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舟与落雁相携下了马车,俱是一身疲惫,仰望天色,或是已近子夜,门前问过关三,言说关四已经回府,相威仍在清河坊饮酒,该是会再晚一些,真谛却没有回来,也不知是否真的被阿姊安排上了。
府上除了值夜的侍卫,大多数人已经睡下,但也不排除有个别觉少的,比如说熊婆婆。关舟经过二进院时,透过东院角门,不经意瞥见了些许灯光,举步上前,转过花廊,便见到熊婆婆仍然坐在屋前的摇椅上,摇晃的很有韵律。
婆婆,天晚了,外面风又凉,早些回去歇息吧,关舟踏进小院,蹲在椅子旁边说道。熊婆婆睁开眼,见是关舟,立马张开没牙的嘴,乐成了一朵花,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只是苗语关舟依旧听不懂。
听到有动静,一个苗家女子从屋里走出来,先是向关舟抚肩一鞠,然后用生硬的汉化说道,婆婆年纪大了,每日睡得很少,还总是说屋里气闷,所以经常到外面来坐坐,不妨事的,待她老人家想睡了,自然就回去了。
关舟起身点点头,从身上接下大氅帮熊婆婆盖上,又对那女子嘱咐两句,这才出了院子朝后宅走去。落雁扶着他,好奇的问道,你似乎对老人家特别上心,为何?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关舟笑着应对一句,轻轻抱了落雁一下,说声不必送了,我自己回房就好,你也早些休息。而后再不多说,厅中两个侍奉的丫鬟过来相迎,也被关舟拒绝,独自一人进了屋去。
他其实很想念亲人的吧……落雁站在原地喃喃道。
府中回廊的灯笼甚是明亮,值夜的家将偶尔会在灯下坐上一会,而后便起身,继续沿着既定路线巡视。当子时的梆子声响起,前院的侍卫与后院的内卫会在通往三进院的月亮门处碰面,互报平安,这是每日必经的流程。
熊婆婆依然没有进屋,半眯着眼靠在椅子里,似乎是睡着了,在某一刻,她慢慢起身,将关舟的大氅挂在椅子背上,拄着拐杖慢慢挪出了小院,在经过长廊时,她自怀里摸出一个枣子模样的东西,抖着手塞进嘴里,满意的咀嚼起来。
大院东北角的墙头上窝着一团小小的黑影,身形隐在飞檐下并不怎么显眼,只是两只明黄的小眼睛偶尔闪动一下,似是夏夜里的萤火虫。
熊婆婆弓着身踱了过来,仰头往上看了看,似是怜惜的低头叹了口气,当她再次抬头时,那张皱瘪的嘴忽的一努,一团东西直直射向黑影,不偏不倚打在两眼正中,只见一片紫雾腾起,那黑影晃了两下,啪嗒一声掉落地上。
熊婆婆弯腰拎起那东西的尾巴,依旧蹒跚着回了小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片刻之前,紫雾出现的那一刻,几十里外的官驿中,一名女子的叫声惊震楼宇,只一声,就只有一声。
咻咻咻!又是一轮连弩,相威一个翻身向墙边滚去,贴着土墙,慢慢调整气息,他的马横躺街上,肚皮急促的起伏,眼看就不行了,四名随从有两个被弩箭射杀,另外两人不同程度负伤,躲在巷口中转角处。
奶奶的!有种报上名来!畏畏缩缩算什么好汉!相威冲着房顶喊道。今夜他多贪了几杯,从清河坊出来时已近丑时,穿御街转小巷,眼看就到驻地了,街旁房顶上突发暗箭,射了他个措不及防。
房顶上的人并不答话,却是一阵急促的踩瓦之声,相威强忍左肩的箭伤,又往墙边贴了贴,以方才的脚步声判断,对方应该有五六个人,方才一轮突袭用了三把连弩,若是人手一把,至少还有两把没有激发。
