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拉带着李兰治病的这几个月，因为太忙，没有注意到村子里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王家三兄弟的药材种植合作社已经卖出了第一批药材，并且获得了高额的利润。从一开始就参加合作社的二十多户人家一夜之间富裕起来，每一户都分了一万多元的红利。之前一直持观望态度的其他村民见参加合作社竟然能赚这么多钱，全都蜂拥到合作社，想要入股。但是王家三兄弟却开出了苛刻的条件：“一开始让你们参加的时候你们不是怀疑我们吗？而且早就说好了第一批参加的人是原始股东，已经把合作社的股份均分了。现在你们这么多人来参加，肯定会把我们的股份稀释。但是本着带领全村人致富的目的，你们想要参加合作社的都可以参加，只是你们的股份要按另外一套标准来算，至于具体是什么标准，要等我们制定出来再说。”村民们看着刚参加的那批人赚了大钱，都眼红了，想着只要能参加合作社，肯定是只赚不赔，至于分红按什么样的标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一窝蜂地参加了合作社，把土地全部腾出来种药材。
药材种植合作社扩大种植规模的事情得到了县城农业局的项目支持。农业局免费为合作社搭建温室大棚，还提供每亩地一千五的财政补助。王家三兄弟吞了其中的一千元钱，只说每亩地的补助是五百元，留剩下五百给土地的主人。村民们大多都不知情，就算是知道王家三兄弟在其中做了手脚的人，也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自己赚了钱，就不管其他的了，而且都认为王家三兄弟居功至伟，拿这么多钱也是应该的，所以都替王家兄弟保守着秘密。
一时间，河边的土地由原来遍地的玉米变成了一排排黑色的温室大棚，全部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土地的景观突然发生了改变，虽然都怀着赚大钱的念头，可是当看到自己土地里的粮食蔬菜一下子被大棚占据了的时候，村民们还是会觉得可惜，会感到不适应。不过为了赚钱，谁还在乎土地呢？只要能赚到钱，以后说不定就不需要种地了。种地多辛苦，忙了一年，种的东西也卖不了多少钱，这地，不种也罢！
自从全村大部分人都参加了合作社，村里的人就都变得忙忙碌碌，浮浮躁躁的。男人们个个都像企业家、大老板，成天往大棚里钻，还有模有样地指点这指点那。女人们也没闲着，都在大棚里当小工，每天可以赚五十块钱。人大多都跑到河边去了，村子里反而变冷清了，潘德拉和李兰每天只能拉着豆腐去其他村子卖，傍晚回来的时候，村里才稍稍有了一点人的气息。吃过晚饭的人都聚在晒谷场上，看见潘德拉用三轮车载着李兰，老两口悠闲的样子，就说：“老潘，你小日子过得舒服呀，成天带着你媳妇到处逛！”
潘德拉说：“哪里有你们过得舒服，我们这是力气活，不像你们，参加合作社以后都成老板了，每天只是坐着数钱，多快活！”
“数什么钱哟，土地是全部拿出去了，半毛钱都还没见到呢。”
潘德拉说：“种药材也是要一段时间的，哪有种下去就能卖钱的。”
“你怎么不参加合作社？你现在是卖豆腐，土地也不需要种了，与其抛荒，还不如拿来入股，还能分一点红利呢。”
“我们呀，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潘德拉简单地说了一句，然后就蹬着三轮车回去了。路上，李兰对潘德拉说：“没想到王家三兄弟还真的种出药材来了，听说赚了不少钱。”、
潘德拉很不屑地说：“有什么好羡慕的？他们赚钱是他们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呀，安安心心卖自己的豆腐豆花，不去凑那热闹。”
李兰说：“没想到你还看得挺开。”
潘德拉说：“不是看得开，我这叫一种境界，一种道。”
李兰笑道：“哟，看不出来你还得道了。”
潘德拉一脸正经地说：“我没瞎说，这真的是一种道。去年我和刘半仙就专门讨论过什么是‘道’。我才明白，原来得道不仅仅是我们平常说的成仙飞天那种，道有很多种，只要你在一件事情上做得非常好，达到了一定的境界，那就是道。其实，每个人都能得道，只是因为很多人过得太浮躁，每一件事情都没有做好，活到最后都不明不白的，所以他们不能得道。”
李兰问：“你说你得道了，你得的是什么道？”
潘德拉说：“我能把别人钱财这回事看开，看淡，不像别人一样为了赚钱忙这忙那的，我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与世无争，这就是道。”
