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大宋皇宫崇政殿。
酉正,宗尊、陈晃和李世材、金宝鼎早早便候在了那里,作为候选人的杨镇也已到场,虽说早知是陪衬,但样子还是要做的,所以今日他很少见的穿了大典礼服。
登殿之前,杨镇特意去了一趟坤宁殿,请谢道清指点了一番,皇后调笑道,庄重而不失文雅,倜傥而不显风流,较关舟该是只差一点点,一点点而已,正是恰到好处。
主宾就位,陈晃乃一国之君,理应坐了左侧上首,贾似道于右上首相陪;宗尊坐了陈晃下首,赵葵一身道袍坐于其对面;两个高丽人坐了左侧下首;杨镇和关舟的座次最末,安在了右侧下首。
杨镇走到桌后,故意坐了南侧的座位,准备将北侧的留给关舟,开胃果品已经上过,就等官家和娘娘登场,之后便是头道菜了,正式的庭辩该是在九道菜之后开始。
杨镇抬眼看看时漏,时辰已近酉末,再往殿外瞅瞅,关舟居然还没有现身,这家伙还真沉得住气,只是现在还不到,不怕失了礼数吗?
那小子去哪了?后殿中,赵昀皱眉问道。董宋臣躬身道,回官家,下晚殿下回来时说,关大人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请官家和娘娘依例行事,不必等他。
胡闹!赵昀气愤道,三国使节早就坐到外面了,他还想拿矫不成!我大宋的脸面不要了吗?谢道清捋着赵昀的后背说道,官家莫急,关小子从来行事稳重,不会误了事的,我们先出去吧,且看他要如何登场。
赵昀气呼呼的一甩袖子,大步走了出去。谢道清微笑着摇摇头,也缓步跟了上去。今日说是为公主择婿,其实也不过是一起过个节罢了,本就不必如此上心,官家还是书生气多一些,并不十分明白,脸面这种东西,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说,而如今的大宋对于那三国而言,恰恰就是强者,谅他们也不敢在殿上挑理。
赵昀坐上龙榻,照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番,又天涯明月共此时一番,再睦邻友好共同发展一番,各国使臣自然要随声附和一番,无论假意真心的奉承一番,之后你好我好大家好世界和平一番,最后赵昀与谢道清举杯相邀,众宾客把盏满饮,丝竹乐起,舞姬入场,尚食宦官开始安排上酒走菜,宴席正式开始。
那小子怎么还不来?难道是临时怯场了?辩题不是早就给他了吗?他这几日没看吗?赵昀放下酒杯问道。董宋臣往赵昀身后挪了挪,小声道,回官家,关舟这几日将将作欧不云叫去了府上,说是要打造一把兵器;听说还让周权教他使用弩箭,倒是挺忙的,至于辩题,似乎是没怎么看。
哼!他是准备破罐破摔了,武备强国,倒是他一贯作风,那兵器打造的如何了?弩箭又练习的怎样?赵昀慢悠悠的问道。董宋臣帮赵昀满上一杯葡萄酿,回道,兵器所用材料,似乎是类似轴承,也是一种合金,想来应该错不了,至于箭术,百步穿杨估计费劲,五十步射牛的话,也许能成。
哈哈哈,那小子也就是这个程度了,赵昀笑道,一会儿他来了,你去告诉他,若是今晚丢了朕的脸,职钱俸禄减半,店铺分成减半,寿州商事份额减半,姝儿大婚的嫁妆也减半,朕倒要看他如何应对。
菜上三道,殿外当值宦官禀道,光禄大夫关舟觐见。赵昀往榻里挪了挪,说声宣,就见关舟穿了一身粗布褂子,捧着一个长条草纸盒子走进殿来。
靠近门口的杨镇使劲揉揉眼睛,心说这小子疯了吧,穿这么一身就敢上殿面君?当初第一次见他时,虽说邋遢一些,但也不至于如此寒酸啊。
各国使节更是两眼发直,眼前这位若是将手上的盒子换成破碗,和街上讨饭的乞丐倒有七八分相似,确是没有半分赴宴参选的样子。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赵昀还是不乐意的拉下了脸。沉声说道,关卿家是来赴宴的吗?你那大驾可有够难请;这一身装束又是何意?我大宋几世太平,该不是路遇强盗了吧?