得赶快脱身,敌暗我明,刀剑对连弩,这是必死之局,相威暗自悔道,还是他娘的大意了啊,关老弟前几日才提醒过,咋就没当回事儿呢,今夜若是与他同行,该是也能化险为夷,不过那曲儿唱得也是着实难听……
嗤!一把狭锋长刀穿透土墙,在距离相威脑袋不足一尺的地方刺了出来,相威没有躲避,而是反握疾风,朝长刀刺出的位置狠狠扎了进去。墙后一声闷哼,似是刺中了。
嗤!又一把刀从墙中穿出,割在相威右肩之上,相威一矮身,反身抬脚踢向土墙,借着一踏之力抽出疾风,顺势向巷口窜去,咻咻咻!连弩之声再起,弩箭钉在地面青砖上镗镗作响,噗!一根箭射中相威右腿,相威失去平衡,惨叫一声滚落地上。
两名随从舞刀冲进巷口,准备接应相威,弩机绷弦再响,瞬间将两人击杀在地。相威以刀撑地,勉强站起身,抬眼看时,已有五个蒙面人向他围了过来,其中四人手握长刀,另一人手上端着连弩。
没死在鄂州,也没死在寿州,临了临了居然死在了临安,真他娘的窝囊!相威暗暗自嘲道,他没准备和蒙面人对话,也不想问他们是受何人指使,因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在相威绝望之时,一个黑影突然从墙后窜出,接着一道破风之声,端着弩机的蒙面人应声倒地,那黑影一个翻滚,拾起地上的连弩,毫不迟疑的扣动扳机,将近前的两个蒙面人射翻在地。
余下的两个蒙面人稍稍一顿,却没去理会突来的那人,挥刀直接砍向相威。开!相威大吼一声,不守反攻,右手为轴左手为柄,舞动疾风直接迎向了蒙面人的长刀。
镗!镗!钢刀相接,三人皆是后退一步。杀人者不弃,被杀着不甘,同时挥刀二次冲上。镗!镗!火星四溅,三人再次分开。唰!一道刀光从侧面劈向蒙面人,却是偷袭得手的黑影加入战团。
哈哈哈哈!真谛兄弟!你怎得来了?相威横刀哈哈大笑,没了连弩的压制,他老兄立马见到了生机,刀斧战阵,爷爷怕过谁来!
真谛两手握着刀柄,频繁调整着姿势,他其实不大会用刀,若是木棍或许会更顺手些。我从清河坊回来……路过巷口……发现……真谛结结巴巴的说道。
蒙面人看出真谛紧张,忽的欺身压上,一个长刀平刺,直取真谛左肋,一个蹲身横砍,扫向真谛下盘。哪知真谛的身法比嘴皮子利索的多,脚尖点地,屈膝蓄力,一个后空翻跳到了五尺开外,平刺的没够长,横砍的没扫到。
相威瞅准时机向前一步,疾风高高举过头顶,嗨的一声,全力劈了下来,两个蒙面人前招落空身形不稳,一个侧身向外手滚去,一个避无可避,只得横刀招架。
镗!咔!疾风斩断长刀锋速不减,一直劈到地面,划出一道火星,那蒙面人晃了两晃,扑通平躺地上,自头顶到小腹被劈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水污秽一下迸了出来。
最后的蒙面人见事不可为,翻身向巷子飞跑几步,三窜两窜上了土墙,还没等跳上房顶,就被从侧面高墙翻过来的真谛一脚踹了下去,相威狞笑着扭扭脖子,拖着一条腿蹦了过来,或许是抻到了伤处,狞笑瞬间变成了呲牙咧嘴。
不错,还落了个活口,来让爷爷好好看看,是谁他娘的想要爷爷的命!
……
你他娘的不好好在驿馆呆着,非要跑去祸害我大宋的姑娘,咋没一箭射死你!该!关舟看着一身纱布的相威骂道。
唉!这话可就不中听了!怎么是祸害呢,老子不给钱的吗?那叫照顾生意!相威回骂道,你小子就是个不知恩的,想当初两军阵前,咱还给你安排了俩姑娘呢,老子如今到了临安,你不说请客,还一副酸不溜丢的嘴脸!老子自掏腰包找乐,关你屁事!