李兰说：“你说得轻巧，还说别人整天为了赚钱忙碌，你自己也不是一样？起早贪黑，风吹日晒，还不也是为了赚钱？”
“我和他们是有区别的。”潘德拉说，“我是为帮你治病才拼命赚钱的，但我并没有把钱看成最重要的东西，除了用它来维持生活，除此之外，钱本身对我来说没有多大的价值。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就是让我天天过穷苦的生活我都愿意的。但是你看好多人，一听说什么能赚大钱，就都跑去想要捞一把。钱对他们来说永远都不够，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钱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来。这样的人活得累，每天就想着怎么赚钱，算计这算计那的，累不累呀？你看我们就不一样，随你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就算是天上掉下钱，我也不会跟着去抢。有几个人能做到像我这样看淡一切？这就是我的道。”
李兰说：“也不能说别人赚钱就是不好，毕竟每个人都要生活嘛。”
潘德拉说：“我没有说他们不好，只是在我看来，我活得比他们轻松。我愿意就这么和你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求了。”
李兰问：“那你不要孙子了？”
一提起孙子，潘德拉马上就看不开了，骂道：“你一说孙子我就想到潘文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还要孙子？你说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还指望抱上什么孙子吗？”
李兰叹了一口气说：“他可能是暂时糊涂了，过一阵子他应该会明白的吧。”
“他明白个屁！”潘德拉说，“之前在家里的时候他还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去县城打了几天工，整个人就学坏了。老实人一旦学坏了，就很难教回来了。你看他上次带回来的那个叫什么丽娜的女人，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姑娘。潘文肯定成天和她厮混，赚的钱都乱花了。本来以为以后咱们两还能靠他生活，现在看来，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李兰说：“难道就真的就不管他了吗？你真的不想要孙子了啊？”
潘德拉说：“管肯定是要管的，但是现在我忙得没有时间，最要紧的还是先把你的腿治好，等你好了，我就亲自去县城里把那小子揪回来教训一顿！”
九月初，村里要举行村委换届选举，这次选举和以往每次选举都不同，还没到选举的日子，全村人就都议论开了，因为这一次王大奎要参加选举。王大奎自从办了药材种植合作社以后，带领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其他人望风而动，也都参加了合作社。所以在他们心中，王家三兄弟就成了有能力带领大家致富的领头羊，是村长的不二人选。凡是参加了合作社的人都在私底下商量好要选王大奎做村长，这样，他就能更好地带领大家致富。潘德拉在卖豆腐的时候听到很多人议论起这次选举，听到有人夸赞王家三兄弟孝顺，从去年他们为王二伯举行的丧事葬礼就能看得出来。潘德拉在心里骂了一句：“孝顺个屁！你们都瞎了眼，没有看到他三兄弟是怎么对待王二哥的？你们肯定都收了他的贿赂，不然怎么都在说他的好话？”潘德拉根本不关心这次选举，但在他心里，他绝不会选王大奎做村长。
村民选举大会那天，潘德拉去参加了投票，他仍然把票投给吴顺林，但是当选举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王大奎高票当选大河坝子的村长！潘德拉对这个选举结果很不满意，虽然他并不关心谁当村长，但还是隐隐感觉到不妙，这样的人都能当村长？说不定以后还会出大事哩！