关舟将盒子放下,伏身地上叩头道,只因连日忙碌,确是不及打扮,有碍观瞻,请官家赎罪。小臣这几日福灵心至,造的制敌利器一柄,恰逢今日上元佳节,特呈于官家,以为我大宋万世千秋贺!
哦?呈来朕看!赵昀急声说道。这些时日关舟一直在制造新东西,每一样都是利国利民的宝贝,今日又说有制敌利器现世,不由得他不高兴,方才假装的不悦也就全都抛到脑后了。
关舟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把三尺多长的长刀,双手举过头顶,言道,此刃名曰落雨,取润物无声之意,吹毛立断、切金断玉,堪比天兵,请官家亲鉴!
宗尊听说是刀具,赶忙伸长脖子看了过去,他日本的武士刀名冠海内,若是被宋国的压下去,面子且不必说,以后的国礼怕是不好选了。
他身后的一位高帽侍从探身道,不可有好胜之心,以防为人所用。宗尊侧身微微点头,顺势拿起一碟瓜果推给另一侧的和服女子,那女子从中取了一小串葡萄,却没有吃,而是悄悄塞进了袖子里。
陈晃较宗尊年长,却是个没心没肺的,既没想关舟的用意,也没想对手的心思,就是老老实实的吃饭喝酒,热热闹闹的过上元节,当然,若能抱得美人归,那是再好不过。
李世材面无表情,金宝鼎却撇了撇嘴,只是他前不久刚挨了揍,这一动难免殃及伤处,疼得一通呲牙咧嘴,脸上更加难看了。
赵昀接过董宋臣呈来的长刀,上下端详,只见此刀尖长刃阔,睚眦吞口威风凛凛,柄长尺半,可双手把握,通体银光闪闪,确是从未见过的材质。赵昀不通武艺,更不晓得兵刃,赏玩一番,便还给董宋臣,说道,拿去让赵卿家看看,他才是此中高手啊。
赵葵接过刀来,轻弹刀身,只听龙吟骤起,再观全貌,竟是一字长直,与当今制式大不相同,类如唐刀,却足有两寸宽窄,型似朴刀,却无长柄厚背。赵昀向天挽个刀花,只觉轻重适宜顺手无比,刀交左手,平端掌中,开口道,宗尊亲王乃是刀法名家,不妨也来品评一下。
宗尊躬身谢过,起身走道殿中,却不敢接赵葵手中的刀。在他想来,此是大内禁宫,人家自家人持兵刃上殿,该是经过允许的,外人若是持了利器,怕是有刺王杀驾之嫌,至少也是个失仪之罪。他哪里知道,关舟拿了刀上来,事前根本无人知晓,更何况,他那盒子里还有更厉害的。
确是好刀!宗尊赞叹道,若他日方便,倒可以在演武场上一试,也好让下臣一睹上国军器风采。关舟上前收回长刀,转手奉给董宋臣,躬身道,亲王好运气,下官刚好备下了焰火,待酒宴之后,便要邀请官家与诸位同赴校场,到时便可试刀了。
关大人这副打扮,是要做那点焰火的粗役吗,你进的殿来,一不入座赴宴,二不依理拜见,三来不提赵官家遴选驸马之事,却要尊贵之人前往粗陋之地,这便是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金宝鼎挑拨道。
关舟暗喜,他娘的,终于有起刺儿的了,而且还出来的这么快,若一直没有鸡蹦出来,老子杀什么给猴看?
哎呦!这不是金大人吗,实在不好意思,方才进来的急,没看到你!你且安心,我一直都惦记着你,惦记着高丽国,那焰火秀很大程度是为你们安排的,不去的话可就可惜了。关舟嘴上说着,却伸手躬身,引着宗尊回了座位,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金宝鼎。
方才关大人带来喜讯,我等有些忘形,确是怠慢了,请金大人海涵,赵葵打圆场道,今日官家设宴款待诸位,共度上元佳节,至于小儿女之事,本就安排在宴席之后,还请莫要着急。
金宝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关舟一拍脑门道,若非见到金大人,险些就要忘了,下官还有一位朋友候在殿外,这天寒地冻的,可莫要冻坏了。关舟说着,朝赵昀躬身道,官家,我那朋友也算是番邦友人,可否宣上殿来,赏他杯酒喝?
