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怀山胸中涌动着一股复杂而强烈的情绪。娘亲病逝的无措悲伤,被同龄人排斥的自卑难过,遇见银杏的短暂欢喜,还有被祖母厉斥的失望彷徨……全部交织在一起,在他胸腔内汹涌起伏。一时间,只想用什么将它宣泄出来。
阮怀山推开面前的书,在桌上铺开宣纸,手指微颤地拿起了狼毫笔。笔尖蘸墨,悬在白卷上空。他闭了闭眼,脑里浮现出银杏的模样……每一个轮廓,都无比清晰、明亮,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记忆里。他深深呼吸,定了定神,睁开眼,挥笔作画。
一幅在垂星城引起轰动,同时也让他名声大噪的画作,就这么在寂寂深夜,一豆灯光下完成了。
……
镇上人皆传,阮家孤儿天资聪颖,少年即作长画一幅,画工奇绝,栩栩如生。
甚至有人传,只要站在那幅画前仔细盯着,就可以看到一片片银杏叶在画中飘动……
这件事被镇上人大为称奇。陆续有人登门求阮小公子作画一幅。而阮怀山随笔一画,皆是一幅好作,画中之物栩然若生,如有神助。
最高兴的,莫过于他祖母。竟然将他书房内所有书卷清了,又给他捣鼓来许多画本让他学习。
“以后,你就当个作画先生罢。”
阮怀山在她面前跪下一拜,生平第一次忤逆她,“祖母,我无意作画为生……我想进京,考取功名。”
蒋氏脸色一变,目光阴沉地盯住他。沉默的低气压让阮怀山低头伏在地上,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很久,她才轻轻伸手将他扶起,“你知道,你为何叫怀山吗?”
阮怀山愣怔地摇了摇头。
蒋氏淡淡说,“因为,祖母希望你心中怀山,再不要像你爹一样,踏出这里。”
“祖母只剩下你了。你要听话,陪着祖母……”
苍老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一直在脑中回荡,阮怀山失魂落魄地回到书房,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说起来,这曾是他父亲的书房,如今是他住在这里。
据说父亲原本就志在朝堂,每日孜孜不倦地奋发读书。但是适逢乱世,妖兽肆虐,他被赶着参了军……文弱的书生从此拿起了兵戎。
为了娘亲,他一个人应当撑了许久。但是,他还是没有回来……
娘亲得知他的死讯时,捂脸痛哭,哽咽地道,“郎啊……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已尽力了……”
人生中,总是有不得已和无奈之事。
阮怀山有些悲哀地想着,抬头间忽然看到了那幅银杏,心里微微一动。
若是永远留在这里……似乎,也就能永远陪着她了。
……
阮怀山决定瞒着祖母,借着作画为由,跑去了山上。
远远的,便见到那株巨大的银杏,纷纷地飘着落叶。白杏儿坐在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空中晃着腿,看上去无聊至极。
听见踩在积叶上的咯吱声,她微微侧过头来,看见他时眼睛显然一亮,竟然直接从高高的树上跳了下来。
“小心!”
阮怀山大惊失色,连忙飞奔了过去,伸出手想要接住她。跑得急了,却不防被积叶遮盖住的树根绊倒,摔在了地上。
反倒是白杏儿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一点事儿没有。她在阮怀山身旁蹲下来,轻轻戳着他的脸,调侃道,“几日不见,还是这么笨!”
阮怀山窘得微微红了脸,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不住地拍着身上的叶子。
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白杏儿妙目圆睁,俏脸上满是惊讶,随即好笑道,“喂,我就说说罢了,你别当真啊!”
说完,眸里有流光微微一闪,又道,“况且……我是妖精,这点高度,算得了什么!”
“你这小身子板,下次还是不要来接我啦。”
阮怀山心想,他当然知道!他只是,一看到她掉下来,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冲过去了。
但一张嘴,只是轻轻答应道,“……知道了。”
白杏儿点点头,自然拉过他的手往树下走,轻快地道,“走!好久没和你说话了。你不在,我可无聊了好久呢。”
阮怀山有些别扭地轻轻挣了挣手,却被她拽得更紧了。她的手有些儿冰凉,指尖的触感传给他一阵阵的悸动。
阮怀山把头缩得和鸵鸟似的,怯怯地跟她说,“杏儿,我……”
白杏儿停了下来,灵动的眼睛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阮怀山深吸一口气,然而声音里还是充满了化解不去的苦涩。他黯然道,“我祖母,不想让我见你……”
白杏儿歪了歪脑袋,显然不解。“……为何?”
……因为,你是妖精。
我的祖母,不允许我和妖精在一起。
阮怀山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说出口的,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苦,眼睛又干又涩,说不出的悲伤将他疯狂席卷。一时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丢弃在了世界中心,世界里空无一人。
白杏儿陷入了沉默。不声不响地坐回了树干上,轻轻地晃着脚。
许久,她才轻轻道,“……看来,你的祖母不喜欢我。”
阮怀山垂下头,“嗯”了一声。
“那你呢?”白杏儿眼眸一转,忽然问。
“啊?”
阮怀山被问得措手不及。怔怔地抬头,正好看见少女低下头与他对视。此时有风吹来,视线渐渐被漫天卷起的金叶与风中飘舞的发丝所迷乱。
可阮怀山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少女的嘴角扬着一抹微笑,浅浅的梨涡在她明丽的脸颊上若隐若现。那双藏有流光似的眼睛望住他,隐隐含着笑意。
“你喜欢我么……?”
阮怀山的脸一下就红透了,眼神躲闪,双手抓皱了衣袖。想说出口,又害怕说出。
半晌,都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我……”
是与否,还是,不知道呢?
白杏儿轻笑一声,却没有再等下去,而是轻轻问道,“你以后,还会来看我么?”
杏叶不停地从树上纷飞飘落,那股木质的清香愈发浓烈。阮怀山握了握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仰着头注视,声音很轻,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坚定,如同许诺一般——
“会的。”
可知若没有你,这连绵的群山,也就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