王大奎当了村长以后，有了权力，办起合作社来就更顺利了。合作社的规模在不断地扩大，越来越多的村民拿出了自己的土地，加入了合作社。河边的土地全部连成一片，一律搭起了黑色的塑料大棚，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再也看不到半点玉米的影子。村里的人都成了股东，十分用户王家三兄弟，虽然不懂种植药材的技术，每天都还是要往大棚里跑好几遍，比以前自己种粮食还跑得勤。晒谷场上龙门阵的主题也全部变成与药材种植、合作社、股份、分红等有关的话题。潘德拉成为了少数没有参加合作社的人之一，所以在晒谷场上就失去了谈话的资格，以前能够在众人面前炫耀的那些历史、风水地里、算命等知识，现在都派不上用场了，只能静静地蹲在一边，像哑巴一样听其他人讨论合作社的事情，自己一句话都插不上。去了几次，觉得晒谷场上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干脆就不去了。每天卖完豆腐豆花回到家，洗完澡，吃完饭，就躺在葡萄架下乘凉，晚上早早地就睡了。
潘德拉和李兰还是照样每天做一锅豆腐一锅豆花，用三轮车拖着出去卖，不管别人怎么热闹，只是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生活。合作社的第一批药材卖了以后，村里有很多户人家一下子变成有钱人了，出手也都阔绰了。以前穷的时候，豆腐豆花这样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品。虽然在吃的问题上毫不吝啬，但很少有人隔三差五拿得出钱来购买，有时候没有钱，又实在想要吃豆腐，就只买一斤豆花，还要带着一大袋子免费的豆花汤水走。豆花没有了汤水是吃不成的，但是汤水有限，还没有卖出村子，半桶汤水就被村里的人拿走了，而豆花却没有卖出去几斤。现在就不一样了，这些人都有钱了，花起钱来好不手软，一买就是好几斤豆腐豆花。潘德拉担心他们买这么多吃不完，就好心提醒了几句，谁知道买的人大大咧咧地说：“我只见过希望别人多买的，没见过你这种劝别人少买一点的。怕什么，吃不完就拿去喂猪！第二天再买新鲜的吃，还怕没有钱？”潘德拉嘴上不说什么，只在心里念“阿弥陀佛”，那是粮食啊，能吃多少就买多少，浪费了实在可惜呀。可是买多少是人家的事情，自己又能管什么呢？只能在心里替他们叹息。
一天下午，潘德拉和李兰卖完豆腐豆花，骑着三轮车回大河坝子，快要到村里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赵大爷。赵大爷戴着一顶青布小帽，穿着一身青布衣服，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李兰就知道赵大爷是刚从县城里回来。
赵大爷是大河坝子唯一一个信仰基督教的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基督徒。赵大爷名字叫做赵宝荣，原来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四十岁的时候妻儿忽然相继死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妻儿的死对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使他变得非常消沉，什么事情都不想做，连土地都懒得理了，每天就是一个人窝在家里喝酒。后来没有钱了，土地也荒了，为了挣点喝酒的钱，就想了个懒办法，去河边的松树林里捡蘑菇，挖野菜、药材，有时候放套子抓一些野鸡野兔，然后背去县城里卖。城里人对一般的鸡鸭鱼肉都烦腻了，一看见赵宝荣带去的野物，马上有了兴趣，出高价买回去了。赵宝荣轻轻松松地就赚了许多钱，可是他没有拿这些钱好好过日子，而是用来买酒喝，喝得醉醺醺的，直到大半夜才摸回大河坝子。钱喝酒喝完了，又去山里找野物拿到县城里卖。所以村里的人平时都见不到他，因为他不是在山里，就是去县城了。县城去的次数多了，赵宝荣就渐渐喜欢上了，好几天都待在县城里，直到把钱花光了才回大河坝子。他对县城要比乡下更熟悉，几乎把县城的每个地方都走遍了，熟悉了。有一次，赵大爷卖完野物，正想找一个餐馆好好喝几两，于是就在大街上乱逛。突然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个人张口就问他：“同志，你好！请问你对基督教感兴趣吗？”
赵宝荣没听明白，皱着眉头问：“什么教？”
那个人说：“基督教。请问你对基督教感兴趣吗？”
赵宝荣问：“基督教是什么？”
那个人就很耐心地把基督教是什么告诉了他，他还是不明白，就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信什么基督教。”
正要走，那个人又问他：“你信主吗？”
赵宝荣更摸不着头脑了，问：“什么主？”