赵昀微微一笑说道,既是友人,便宣他上来吧。言罢又转头对谢道清低声道,朕已经猜到殿外是何人了,皇后猜到了吗?
谢道清咯咯笑道,方才确是不知,经官家一提,倒也明了了,也不知是谁给关小子出的主意,这一通乱拳定是要将套路打散了,由此可见,于策论庭辩一道,关小子的确是不擅长啊。
是啊,十指有长短,有得必有失,上天还是公平的,哈哈,赵昀笑道,不过一个能造出奇巧神器的人,居然连简单的策论都不懂,实在是匪夷所思。
的确是奇怪,不过姝儿该是知道其中缘由的,现在不告诉咱们,想来是怕大事难成,臣妾猜啊,待他俩大婚之后,定然会解释给我们听的。
赵昀想到开启老君观陵寝的神奇,不禁点了点头,可能又觉得不被信任,有些气恼的说道,一副小家子气!全没有栋梁擎柱的气概,也不知姝儿看上他什么……
帝后拉家常的功夫,关舟拽了一人进了殿来,一如赵昀猜测,进来的正是前几日到京,已与赵葵、贾似道等人接触过两次的蒙古使臣相威。
关舟很不厚道的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了相威,不是因为这个座位合乎身份,而是因为这个位置正好对着李世材和金宝鼎。
相威向赵昀扶胸施礼,而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大吃大喝,只是不管吃什么喝什么,那一双小眼睛都是瞪着对面,一刻都没离开过,就像饿狼盯着肥羊一般,盯得两个高丽人浑身发毛,生怕他某一刻会蹿过来。
吃着喝着,见缝插针能帮则帮,没啥事别随便说话,关舟在相威一旁小声交代着。相威依然狠狠盯着对面,说道,放心吧,哥哥心里有数,先说好啊,事成之后,你许给我的好处可不能反悔。
那是互赢互利的事,你反悔我都不会反悔的!关舟拍拍相威肩膀说道。杨镇皱着眉头看着关舟,忍不住问道,唉!你不去换件衣服吗?
关舟低头闻闻袖子,指指身旁的纸盒子,笑道,破烂一点,倒还干净,也没啥味道,杨大哥且忍一忍,待去过校场,看完焰火,小弟便去换衣服。
关舟没了座位,倒显得更加自在,他直接守在大殿门口,有什么想吃的便扣下来,也不管是要端上哪桌的,尚食局的宦官都要哭了,作为宫中老人,他是知道关舟背景的,更不要说因为关舟的出现,整个尚食局和太医署都被清洗了一遍,这是尊大神,惹不起啊。
官家和娘娘桌上的菜品是万万不能少的,依照身份次序,缺失的菜品只能从后两桌扣,而后尽快吩咐下面补上便是了,原本也就是个早吃晚吃的问题,不算大事。
奈何杨镇是老熟人,他招招手,宫娥便会优先侍奉,相威也是个能吃的,一个劲从宫娥手中接盘子,就差上手抢了,结果便是,前面的桌上都是九道菜,杨镇、相威桌上却有十二道,而高丽人的桌上只有三道,还是零零散散拼不上对儿的,殿外石阶上,关舟守着六个盘子,一通胡吃海塞……
你过来!金宝鼎叫住管事宦官,沉声问道,为何我们桌上的菜品这么少!那宦官陪着笑道,回大人,传菜是有次序的,请您稍安,您的菜品马上就上来。
不对!李世材一指对面说道,按照座次,我们是要在他们之上的,但那边明显是上全了的!你是故意给我们难堪吗……
咻!啪!哎呀!一根羊棒骨飞过来,不偏不倚的砸中李世材的脑袋,李世材噌的站起身,满面怒容看向对面。相威啃着另一根棒骨,正瞪着小眼睛看过来。
李世材怒火中烧,一拉身边的金宝鼎,跨步走到殿中央,将舞姬赶到一旁,向上大声说道,久闻宋国礼仪之邦,一向崇理重法,我等依礼觐见,从无僭越之举,为何屡受苛待,还要与粗野莽夫同殿赴宴,赵官家不该有个说法吗!
赵昀捋捋胡子,不紧不慢的说道,贵使缘何发怒?是菜品不合口?还是歌舞不合心意?粗野莽夫?你指的是哪一位?
