扒拉两口。
难怪赵卿家不愿再入朝堂，这山村野店，松竹阡陌之间，确是别有一番情趣，让朕不免想起在绍兴之时，虽穷苦些，却也乐在其中，赵昀抹抹嘴说道。赵葵呵呵一笑，官家所言极是，但老臣是臣，偶尔偷偷懒，放放刁倒也关系不大，朝务自然有后辈打理；您是君，可就没那么自在了，家国之事，您是主心骨、擎天柱，总是假手他人，确是不妥啊……
无妨无妨，朕几个月来不问政事，军务民生不也井井有条吗，皇后多操些心，你多出些力也就是了，若朝上起了争执，朕再出面却也不迟。
老臣已年过古稀，怕是帮不了官家几年了……赵葵说着，放下饭碗，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酒壶，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关舟这小子是个有见识的，磨砺几年，或许能独挡一面，官家平时该多多调教，不可肆意放任。
赵昀不接话，却将手伸了过来，赵葵了然，悄悄将小酒壶递了上去。董宋臣探头看了一眼，赵昀朝他挑挑眉毛，董宋臣赶忙低下头继续吃面，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这是老臣从苗寨偷来的样酒，烈得很，官家谨慎些，赵葵小声提醒道。赵昀嘬了一小口，只觉浑身舒泰，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山下热火朝天的筑房大军，笑着对赵葵说道，民得广厦而居，将得精兵而用，国得赵卿而治，朕得佳酿一壶，无所求矣，哈哈……
至于关姓小子，朕自然不会放过他的，不过调教磨砺之事，还须赵卿家多多费心，朕，忙啊……赵昀说着，将酒壶揣进怀里，端起碗，准备将面条吃完。
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大路上卷起滚滚尘土，赵葵手搭凉棚抬眼望去，锵锵说道，那小子回来了！
赵昀吸掉最后一根面条，将空碗递给董宋臣，拍拍手朝院中走去。进大门转影壁，穿前厅直往后院，来到东厢月亮门处，对着跨院亮嗓喊道，那个不中留的，你那日思夜想回来了！
赵姝红着脸从跨院出来，也不理会赵昀，小跑着出了院门。唐安安也从正屋出来，一边搀着赵昀往里走，一边说道，您倡导理学，讲求尚礼尚义，如此调笑自家闺女，合适吗？
有何不合适！整日里心心念念也就罢了，还老是阴着脸，给谁看！害的朕吃饭都不痛快！待除夕之日，尽快帮她选了驸马，了了她的心愿，朕也好落得个清净！赵昀假装气呼呼的说道。
您呐，就是个嘴硬！唐安安微笑着说道，待姝儿嫁了人，一半月都不来看你，看你急是不急！
关舟从马上下来，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来去八九天，倒是有七八天在马上，屁股生疼不说，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幸亏周权来得及时，将他一把搀住。
赵姝远远看着蓬头垢面、满身灰土的关舟，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赵葵朝她瞥了一眼，淡淡说道，大丈夫本该为国征战，征胡虏，斩顽敌，如今只是走了一遭，辛苦一些，算不的事。
赵姝凤目一立，冷声道，我大宋男儿有万万之众，只少他一个吗！更何况他破邪阵、护国祚，驱妖秽、献火器，哪一样做的少了！你们还待怎样！
赵葵捋捋胡子，却也不再说话，公主殿下平时温文尔雅，秉性谦和，对他多有敬重，从未如此针锋相对，如今如此义愤，想是动了真怒，还是不触霉头的好……
关舟来到近前，勉强对赵姝一笑，拱手对赵葵说道，小子幸不辱命，将解药寻回来了，落雁现在何处？