那个人就慢条斯理、一句不停地说了一大通话，说得赵宝荣晕头转向，似懂非懂，可是又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东西。那个人见赵宝荣有了一点兴趣，就对他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聚会，邀请你来参加，请问你有兴趣吗？”
赵宝荣肚子饿了，就说：“我还要急着去吃饭哩。”
那个人告诉赵宝荣，聚会将免费提供各种食物。赵宝荣一听，还可以免费吃饭，不吃白不吃，就答应了。那个人把聚会的时间地点告诉赵宝荣后就走了。赵宝荣很是得意，不花一分钱捡了一顿饭吃，这种好事怎么让自己碰上了？于是在街上逛起来，一直熬到聚会的时间，就赶到聚会地点去了。一到那里，好家伙，现场又几十号人，关键是桌子上还摆放着许多他从来见过的食物。既然是免费吃，那就开吃吧！二话不说，走过去拿起食物就狼吞虎咽。可是旁边的人都没有吃，而是面带和善的笑容看着他，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就住了手。有人告诉他，要等到听完宣讲之后才能吃，赵宝荣只好等宣讲过了再吃。没想到听了一通宣讲，他整个人就呆了，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样，知道自己是有罪的，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对，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信仰上帝。从那时起，赵宝荣就逐渐变成了一个基督教徒，不但自己坚定地信仰上帝，还积极到各处去传教。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喝酒，对待任何人都非常和善，他积极地活着，别人问他是怎么了，他说：“因为我有了信仰。”
赵大爷经常出门去传教，路上遇到人，就要向他们说一通有关于上帝的话，要劝说他们参加基督教。绝大部分人都不相信他，认为他是在传播邪教，都避而远之。赵大爷并不灰心丧气，仍然坚持传教。潘德拉之前听李兰说起过赵大爷的事情，就对赵大爷信基督教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后来，他也听别人说起过基督教，对基督教有了一点了解，才知道基督教是和佛教一样的正规宗教，是从西方国家穿过来了的，主要是信仰上帝。上帝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知道信了有什么用，只是听人说信了基督教的人都会向别人宣传，劝说别人加入基督教。
那天下午他和李兰在路上碰到赵大爷的时候，赵大爷刚从县城里回来。潘德拉在赵大爷边上停下来，向他打了一声招呼。赵大爷停下来，微笑着看着潘德拉和李兰，说：“你们好！”
潘德拉说：“好久不见你了，你去哪里了？”
赵大爷说：“我去县城了。”一边指着三轮车上的东西说，“你们现在卖起了豆腐啊？”
潘德拉说：“早就开始卖了。”
赵大爷微笑着看了看三轮车，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问潘德拉：“你对基督教感兴趣吗？”
潘德拉早就知道赵大爷肯定会这么说，连忙摇着头说：“没有兴趣，没有兴趣！”
赵大爷又说：“你信仰主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潘德拉说：“我只信仰我自己，其他什么都不信。”
赵大爷见潘德拉态度坚决，不再劝说，就微笑地看着他。潘德拉一直对赵大爷的信仰很好奇，就问他：“你们基督教徒到底是信什么呀？”
赵大爷说：“我们信仰上帝。”
“上帝是什么东西？信他有什么用？”
赵大爷张开了双手，仰着头微笑地说：“上帝是宇宙独一的造物主，是永远爱你的天父。他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只要你信仰了他，他将永远存在于你的内心，让你感受到他那无边的永恒的爱。你将会看到自己的罪恶，上帝也将会把你从罪恶之中解救出来，让你得到永远地解脱。凡是相信上帝的人，上帝必将在他们死后把他们带到天堂，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罪恶，没有疾病，没有烦恼，只有快乐——”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潘德拉听不下去了，就打断了赵大爷，说，“我知道这是你们经常说的话，我就想知道你信了这个以后，你觉得有什么好的地方吗？”
