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丽正门往西，将台山、南屏山和玉皇山三山汇处，便是殿前司营，峰岭环绕，少有人迹。营中校场宽阔，乃是最常用的出征点将之所。
自宫城出来，关舟回首北望，整座临安城灯火通明，映红长天，想必御街之上定然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若不是因为这些番邦之人，此时应该正与赵姝等人赏灯逛街吧，奶奶的，耽误老子的正事，看我不吓死你们！
你小子搅了朕的上元宴，还当众殴打使臣，一会儿若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朕就定你个大不敬之罪，扣光你所有的收益俸禄，罚抄三策五百遍。赵昀撩开轿帘，慢悠悠地说道。
官家，打人的是相威，小子只是搭把手而已，再说您不也看高丽人不顺眼吗，如此整治一番，岂不正合心意？关舟贴近轿子，捯着小碎步说道。
呵，莫找借口，你分明就是为了逃避庭辩，故意搅局的，当朕看不出吗？朕可对你讲，待回了大内，若另外两家仍然坚持庭辩，你还须上阵仔细应对，不可敷衍！
关舟呵呵一笑，挺起胸膛应道，微臣遵旨！心中暗喜，那宗尊和陈晃只要不是傻子，早该明白其中深意，这怀中的火器若还不能让他们知难而退，老子就让他们做高丽第二！
到得营中，赵昀等人并未直接登上观礼台，而是随关舟来到校场中央，殿前司都指挥使该忙前来拜见，焰火每年都放，往常达官贵人们都是在大内观看的，如今年这般官家亲临现场，却是从未有过。
赵昀摆摆手，指着场中堆砌如山的巨石问道，为何要搭一座青石墙？关舟上前一步，接话道，回官家，今日焰火却与往年不同，待常规燃放完毕，小子还要亲自登场，为官家的上元宴助兴，为我大宋扬威！
赵昀呵呵一笑，也不再问，他已然明白其中机巧，这小子是要武力震慑啊，也罢，且让他折腾吧，大宋从未如开庆年这般扬眉吐气，如今番邦使臣都在场，借此时机一耀国威，确是正合时机。
焰火开场，众人仰头观望，在如雷如雨声中，天上桃李绽放，恰如四月群芳斗艳；幻彩祥云萦绕，确似天宫瑶台一般，惊星散云，飞空旋声，时而万马奔腾，时而鱼龙相戏，众人笑语盈盈，自是一番感慨赞叹。
有夜放花千树，自然便有寻他千百度，关舟陪在赵昀身边，不时回首观望，帝后周围并无闲杂人等，但却仍是寻不得她的人影。
不必找了，阎妃不方便，所以没来，姝儿在旁陪伴，自然也没有来，赵昀悠悠的说道，你小子啊，陪朕看焰火都不安心，唉……谢道清笑着对关舟说道，关小子确是安排了场好戏，恰是合了官家心意，你可能不知，官家可是最爱看焰火的……
赵昀叹息道，是啊，想那幼时，家境贫寒，实则没几文闲钱的，可旦逢年节，娘亲总要买上一些焰火，再配上一些爆竹，供我与阿弟开心，每每都玩耍不够。
后来到了宫中，倒是不缺了，但太后不准我亲自燃放，只能偷偷藏一些，趁无人时再玩，有一次，我拿了一个名曰地老鼠的焰火，才刚刚点燃，太后便来了，那地老鼠冒着火光嗞嗞飞窜，一下子钻到了太后的座下，着实将她老人家吓了一跳，气呼呼的便走了。
我当时吓得不轻，将责任推给了采办太监陈询，转天想想，终是不妥，便又去太后那里请罪，好在太后已然消气，又念在我实非有意，便饶了我……
赵昀说得动情，又是一声哀叹，不知是想念母亲，还是想念太后，亦或是感叹岁月难抵……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自称朕，该是很怀念那段时光吧，关舟如是想。