赵葵点点头说道，丫头现在你那院中，有宫中医官和小桃在照看。关舟也不多言，又朝赵葵拱拱手，招呼赵姝往西面走去。
怎得哭了？快些擦擦，下面的人都看着呢……关舟小声对赵姝说道。赵姝沾沾眼泪，伸手挽住关舟胳膊，说道，这半个多月你远涉千里，却也不传个音讯，害人家惦记，下次再也不许你出去了！
关舟木然一笑，归来一路，离丘怀越近，他的心就越沉，之前在蒙古营中的果决豪气，变得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葛老逝去的悲痛，和对落雁伤势的担忧，更有祸及无辜的深深自责。
不出去了，以后就陪着你，哪儿也不去，任事不沾，葛老说得对，我就是个不祥之人，所到之处尽是杀伐，一个不慎便殃及他人，你满身贵气，紫气萦身，或许能压的住我……关舟怏怏的说道。
那老头满口胡言，当不得真，你莫要胡思乱想，待医好了落雁，我们就在此地酿酿酒，建建屋，等临近元夕再回临安，无论朝堂还是边关，我们都不管了，看谁还能挑的理去！赵姝愤愤道。
进得房中，关舟便是眉头一皱，落雁平躺床上紧闭双目，居然还穿着那夜的黑衣劲装，连衣衫上的灰土都未掸掉，头脸倒是擦洗干净了，可发间依然残留着浓浓的烟火气。
你是怎么照看病人的！关舟朝医官吼道。那女医官仓惶下跪，颤声说道，老神仙只吩咐关注病恙，却是未曾交代其他，一则落雁姑娘脉搏有力、呼吸平稳，二则奴婢从未诊治过此类病疾，所以未敢擅自处理，只是喂些固本安神的流食药膳……
小桃见关舟发怒，也含泪拜了下去，委屈道，哥……我……我是想好好照顾姐姐的，可我……
关舟长舒一口气，将小桃拉起来，说道，算了，也怪我一时心急，没有交代清楚，你们先出去吧，烧一些水拿来，若是落雁醒了，总得梳洗一下。
小桃和医官退下，关舟俯身托起落雁的脖颈，将那解药灌了下去。稍候片刻，只见落雁脸上的青气渐散，人却并未苏醒。赵葵推门走了进来，低头看看落雁气色，便开始搭脉诊看。
这药是忽必烈给的，据说出自八思巴之手，该不会有错……关舟喃喃道。赵葵点点头，起身说道，药没错，但完全驱散邪毒需要时间，少则八九日，多则两三旬也便醒了，你小心照看吧……言罢，转身出了房门。
关舟稍稍心安，此时医官和小桃打了水进来，还拿了帕巾、梳篦和一身干净的亵衣，关舟吩咐小桃帮自己准备洗澡水，而后谴走医官掩好门窗。
久卧床榻会生褥疮，严重者还会引起细菌感染、内脏衰竭，甚至危及生命，所以需要经常翻身，还要保持洁净和室内通风，关舟一边挽起帷幔，一边和赵姝解释道，我做一遍，之后你交代医官和小桃照做。
赵姝点点头，帮关舟将水盆和帕巾挪到手边。关舟脱掉外衫净了手，靠近赵姝轻声说道，落雁遭难，于我有莫大关系，不可置之不理，而护理病患，难免肌肤相见，你亲眼看了，也免得误会……
还是那般啰嗦，你不让我在场，我便不信你了吗？赵姝已然明白关舟的意思，红着脸说道，你若做便快一些，不是说屋子要通风的吗，现在可闷得厉害。
关舟点点头，探手解开落雁衣带，一层层褪去，只余下肚兜小衣。然后以温水摆湿帕巾，细致的擦拭一遍，连耳后、腋下都未放过，而后再换净水，又擦一遍，回身对赵姝说道，知你未曾侍候过人，但小衣遮着的地方我却是不甚方便，你来如何？
赵姝看得面红耳赤，藏在关舟身后小声说道，我……不行的，还是你来吧……关舟皱眉道，同是女人，你羞什么？
说不行就不行，我从未触碰过别人……做不来，你快一些……这屋里越发热了……赵姝几近哀求道。
关舟摇摇头，拉过被子掩住落雁身体，又探手进去，解去最后的衣物，手脚麻利的擦拭一番，而后帮她穿好亵衣，挪到床边，松开她的发带，细心的帮她洗净长发，又将帕巾裹在她头上，最后挪成右侧位姿势，这才对赵姝说道，每日翻身五到六次，至多三日擦洗一遍，流食中加盐糖少许，期间若有行清、月信须及时处理，记下了吗？