李兰扯了一下潘德拉的衣服，悄声说：“你问这些做什么？我看你是闲得无聊。”
潘德拉没有理李兰，而是看着赵大爷。赵大爷说：“自从信仰了上帝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你是知道的，我的老婆孩子都死了以后，我整个人就毁了，生活没有一点希望。可是遇到了上帝以后，我开始信仰他，按照他的意志做每一件事，我发现了我的罪恶，并且用积极的行动去赎罪，去帮助更多的人。我的生活充满了光明和快乐，这就是信仰上帝的好处。”
潘德拉听了，鼓着眼睛，吐着舌头对李兰说：“你还别说，人有一个信仰还真的不一样，上帝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还是有这么多人信他，好像他真的存在一样。”
“你说的没错。”赵大爷说，“上帝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他就存在于你的心里，只要你坚定地信仰他，他就无处不在。”
李兰听不下去了，就催潘德拉赶快走，潘德拉告别了赵大爷，踩着三轮车往家里走。李兰责备潘德拉说：“你是发神经了还是怎么了？跟你一个信基督教的人扯了半天！”
潘德拉说：“你还别说，他说的很有意思哩！”
“怎么，你也心动了，想信什么基督教了？”
“不是，我信什么教啊？我什么都不信的。我是说你别看他信了教，但是他整个人确实是变了呢。”
“信教的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你没有看见那些信邪教的人，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就跟着了魔一样，谁都不认得！”
“但是赵大爷也不像参加了邪教啊？你没发现，他现在变得很好说话了，见谁都笑眯眯地。他以前可不是这样，他老婆孩子死了以后，遇到谁都要发一通酒疯，可讨嫌了。现在，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日子过得比我们都还舒服！”
李兰说：“谁知道他是怎么了，我猜可能是信了基督教的缘故吧。”
潘德拉说：“难道信一个教就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李兰说：“也许是因为他心中有个信的东西吧。这就和那些信佛教的人一样，佛家说要吃斋，他们原来是吃荤的，信了之后就改成吃斋了；佛家说要慈悲为怀，不能杀生，他们就连一只鸡都不会杀了。反正你心里信什么，你就会做什么，赵大爷估计也是这样吧。”
潘德拉说：“你还别说，心里有个信的东西还真有用，有信仰的人和没信仰的人就是不一样。”
李兰问：“你不会是真的想要信什么基督教吧？”
潘德拉使劲踩了一下踏板，说：“我能信什么？我现在只信自己，希望能把你的腿治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兰把从云南带回来的药一副不落全都吃了，腿部不但没有消肿的迹象，反而出现了一些新的症状。先是足踝的地方出现了水肿，连鞋都穿不进去了，只能每天光着脚。然后是小腿上的皮肤颜色变成暗红色，表层皮肤干燥，形成皮屑，经常瘙痒，一痒，就忍不住用手去挠，那皮屑就像下雪一样往下掉。而且走路越来越费劲，一碰到地面就疼得叫出声来。潘德拉只好让李兰每天躺在床上，自己一面卖豆腐一面寻医问药。
李兰整天躺在床上没事，就开始琢磨着为潘德拉过生日做准备。李兰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为潘德拉准备生日礼物：红内裤、红袜子和一件红肚兜。潘德拉马上就进五十岁了，五十岁是个大日子，也是人生的一个门坎年。李兰做这些穿戴给潘德拉，就是要让潘德拉平平安安地度过门坎年，长命百岁。
九月十五日那一天，李兰做了一大桌子菜给潘德拉庆祝五十岁生日，还拿出红内裤、红袜子和红肚兜，要潘德拉穿上，除了洗澡以外必须随时穿在身上。潘德拉觉得大老爷们儿穿这种东西丢人，就不想穿。李兰马上就发起脾气来，脸色非常难看。潘德拉知道李兰的病越来越严重，也越来越害怕自己挺不过这一关，但是她又不想死，每天一个人躺在床上，就胡思乱想，脾气越来越暴躁，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会发火。潘德拉处处都让着她，凡事小心，尽力不惹她生气。一听潘德拉说不想穿她亲手做的肚兜，李兰就发火了，说：“你爱穿不穿，老娘管你死活！”潘德拉马上反应过来，不再说什么，赶紧换上了三样物件，还穿着肚兜给李兰看。李兰这才消了气，嘴角露出一丝笑，说：“这还差不多，我都是为了你好，别不知好歹！”潘德拉赶紧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潘德拉装起了乖巧，逗李兰开心，过了好半天，李兰才原谅了潘德拉，露出了和以往一样的温柔体贴。老两口碰了几杯酒，又互相夹菜，恩爱万分。