少耍嘴皮子!若不是真谛赶上了救你一命,你个王八蛋早见了阎王了,还找姑娘,找女鬼吧你!
别说没用的,老子捉回来那个人呢?审完了没有?赶紧告诉老子,是不是李世材那个杂碎指使的?看我不剁了他!
关舟检查着相威的伤势,说道,老实歇着你的,别忘了这里是大宋,是临安,不是草原,就算真是高丽人干的,也轮不到你出手,朝廷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这伤没什么要紧的,养些日子就好了,我让真谛留下,有个可信的人,也多个照应。
关舟才出官驿大门,赵葵与贾似道的马车便到了,关舟上前见礼,又简单交代了几句。赵葵道,人没死就好,否则确是不好向忽必烈交代,就算大局无碍,芥蒂确是不好消弭。你小子也别闲着了,赶紧去趟皇城司,董宋臣一个人支应不来。
皇城司衙门,董宋臣背着手转来转去,其下马无车、张世杰等人侯在下首,脸色都不好看。外邦使节在临安遇袭,还险些丧命,这是百十年都没有过的事,这次皇城司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别转了,晕不晕?关舟带落雁进了正堂,对董宋臣说道。董宋臣从桌上拿起一沓文书,又递上一把连弩,说道,这次麻烦大了,你先看看吧。
关舟将两样东西放回桌上,坐下来说道,我又不是你皇城司的人,看这些作甚,你就直接说吧,到底什么情况,我又能帮什么忙。董宋臣坐回椅子,对马无车挥挥手道,你说吧,一样一样说。
马无车上前一步拿起连弩,对关舟拱手道,大人请看,这把连弩是昨夜刺客所用,箭仓侧面有处磨痕,将压刻的编号抹了去,但是从制式来看,这该是我大宋官制的东西。
关舟眯眼道,我大宋的军器管理如此松散吗?马无车回道,朝廷对弓弩的管制极严,私造弓弩形同造反,哪怕是私藏一个铁质机扣,都要杀头抄家,所以属下猜测,这把连弩该是军中更替淘汰下来的,依照规矩,本该拆卸重组,或者直接废掉,但不知为何到了刺客手里,现在的问题是,若相威知道刺客用的是大宋军器……
那他就会以为我们心存不轨、另有企图,对吧?关舟接着说道,先不说这些,昨夜抓回来的那个人招了没有?董宋臣接话道,若是招了,哪还用这么麻烦,那个人……董宋臣一指马无车,你接着说。
大人,那个人一心求死,半个字都不肯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汉人,而且还是退役的军人,马无车见关舟投来询问的眼神,赶忙解释道,我们将昨夜被斩杀的五名刺客也抬了回来,验看了尸首之后,发现他们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旧伤,从伤口的性状来看,该是战场上留下的;而这六个人的体貌特征皆是汉人,身上的刺青也是我汉地风格。
会不会是阿里不哥的细作,蒙古人占着我半壁江上,他们的地界也有不少汉人,关舟猜测道。马无车道,不无这种可能,不过……马无车拿起桌上的文书,继续说道,此前赵老神仙曾着令我们重审杨髡妖党,虽未得到新的讯息,也没能敲定两个杨髡之事,但却发现了一些关联,这二十来人虽男女老幼皆有,却有半数是同一年进宫的,我们又将已被斩杀的妖党重查一遍,结果也是如此。
举人进士还讲究个同年之谊呢,人家同时进宫,关系密切一些,又一同入了教,这不足为奇吧?关舟问道。马无车道,理是这个理,但若联系上此次连弩外泄、私募军兵的勾当,属下猜测,会不会是有那么一个人在从中操纵,若真是如此,此人的职司怕是不低。
这两件事会是同一人所为吗?不一定吧?关舟问道。马无车将文书翻到最后一页呈给关舟,说道,这是此前在妖党身上发现的一个刺青图案,似乎像是一条蜷起来的百足虫,因为并不是每个妖人身上都有,也不一定在哪个位置,所以没当一回事,但是昨天的刺客之中,有一人身上有一模一样的刺青。
