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语文课本上著名的第一篇课文“秋天到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排成个一字。”到音乐课唱的“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孩子们的眼睛里……”，红花绿草小黄鹂是美术课用马利牌蜡笔涂在一张张十六开铅画纸上的，还有同班同学春春的留影——她是美术课代表，被指定当模特，站在一张凳子上让人看着画……
学校教了幼童们许多知识技能。
同时，学校也用各种手段煽动着幼童们的虚荣心，像春天里的野草被刺激着疯长起来。
我从小拥有的“朱玑”这个名字首次承担起了除“可供他人精确分辨一个个人的文字代号”以外更多的附加值。
就从第一天上学站在讲台前跟同班同学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朱玑，家住某某街道，从前是在阳光幼儿园里长大……”把名字记到花名册上开始，每天从进校门到出校门的这段时间里，就有着名目繁多的考核项目——进校门要检查头发指甲（事实上，不讲卫生的小孩还真不少，有人不带手帕，擤鼻涕往手心里搓，我对她这只手向来敬而远之，有一次规定要与她拉手出操，顿时苦了脸。还有人头上有老白虱，还过给了我，我妈回去就烧了药酒给我捂头，用编梳编掉虫卵，我的一头长发就牺牲了，剪了个好打理的童花头，自己认为非常难看。文文某一天嘴角烂了，不知接触到什么脏东西，人也不知她会不会过人，都不敢接近她。我外婆经常忘记给我剪指甲，为应付抽查，我就养成一个咬指甲的坏习惯，咬得十个手指像狗啃的一样，月白全都掀起来，到处在蜕皮，我也不好意思用这双手去接触别人，自己当然是可以忍受。），早操时要看队列整齐不整齐（露出一只手来挠一下痒痒就影响队型美观。据说要做到“苍蝇在脸上爬过也面不改色”。但我一走到那个花坛子边，脸就过敏，痒得要命，每次熬得都很痛苦，列队时间还特别长。）作业完成的质量要好，上课遵守纪律之外还要积极发言，默拼音默生字做算术题的测验成绩要优秀……
开头老师会按比例每天授予表现好的学生一颗小五角星，粘在书包上，并同样粘一个在你考勤册名字的旁边，以兹证明——后来我帮着老师剪了几颗五角星，从自己手底下诞生的东西，它的神圣感就全没了，就是一片有形状的红纸而已。五角星累积数多者为好学生，一贯表现好的就有被提拔为做班干部的荣誉，第一批戴绿领巾加入绿苗苗队的荣誉，第一批戴红领巾入少先队的荣誉，颁发年级学习积极分子，学**积极分子，学**好少年，三好学生等等奖状（有些奖状是区里拨下的名额）荣誉……
班干部有各课代表，小组长——小队长4名，中队长（包括中队委员——学习委员，宣传委员，文娱委员，体育委员和劳动委员，地位依次递减）6名，大队长1名，荣誉程度依次递增，但因为这种计算依据比较模糊，还是要看班主任老师的态度。
“成绩”被提到了至高的地位上，因为它数字清晰，容易服众。
班里每个学生的一切数字都被捆扎成一团包办给班主任负责。包括个人成绩，出勤率，出操率，头发指甲抽查合格率等，整得班主任们七荤八素，神经时时刻刻吊着，就怕本班一不小心出点儿什么差错，在同行那里失了脸面。尤其不能学着放下功利之心的，就难免会把压力转嫁到学生头上去。发班级考卷时，老师的语气一般是这样的：“这次我们班90分以上有2个，是某某与某某，上来拿考卷，3班有4个，我们班落后了。80分以上有28个，报到名字的上来拿考卷，这点比3班好，希望80分的同学们再加把劲，从这里头冲几个90分的出来……”报到不及格的，人人低着头，个人无地自容事小，还有父母那边一顿逃不掉的毒打，这皮肉之苦才是头等大事。
班级与班级之间的各项比拼几呈白热化，牵涉到各个班主任的利益，考卷都是换着批的，就怕把自己班学生的分数批高了，投机取巧地来压倒别班。而其他各种测评指标也是谁都不甘人后，上头什么都要“重视”（其实是不分轻重），明查以外还要暗访，出操时哪个班级有人在说话，被那校长看在眼里，还会全校通报批评。有时全班正在做眼保健操，突然有几个高年级学生冲进来抽查学生的手指甲，为了指甲牺牲眼睛也在所不惜。区里来检查什么时，学校也必要撒谎的，还要学生相帮串供，统一口径用那套被打好底稿的官方说辞，有几次学生表演不力，泄露了实情，把整个年级都闹得鸡飞狗跳，班主任明扎明打地当众怪责俩学生不会讲话，思想一点也不积极上进：“怎么可以你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呢？怎样也要为学校长长脸面。”两个学生听批评听得一脸懵懂——他们意识里关于“诚实”与“谎言”的界限从此就模糊了。还有学生家长上区里去告发学校强迫学生补课的，学校被区里通报批评，发狠要查出是谁告的，仿佛人家犯了什么大罪一样。以后课还照补，只是记得发一份自愿协议书给家长签，以示是家长主动要求，而并非学校强迫。公开课上，老师上课的内容，提问学生名单，上课节奏都已经被事先排演过一场，一点意外也不能发生，因为分数都是倒着扣的——仿佛“人之初，性本善”，一动不动还是“善”，如果动一动可就难保善恶了，最好不要冒这份险。班主任每每把细枝末节的数据项目神情严肃地在班上一说，点名批评或表扬，要求人处处注意，就变成了学生的心结——他们也开始十分在乎一切的比分数据。
某一次校运动会上，两班拔河，邻班班主任做裁判，他想帮自己班获胜，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指鹿为马，绳子明明拉到那边过线了，他就是不吹哨，等到他们反败为胜了才忙不迭地盖棺定论。我们班明输实赢，十分不甘心，那边又得意洋洋，庆祝的吼声四起，这小人得志的嘴脸更加令人恼火。班主任为安抚众怒，就道：“我们心里知道是我们赢了就可以了，他们要作弊，结果已经是这样，我也没办法，但我们在精神上是胜利者……”不过她的劝解并没有什么效果，没有人愿意做什么“精神上的胜利者”，很显然还是名次更重要。
这种公然作弊引发了两个班级的仇恨。等到放学之后，这两个班级的男生们就拉开场子，隔着校门口那一条马路，分站在两边上街沿，愤怒地向对方叫骂：
“作弊小人！赢了也不希奇！”
“赢就是赢！输的是笨蛋！笨蛋就没权力说话！我们就是胜利者！”
……
然后就是更难听的脏话哇啦哇啦地喷出来，双方又拿起今天订了来不及吃的豆奶（这东西真的超难吃，所以每天都有人剩下，也是学校强迫学生订的。）相互乱标，及时被各自的家长领走了，才没有引发群殴。
第二天，班主任顾听闻了昨日这件群体事件，她的脸色很难看，说：“我已经告诉你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了，你们干吗还要死缠不休？昨天参与吵架的都给我站起来！”她对他们分别施予惩戒，尽管那事儿是在校外发生的。
对方班级参与吵架的男生们也没讨着好，闹出了这一桩大事，原本胜利的喜悦都吵没了，他们也被校长通报批评，去专门教育他们什么叫“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比赛状态中，友谊究竟是老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