晚上，潘德拉把李兰抱在怀里，说：“李兰，以前我老是怨天怨地的，现在才发现，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娶了你这么个好媳妇，光是这一件事情，我就死而无憾了。”
李兰的脸开始浮肿，不能长时间贴着枕头，潘德拉就用手枕着她的头部，不让脸被压着。李兰用手摸着潘德拉的肚兜，说：“能嫁给你，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我就怕我活不长了，不能再和你多过几年。”
潘德了用手把李兰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去，说：“谁说你活不长了？你还有几十年要活呢。我找刘半仙算过，他说你只要挺过这一关，以后就百病不侵了。”
李兰说：“可我就是担心自己这次挺不过啊。”
潘德拉说：“有我在哩，你肯定能挺过去的。”
李兰看着潘德拉，两只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早上，李兰醒来，把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告诉潘德拉：小芹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小芹已经怀孕九个多月了，现在正在婆婆家养胎。期间来过几次电话，说胎儿正常，应该可以顺利生下来。李兰担心的不是能不能生下来，而是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李兰说，要是生了个女孩，那么小芹以后在婆婆家就不好过了，因为连续生了两个女孩的媳妇，肯定是要被婆婆家嫌弃的。但是如果生的是男孩，那么以后就不用担心了，婆婆家会正式接纳她这个儿媳，她在那边家族中才会有地位。潘德拉说翁明全的父母都很通情达理，应该不会太在乎这些的。李兰却不这么认为，她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察觉到了第二胎对于小芹的重要性。整天都在家里为小芹祈祷，求观音菩萨赐一个儿子给小芹。过了两天，李兰决定去翁家寨看女儿，她要亲自看到女儿生出一个男孩才放心。潘德拉担心李兰的腿经受不住长途旅行，就劝她不要去。李兰坚持要去，拦都拦不住，潘德拉只好收拾行李，还给李兰做了一个拐杖方便走路，带着她到了县城，从县城做长途客车，用了一天的时间才达到翁家寨。
李兰做的梦没有错，刚到翁家寨的第二天，小芹就生了。生孩子的时候，李兰因为行动不便，就坐在产房外面听。她用手紧紧握着拐杖，捏得梆梆作响，直到听见里面传来婴儿的哭声，才马上站起来，让潘德拉扶着进了产房，看了一下婴儿，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是个男娃娃！潘德拉也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对躺在床上的虚弱的小芹说：“男娃娃，是个男娃娃！”小芹脸色苍白地笑了，对李兰说：“妈，我生了男孩了。”李兰坐在小芹的床边，用手摸着小芹的脸说：“儿啊，你成功了。”
第二天，李兰就决定回家了，把小芹的公公婆婆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待客不周，就挽留李兰。李兰说：“我来就是看小芹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现在她生了男孩，我也放心了。”还是决定要走。潘德拉考虑到小芹刚生完孩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好歹多陪陪女儿几天，也劝李兰别急着走。可是李兰铁了心要走，谁都拦不住。小芹知道了，就哭着从床上下来，求李兰多住几天。李兰板着脸，任小芹怎么哭怎么求，还是不为所动，好像是对待一个与自己根本不相关的人一样绝情。