今夜小子就陪官家再放一次焰火可好？关舟躬身说道。赵昀回身，摇头笑道，算你有心了，朕已这把年纪了，怎好再去玩那孩童的游戏。关舟凑近些，指指怀里的盒子说道，小子说得不是那个焰火，而是这个，催山倒海，地裂天崩，此等神威之势，正合官家身份。
谢道清皱眉道，关小子莫要胡闹，官家万金之躯，岂可身临险境？万一伤到了，即使官家不怨你，朝臣也不会轻饶你的。赵昀朝谢道清摆摆手，对关舟说道，自一开始便神神秘秘，你先说说，这盒子里是什么物件。
关舟打开盒子，呈给赵昀，说道，此物前身名曰突火枪，是去年新设计出的火器，因为泥娃娃的关系，还未问世，便被淘汰了。
赵昀拿过盒子里的东西，说道，此事朕知道，不过朕当时见到的突火枪可不是这个样子。关舟笑道，这两把枪是小子和欧不云改造过的，说来还是官家仁厚，所以才有了神兵现世啊，且听小子慢慢讲来……
合金轴承炼造成功，关舟将相关技术拟成折子，送进了宫中，赵昀和谢道清详细了解了合金和轴承的用途之后，欣喜非常，但却没有提赏赐的事，想想倒也能够理解，一个即将迎娶公主的人，实在是无需额外奖励了。
但对于欧不云，帝后没有吝啬，大笔一挥，不入流的微末小吏，便成了正经八百的从五品虞部员外郎，虽说是个闲职，但却正式进入朝廷序列，算是一步登天了。
春风得意的老欧躺在自家炕上，没想着该不该置办个大宅子；看着进进出出的老妻，也没琢磨该不该纳几房小妾，而是一个劲儿赞叹境遇之奇，真是败也萧何成也萧何。
其实细究起来，此前这一年里，老欧的确是被关舟挤兑了。
开庆元年，大宋边陲烽烟四起，老欧适时的呈上了突火枪样品，这是他几年来的心血，原本想借此发迹，得个小官，或是多领些赏钱，哪知东西递上去后，竟如石沉大海，从此没了音讯。
老欧急不过，追着上官询问，上官却没个好脸色，最后被问烦了，才漏出几句话来，说是有人献上了新式火器，威力犀利无比，且已配发新军，现在鄂州显露锋芒，煌煌天威，不是你这杆破枪能比的，此前没说，是给你留面子，以后莫再问了！
老欧虽感时运不济，倒也没有过于消沉，每日该上工上工，该点卯点卯，直至前些日遇上关舟。
与关舟一样，老欧正式的诰身要节后才能到手，但这并不影响他去关舟府上道谢，几经打听，终于来到关府大门前的老欧一阵心慌腿软，这哪是侍郎府啊，这分明是太子府啊！老欧觉得这次算是上对船了。
关舟亲自接待了老欧，带他参观了西院的工作室，展示了发电机和换上轴承的发电风车，也试骑了自行车，最后还请他喝了一顿酒，让老欧倍感荣幸，同时也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关府酒烈，几杯下肚之后，老欧全没了之前的拘束，话也越来越多，最终便聊到了突火枪的设计制造，言说那虽是竹木所制，射程却可达一百六十步之远，有效射程也有八十步之多，不过确是威力不显，装填也有些麻烦。
关舟听完，大笑着说道，老欧可知，那新式火器便是我献上去的，果然是一报还一报，我误了你，终究是要还的。一番话让老欧尴尬不已。关舟却说，你有手艺，我有技术，不如咱一同改进突火枪，让它真正成为战场利器！老欧当即应下，还要叩拜谢恩，被关舟拦了下来。
惊喜的不止老欧，还有关舟，当老欧拿来他设计的突火枪时，关舟着实被震了一下，这个长的像长柄捣药杵的东西，除了射程远以外，竟然还可以三弹连发，甚至已然有了子窠，子窠之中有磷丸、火药和铁屑尖钉，这该是最原始的子弹了。
有老欧这名大匠帮忙，关舟很快便做了两把新式的双桶突火枪，实际上就是后世自制的土火枪了，关舟小时候随村中老人上山打兔子，没少接触这东西，只是散弹打猎有一个很大的问题，猎物身上残留的枪砂极其不好捡，为了能有口肉吃，关舟和小伙伴们通常要耐着性子忙上一个来钟头，很是烦人。