赵姝脸上红艳欲滴，颤着手帮落雁掩好被子，回头对关舟说道，何必我来记，之后你来侍候便是了，讳不忌医，道理大家都懂，再者说，你觉得她是愿意经一人之手，还是愿意被一群人摆弄？
关舟从后面将赵姝揽住，柔声说道，那你得每次都来陪我，否则哪还说得清楚？若是忽一日她醒了，还不得砍死我吗？
知道了，陪你便是，你也快去洗洗吧，一身的尘土气……赵姝轻轻吩咐道。关舟点点头，颓然道，何止尘土气，还该有血腥气才是，那杨髨，被我杀了。
赵姝一怔，随即转身抚着关舟脸颊说道，杀便杀了，难道他还不该杀吗，紧着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陪你去祭奠葛老，大仇已报，他老人家也该安息了……
行事狠辣，性情果决，也算个人物，不过能死在你小子手里，他也着实不冤了，赵葵点着杨髨的头盖骨说道，你说淫乱天竺寺的另有其人，老夫已发文临安府，皇城司那边也已重新提审，且先听着吧。
关舟点点头，朝上首赵昀一鞠道，此次前往蒙古大营，小子生出一些想法，已拟成折子，供官家参详。关舟说着，从袖中取出册子呈了上去。
赵昀正专心的用朱笔描着一个木牌牌，看式样似是祖宗排位之类的东西，听关舟有本上奏，他老人家不耐烦的放下手中活计，接过册子打开来看。
若是旁人敢上这样的折子，朕一定治他一个通敌卖国之罪……赵昀皱眉道，你且说说看，此举可有深意？不会仅仅为了葛家的亡者吧？
关舟躬身道，此事于公于私，与葛家皆无半点干系，少许牵涉也仅是小子寄托哀思而已；于公而言，确是利在千秋的大业，若运作得当，可抵百万雄兵，十数年后，还都开封也不无可能。
赵昀捋捋胡子，将册子递给赵葵，说道，赵卿家也掌掌眼，看这小子可是说大话。赵葵打开册子举得老远，借着烛光一字一句的看下去……
以神器盛兵威，以兵威夺天时，借乱局搏地利，以财帛邀人和，两岸分治，三权分立，通贸易，稳边陲，结同盟，还开封，呵呵，好大的一盘棋啊……赵葵沉吟道，你预期多少年可完成这一壮举？
不是小子去完成，而是我大宋朝廷去实现，据小子估计，若上下同心，用人得当，十年时间，或是可以看到成效的。关舟信心十足的说道。
上下同心，用人得当？呵呵，你说得容易，官家若是将你摆上朝堂，你可能做到不偏不倚，友睦同僚；上通下达，不折不扣？赵葵眯眼问道。
关舟一笑道，这个小子也不敢保证，不过我就是个出谋划策的，还是那句，做与不做，成与不成，还得官家和您赵老拍板，不做也没关系，您就当我胡说八道就好。
呵！你倒撇个干净，又想玩一出点了火就跑？哪那么容易！赵昀嗤笑着，又抄起牌牌继续描摹。赵葵捋捋胡子，沉声道，若是如你所言，何时是付储实施的最佳时机？何人又是主事的最佳人选？
时机自然是那边火起之后，小子已在忽必烈心中埋下种子，若猜的不错，到时不必我们张罗，自然会有人来求，所以若有打算，我们该早作准备；至于人选，小子便不知道了，官家的朝堂之上，我总共也识不得几个。关舟抖抖脚说道，骑马后遗症，一时半会儿歇不过来。
赵葵正色道，不必假客套，若有人选直说便是，你之前推荐的那个张世杰便很不错，一无财力，二无根基，三无前车可鉴，短短一两个月便将散沙一般的驻坊司打理的井井有条，算个人才。
那张世杰是杨镇旧友，却也不算我所举荐……关舟沉吟道，小子此前倒还听人说起过两个人，只是不知现在何处……一个名叫文天祥，一个名叫陆秀夫，皆是品行中正，义胆忠肝，定然可当此任。
哦？哈哈哈哈……赵葵看了边上的董宋臣一眼，而后哈哈大笑，赵昀也再次放下手中的牌牌，饶有兴趣的看着关舟。
关舟不解，问道，官家，赵老，是小子说错话了吗？何故如此看我？赵昀嘿嘿一笑，指指关舟，有指指董宋臣，问道，你俩之前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了，怎么？闹别扭了？