小芹伤心得昏了过去，被大家扶到床上睡下了，李兰也不回头去看一眼，就命令潘德拉扶她走。潘德拉心里隐隐担心，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三个孩子中，李兰最关心的就是小芹了，即使是她嫁到了远处，李兰也经常挂念着。可是在看到女儿生了一个儿子之后，怎么就突然间变得绝情了，好像连女儿都不认识了一样。在这件事情上可以做主的潘德拉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听了李兰的话，带着她离开了小芹家。一上车，李兰就哭了，眼泪像河水一样淌。潘德拉的心突突地跳着，一边求着观音菩萨：观音菩萨保佑我媳妇平安度过这次难关！
李兰回到家以后，病情一天比一天重。右腿肿得厉害，血管暴突出来，简直像要爆炸了一样，疼得李兰睡不着觉。白天的时候，李兰实在困得不行，就睡着了。可是没睡多久，又被痛醒了。潘德拉带着李兰跑了两次县城医院，医院就是查不出李兰得的是什么病，所以不敢做手术，只让李兰住院观察。李兰不肯住院，坚决要回家，潘德拉只好带着李兰回家。李兰说：“老潘，我看我是挺不过了，你别忙活了，让我安心等死吧。”
潘德拉着急地说：“瞎说什么？你没事的，别老想着死，你还要和我一起多活几年呢。”
李兰脸色苍白，整张脸肿得像气球，眼睛都缩到肉里面去了，说：“我也想，可是没有办法，躲不过去了，这就是我的命啊。”
潘德拉说：“没有命，别信这些，你会好好的。”
李兰说：“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我离死不远了。你就好好守着我，哪儿也不去，我要一直看着你，直到我死去。”
潘德拉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李兰掉眼泪。
李兰放弃了希望，不肯吃任何药，要躺着等死。潘德拉就给她做疏导工作，想让她乐观起来，可是李兰什么都不听，一心一意等待死亡的到来。一个月过去了，死亡不但没有到来，反而加重了病痛给她带来的痛苦，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潘德拉无论怎么劝说都没用，每天都过得非常痛苦，难道真的是她的命吗？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出乎潘德拉的意料，李兰又突然间又对生命抱着巨大的憧憬和希望了。她像着了魔一样，无比渴求摆脱病魔，以此逃脱死亡的追捕。这让潘德拉惊讶不已，同时又忧心忡忡：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可是看着媳妇如此强烈地希望治好病，潘德拉也不敢多想，李兰想要什么，他就马上去给她办。李兰让潘德拉带她去集市上找江湖郎中，希望用拔火罐和银针来掉腿上的气，可是放了好几次，腿还是非常肿胀。李兰听说有人摆地摊卖药，还是专门治疗静脉曲张的病，就花了二百多块钱买了几张膏药和几颗药丸，贴了膏药，用酒服了药丸，还是没有用。后来又听人说用一些毒虫来泡酒，做出来的药酒可以治疗腿上的病，就让潘德拉去找药。潘德拉好不容易把药找齐，泡了几天就拿给李兰喝，李兰每天都要喝三大碗，可是把药酒和光了还是没有用，腿一痛，整个人就蜷成一团。村里的人都知道李兰得了这么一种奇怪的病，来看过了，有人提建议：用新鲜马蜂包裹在腿部，可以把腿里面的气吸出来。潘德拉就费劲千辛万苦，跑遍村子里的养了马的人家，好不容易把新鲜马粪弄来给李兰包住了。李兰包了一天就受不了了，原来马粪发酵，散发出很多热量，把李兰的腿都烧红了。李兰几乎要绝望了，认为是自己上辈子犯下了什么大罪过，要用这辈子来还。于是让潘德拉去观音庙的观音菩萨面前替她忏悔，求观音菩萨保佑。潘德拉知道这样做什么用都没有，但是为了不让李兰生气，就去了观音庙，替她在观音像前磕了头，做了一番忏悔和祈祷，李兰这才稍稍放心了一点。可是过了几天，李兰又说有鬼一直缠着她，她的病是被鬼缠的缘故，如果把鬼赶跑了，病也就好了，就要求潘德拉去请巫师来驱邪。潘德拉尊重李兰的选择，尽管他知道病就是病，根本不存在什么鬼缠身，他还是依照李兰说的去把巫师请来了。巫师在李兰床边跳了一晚上，念了一晚上的咒语，画了一晚上的符，把符化在水里让李兰喝下去，折腾了一晚上，巫师拿着钱走了。李兰的病好像睡着一样，竟然不同了。李兰高兴了好一会儿，对潘德拉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就是鬼缠着我的缘故，现在把鬼赶走了，我的腿也就好了。”李兰没高兴几分钟，病好像醒过来了一样，变本加厉地折磨李兰，把她痛得死去活来。这一次，李兰真的放弃了。