再者说，散弹枪砂威力和射程都有限，不太适合战阵，所以关舟依然沿用了老欧的技术，保留了射程优势，只不过是将竹木构造换成了合金，又将子窠换成了有击发底火的树脂子弹，这种子弹以廉价黑火药作为发射药，又将枪砂换成了树胶独弹头，弹头包裹着的，则是达纳炸药和雷引了，整体的式样，也已无限接近后世的猎枪。
其实关舟很想将那种以结构简单、造价低廉且适应性极强的步枪做出来，以现在的技术手段，应该算不得难，硝化棉经乙醇处理后，加工成空心颗粒，便是最好的发射药，弹头、蛋壳压床制模更不是问题，冶炼铸造上加把劲儿，高强度无缝钢管也能做的出来，但涉及到铜，关舟便只能将想法暂时搁置了。
制造发电机的时候，关舟了解一下金属市场，铜在大宋，乃是整个世界都是稀缺品，除了官家赏赐的钱币是铜的，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大多都是铁铸的，可以说在这个时代，钱就是铜，铜就是钱，用铜做子弹，实在是太奢侈了，总不能让士兵在战斗结束后，满战场去回收弹壳、去尸体上挖弹头吧……
赵昀听着关舟的叙述，有些失神，喃喃道，待我大宋恢复元气，定要将你说的步枪造出来，以此为基，彻底免除外患……关舟躬身说道，官家莫要失望，就目前而言，火枪已然能震慑世界了，至于其他，我们慢慢来做，确是不急于一时。
的确如此，是朕贪心了啊，哈哈！来来来！今日我君臣便一同上阵，好让那些番邦小子见识见识我大宋的威风！赵昀说着，拿了一把火枪站起身来，此时恰是焰火燃尽，皓月星光透出云雾。
见赵昀下得场去，台上众人赶忙站了起来，贾似道拉住关舟问道，官家这是要做什么？关舟笑道，官家来了兴致，要与小子一同燃放焰火，压轴好戏，贾相可要好好看看。赵葵在关舟肩上拍一巴掌，说道，官家来了兴致？我看是你鼓动的吧，官家手上拿的可不像是焰火，你要震慑番邦，也不必将官家推出去吧，万一有个意外……
赵老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的。关舟笑着朝两位老臣拱拱手，捧着盒子走到场中，那盒子里还有一把火枪，以及四十发子弹，今晚他准备学学那纯爷们悍匪，让子弹飞个痛快，石墙不毁，誓不罢休！
装填子弹，两次击发，退出弹壳，再次装填，合枪再打。流程和操作非常简单。赵昀听完关舟讲解，抬枪就要开火，关舟赶忙将他拦下，招手唤来都指挥使，叫他安排几名盾手挡在赵昀身前，又摘下他的头盔，帮老赵换上，达纳炸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前面那些青石砖一会儿就会变成飞溅的石子，近百米的距离，虽不会致命，必要的防护还是要的。
官家，这枪会有后坐力，也就是说，您开枪之后，它会朝后顶你……关舟还未说完，赵昀已经扣动扳机，只见一道火光喷出枪口，老赵往后一个踉跄，关舟赶忙上前扶住，还不待赵昀抱怨，就听前方一声炸雷，但看碎石四溅，打在盾牌上哗哗作响。
好武器！赵昀挣开关舟，这次他长了记性，前腿弓，后腿绷，收腰笼肩，这才再次开火，又是一声炸雷，又是一场落石雨，前面的石墙已然多出两个缺口。关舟不甘落后，持枪走到一旁，瞄准石墙干净利落的镗镗两枪，飞溅的石子更加密集了。
台上众人屏息而视，陈晃两眼放光，宗尊神情复杂，李世财和金宝鼎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唯有相威面色如常，类似的火器他在鄂州见得多了，这里只是炸石头，那边却是炸人，筋骨尽断，血肉横飞，怎一个惨字了得，亏得王爷英明，转强攻为据守，否则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不到两刻钟，眼前四丈长一丈高，足有三尺厚的青石墙便不见了，只剩下散落校场的大小石块、石子。关舟看看弹药，才用了三十发，还有十枚子弹躺在盒里。