没有啊？关舟挠着头说道，我与老董没到您说得那个程度，却更没有过节啊？官家为何有此一问？
赵昀轻轻嗓子说道，文天祥字宋瑞，宝祐四年中进士，授承事郎，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年初蒙军围合川，五月董宋臣提议迁都，文天祥坚决反对，且言辞激烈，还上折子给朕，称董宋臣为奸宦，欲要请旨斩之，朕不准，他于是辞官返乡……
关舟似笑非笑的看着董宋臣，怪不得上次向他打听文天祥时，这老小子面色有异，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董宋臣抬头给了关舟一个大大的白眼，转头看向一侧。
陆秀夫字君实，今年五月参加科试，因丁大全舞弊一案，吏部匆匆放榜，人数照原拟订方案少了三成，所以不递，现今老夫正责令择优补录，陆秀夫受扬州知州李庭芝力荐，也在递补名单之中，如今吏部上呈的名册便压在老夫案上头，暂未定夺。赵葵补充道。
若小子所提之事推行，此二人皆是最优之选，若此事否决，他二人也会是朝中栋梁，官家大可一用，关舟肯定的说道。
赵昀将牌牌摆上香案，悠悠说道，且不论有鱼无鱼，先将网子撒开再说，左右是两个闲人而已，你既如此力荐，朕便卖你个面子。董宋臣，拟旨。
改寿州军镇为州府，原安丰军指挥一部调入寿州永驻，主一州军务；宣文天祥赴寿州，任知州事，主一州政务；补陆秀夫为开庆科进士，赴寿州任通判，主稽查监州之事。
赵昀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的说道，这便是你说的三权分立了，朕可有言在先，若北方事起，方略推行，你将出任淮南西路宣抚使，统领那方军政法司一应事务，若是事成，论功述职，若是事败……
官家不必再说，老董，将你写的旨意撕了吧，今夜之事全当小子没说，我先回去睡觉了……关舟像端碗一般拿起杨髨的脑瓜瓢，向上躬身一拜，转身就要出门去。
站住……赵昀捋捋胡子说道，你一个三品的寄禄官，一无职司，二无权势，三无家世背景，想要迎娶朕得公主，怕是多有不妥……
关舟又将脑瓜瓢放回桌上，两脚站定，等着赵昀继续说。赵昀呵呵一笑，说道，你于国有功，朕是知道的，赵卿家、贾相也知道，但你所行诸事，却不能尽数公之于众，因而，天下人是不清楚的，为避免戴上趋炎媚上、攀附皇家的坏名声，你需要一个能摆的上台面的功绩。
名声？小子不在乎，关舟咧嘴笑道，官家可以随便宣扬，张贴皇榜公告天下都没问题，我就攀权皇家了，就趋炎媚上了，看天下人能将我如何。
赵昀挑挑眉毛，说道，如此你便去吧，若那方事败，坏了我大宋社稷，朕便仿效徽宗皇帝，临危之时将皇位传下去，朕苦命，至今无子，不知姝儿做了女皇，朝臣们能否全力拥戴，蒙古人会不会网开一面。
好吧！您赢了！关舟揉着脸说道，一切全凭官家安排，小子接着便是……
……
老董啊，我可真不知道你与文天祥有过节，别往心里去，待我做了他的上官，一定替你报仇，关舟对送他出来的董宋臣说道。
董宋臣拍拍关舟肩膀，奸笑着说道，不必这么客套，你小子已然帮老夫报了仇了，寿州那破地方穷山恶水，满地刁民，一河之隔便是蒙古人的地界，再加上三权分立互不统属，军汉不服管，监州不给面儿，一个光杆知州日子能好过吗？哈哈哈哈……
关舟一愣，随即陪着笑说道，说得不错，定然是不好过，万分不好过啊……无论怎么说，此事都是我有过在先，改日对门设宴，给你老董赔罪！外面风凉，便送到这里吧，你且回去侍候官家，我去殿下那里看看。
奸臣的脑瓜理解不了忠臣的思维，为国为民、胸怀天下的人，是不会在乎自己的日子好不好过的……而我，算是忠，还是奸呢……关舟边走边想，穿过月亮门，朝东跨院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