关舟陷入沉思,原本以为妖党头目杨髡授首,妖人喽喽也就不足为虑,如今看来,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且不管是选人入宫,还是私扣军器,都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就拿堂上的五个人来说,或许只有董宋臣有这个能力,他关舟私造武器可以,要扣留军方的武器,确是没有门路;至于左右宦官宫女、甚至医官女官的遴选,他便更加做不到了……细想之下,越来越可怕,难怪董宋臣坐立不安。
你需要我做什么?关舟看着董宋臣问道。董宋臣叹口气道,相威或许不信任大宋朝廷,但却信你,这些日你帮我稳住他,若能拖到谈判结束,直接将他送走便更好了。至于方才的种种猜测,我们会逐一进行排查,毕竟能做这些事的人不多,查起来虽有些束手,但应该不费工夫,不过,老夫最担心的,却是宫里……
关舟点点头,董宋臣没有明说,但他却已听明白,当初宫中妖党针对的是官家和娘娘,具体点说是针对的赵家子嗣,如今阎妃有孕,若真有那么个人在时刻惦记着,可就大大不妙了。
这件事,我想办法!关舟沉声道。
董宋臣明显松了一口气,对众属下吩咐道,即刻抽调兵部、户部人等,核查刺客身份;将当年遴选宫人的档案调来,看看都有谁能左右结果;再将能接触到军器替换的人逐一审查,不可遗漏一个环节……
你说宫中妖党和昨夜的刺客若都成了事,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往回走的路上,关舟问落雁。落雁摇摇头,内内外外纠缠太多人,太多事,却是说不清楚,其实你可以去问问相威,他或许知道不少关于杨髡的事,只是有些事涉及机密,他不一定肯说。
关舟点点头道,确是如此,至少那些临安外围的蒙古人,我们就一直没有找到,干脆一起问了,说不说就在他了。染儿,你去趟宫里,将事情前前后后向官家和姝儿讲清楚,让姝儿搬去和阎娘娘一起住,她有镯子护身,定能保得娘娘周全。
落雁拨转马头向南而去,关舟则一路向西,又杀回了官驿。
相威不愧是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完全没把昨夜的刺杀当回事儿,当关舟推门进来时,这家伙正在大口的喝酒吃肉,身边还有两个美人陪着。
关舟指指那两个女子,皱眉问道,这什么意思?相威嘿嘿一笑说道,说起来还是你家相爷会办事,怕我窝在官驿无聊,特意送来了美酒,还送了咱两个美人,哈哈!
贾似道!这个老不正经!关舟咬牙切齿道。对于作践女子的事,关舟一直都非常抵触,这也是他不爱去清河坊的原因。
老贾可是你的上司,而且还是你舅丈人,开口就骂,不大好吧?相威又满上一杯说道。关舟撩袍坐到相威对面,说道,就这种事而言,骂他都是轻的,用自家女人讨好别人,不符合我为人之道。
哦?原来你是在意这个啊,那你可错怪老贾了,相威说着,伸手揽过一名女子,当着关舟的面,嘴对嘴来了个皮杯,那女子不但不推不躲,还一脸媚笑,连嘴角淌下的酒都不擦,任它顺着脖颈流了下去。
王八蛋!你找打吗!关舟一把拉住相威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哎呀!呀!疼!松手!相威大叫道,这是两个高丽婢!不是汉家女子!是你家相爷今儿才买来的!
高丽人啊……关舟不好意思的扶相威坐下,帮他整整衣服,说道,那便无所谓了,不过你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玩儿暧昧,起鸡皮疙瘩。
你还真是个看门狗,谁动你家东西你就咬谁,相威轻揉着肩膀笑骂道,说正事儿,你咋又回来了?是不是审出结果了?
不错,审出来了。
谁干的?
我大宋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