赵官家莫要装聋作哑!方才……咻!啪!哎呀!又一根羊棒骨飞过来,击中李世材的后脑勺,李世材回身一指相威,大喊道,赵官家此次看清了吧,那莽夫便是……唉?
相威一脸无辜的摊摊手,还将手中的棒骨晃了晃,那意思是说,这次可不是我扔的,你看,这骨头还在我手里。
哪个卑鄙小人偷袭老夫!有胆站出来……李世材须发蓬张,也不顾殿上礼仪,大声嘶吼,只是话音未落,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金宝鼎想要还手,却被一记勾拳击中下颌,仰面倒了下去。
两个高丽人,趴着的回头,躺着的低首,这才看清行凶之人的面目。关舟!金宝鼎怒吼道,你胆敢御前行凶!
关舟抬脚踩住金宝鼎,用手点着李世材笑道,不错,居然还知道是在御前,那便让我帮你算算,殿前大呼小叫是为失仪;与官家答话不用尊称是为失礼;因为一两口饭食苛责下人是为不仁,蔑视外邦使节是为不义,你们若是大宋官员,此时就该掉脑袋了!还敢在此聒噪!
明明是你们挑衅在前!却要反咬一口!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李世材咬牙说道。关舟起身笑道,谁挑衅了?你指给我看。
李世材翻身坐起,一指相威道,就是那个莽夫!他先抢了我们的菜品,又击伤了老夫!就是他!关舟松开脚说道,你这老头好不明理,他与你同样身份,皆是使臣,你们的恩怨与大宋有何关系?为何要牵连我们?这事我确是不好管了,你们自己说吧。
关舟说着缓步走回桌前,低声对相威说道,给你个出气的机会,只要别打死,官家怪罪下来我担着。
相威一跃出了桌案,冲李世材、金宝鼎狞笑道,那爷爷便和你们这些墙头草讲讲理……
赵昀和谢道清依然不紧不慢的饮着酒,乐声再起,音调愈显高昂,贾似道与赵葵频繁向对面的客人举杯,陈晃、宗尊躬身相对,似乎对下面两桌的事视而不见。董宋臣皱着眉头摆摆手,五六个宦官搬出一个巨大的屏风,将大殿南北分割开来,若是一会儿见了血,怕是要影响食欲,那可就煞风景了。
……
相威揉着拳头回了座位,李世材和金宝鼎满面花开,两眼无神的看着棚顶,像是被欺凌的妓子一般。关舟走道近前,蹲下身呵呵笑道,听说你们依附忽必烈之时,一力鼓动蒙军侵宋,还要提供船只远征日本,可有此事啊?呵呵,唯恐天下不乱呐!如今看忽必烈大势已去,又要抱阿里不哥的大腿吗?哈哈,从狗仗人势到败草骑烂墙,你们算是把不要脸发挥到极致了!那宗尊是个有涵养的,明明知情却不动声色,我便不行了,有仇必报,有债必讨!
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你如此相欺,不合规矩……李世材捯着气说道。关舟一把将他拎起来,大声喝道,此话不错!可你们惦记我的女人,就该有此一报!若不是我担着朝廷的差事,不能肆意而行,你俩都死八回了!
关舟声音很大,即使殿中嘈杂,又隔了屏风,那边也是听得一清二楚,赵昀等人面色如常,赵葵确是忍不住嘿的一笑,假痴不癫,敲山震虎,这一招该是出自染儿之手,这个丫头啊!
宗尊拿起桌上的玉盏,发现杯中波纹荡漾,只得又放了回去。他身后女子啧啧道,那关大人似有祥光笼罩,气息也异于常人,天朝果然人杰地灵,诸多不凡。那侍从也道,我们未知前情便提出和亲,的确冒失了,莫要惊慌,寻得机会,让掉便是了。宗尊听得左右,又是木然点头。
陈晃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菜,偶尔还赏赐身后的侍从一些,面带微笑,举止得体,宗主国越强大,藩属国就越踏实,至于那句关于女人的话……现在想想,娶个姑奶奶回去,好像也没什么好的。
屏风后面,关舟起身说道,本官虽粗俗些,却懂得忠诚二字,更加言而有信,之前说要请你们看焰火,如今时辰差不多了,随我前去校场吧,让你们见识见识我大宋的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