赵昀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打开枪膛，将两枚子弹塞了进去。关舟上前道，小子只打了十二发，您都打了十八发了，再说石墙都没了，您还打什么？
赵昀哈哈一笑说道，正在兴头，怎可半途而废，这校场的外墙也该翻新一下了，说着高抬枪口，再次扣下扳机，弹头划出一道火线，落在了校场南墙之下……
待弹药用尽，校场的墙便少了一大截，关舟帮赵昀掸掸身上的灰土，扶着他老人家回了高台。赵昀大手一挥，说声回宫，连准备好的一番演说都免了，雄纠纠气昂昂，一个文弱皇帝竟走出了山大王的架势。
大队前行，关舟故意落后，对李世财和金宝鼎说道，一场焰火，贵使可还满意，去年你家主子为了讨好忽必烈，连江都的内外城墙都拆了，如今为了示好阿里不哥，又准备重建城防，若有旧城旧墙没拆干净，或是需要开山取石，尽管开口，我们官家热心的很，非常乐意加以援手。两个高丽人面如土色，却是闭口不答。
关舟又瞥了陈晃一眼，转头对宗尊说道，校场西侧便是演武堂，亲王可有兴趣试试在下的落雨刀？宗尊躬身道，刀是好刀，确是不必再试，本王此次前来，也曾带了几把劣刃，来日当择优奉于府上，请大人亲鉴。
亲王客气，在下确是当不得，不过您若有闲暇，倒可以到街上的御风阁、净水阁逛逛，那其中的物件很是不错，也可以去葛家酒楼，尝尝那里的新酒。听关舟善意推介，宗尊赶忙拱手致谢，关舟躬身还礼，满面笑意的去追前面的皇驾。
……
李世财和金宝鼎自称伤势严重，提前回了官驿，谢皇后也回了后宫，上元节的宫廷活动则要继续，丝竹管乐再起，赵昀换了件暗红团龙袍登殿，关舟也打理一番，换上了礼服。
众人再次归位，宗尊却立于殿中不肯落座，朝上长鞠道，启奏官家，方才一场焰火，实在震慑心神，天朝神威，绝非偏远小邦可比，上国天女更是不该下嫁远乡，此前的和亲之请，确实冒昧了，下臣自请收回前愿，特启官家恩准。
赵昀笑着点点头，还不待说话，便听座上的陈晃说道，宗尊亲王要退出吗？如此，便只剩我与杨大人和关大人了吧？人数少了，辩起来确是少了许多乐趣。
宗尊朝他一鞠，却没有接话，躬身退到自己桌后。关舟挠挠头，猜度着这陈晃是真傻还是装傻，照理说能当国王的人，哪怕只是傀儡国王，也不该是个缺心眼儿吧……
赵昀开口道，陈贤侄说得不错，如今参加三策论庭辩的，只余你三人，时辰不早，殿上也无他事，倒是可以开始了。
赵葵捋着胡须，三策论文章精妙，论点鲜明，此前曾有无数人批注讲析过，他很想听听这些后辈精英如何论辩，说不定还能有新的所得；贾似道端详着手中的茶盏，显得很是悠哉，那三国此前为了争夺名额，给他老人家送了不少奇珍异宝，其中有一个琉璃盏，他很是喜欢，至于殿上庭辩，听不听的本就无所谓，结果已定，就算关舟讲的狗屁不是，最终也是要选他的，否则姝儿那里怕是过不去。
关舟看向杨镇，杨镇轻轻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关舟暗叹一声，抬眼看看陈晃，心说这可是你逼我的，一会儿若是说得难听了，可别怨我……
关舟挽袖子清嗓子，准备上场，相威拉了拉他的袖子，攒着眉挤着眼，小声道，好处加一成，我帮你摆平，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