李兰活着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的腿又不疼了，她说不知道是真的不疼了还是已经疼得麻木了，不过她觉得非常舒服，非常平静。
潘德拉抱着李兰躺在床上，李兰问潘德拉：“这辈子从来都没像现在这么舒服过，我的病是不是已经好了？”
潘德拉腾出一只手来帮李兰按摩那条肿胀的腿，感觉李兰的腿像火烧一样烫手，而且皮肤已经没有了半点弹性，就像在摸着一层即将腐烂的皮。潘德拉知道，李兰可能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了，就安慰李兰说：“是啊，已经好了，没事了。那只缠着你的鬼已经走了，你以后就不会再感觉痛了。”
李兰异常平静，说：“我知道，我已经离死不远了。你看，老天爷对我还是非常好的，没有让我痛死，他要让我平平静静地死，真舒服呀。”
潘德拉说：“别乱说，老天爷不会让你死的，他这是要让你活下来哩！”
李兰说：“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了一个人，通身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不清脸面，他走到我旁边说让我跟他走，我说我还不想走，他说你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了，跟我走吧。我硬是不跟他走，因为我怕死，我还想再多活几年，我还没有看到孙子出生呢，我不能死。”
潘德拉的眼睛湿润了，声音哽咽了，说：“你别听那个人乱说，他是骗你的，就想把你骗走。只要你不听他的话，不跟他走，你就死不了。”
“可是不听又没有办法哩。”李兰说，“那个人一出现，我的腿就不痛了；他一走，我的腿又开始痛了，好像一见到他就会好一样。他也对我说只要我跟他走，他就能治好我的腿病。我怕死，但更怕痛，死比痛更痛苦，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这样一直痛下去，简直就是受罪呀！”
潘德拉心里十分难过，但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只好默默地帮李兰按摩。
李兰突然问潘德拉：“老潘，你说人的生死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吗？我怎么感觉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逃都逃不掉的。”
潘德拉想了想说：“也许是这样的吧，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准的，所以别太在乎这些。”
李兰说：“那么死和生就是一样的了？该你出生的时候你就得出生，该你死的时候你就得死，逃都逃不掉。”
潘德拉很奇怪为什么李兰突然会说起这些，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答案，就说：“说是这么说，但是任何人都很怕死，谁不想多活几年啊？”
李兰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办法呀。”然后就不说话了。潘德拉一直等着李兰说话，却只听见李兰的呼吸，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也跟着沉默了。就默默地帮李兰按摩腿部，按着按着，困意袭来，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亮，潘德拉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李兰，睡得很平静，很香，看来病已经好了很多，不痛了。要知道，她这一段时间也是受尽折磨，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啊。就放心了很多，笑了笑，想要起床熬粥给李兰喝。他不想吵醒李兰，就悄悄地，慢慢地起来，可是自己的腿被李兰的腿压住了，起不来，就隔着被窝用两只手去抬李兰的腿。可是手刚碰上去，就感觉冰凉冰凉的，还有一些黏黏的液体状的东西。潘德拉抖了一下，赶紧用手去摸李兰的腿，到处都是冰凉的，没有一丝体温。摸了几下，就感觉有一层皮松垮垮地掉下来了，潘德拉一惊，连忙掀开被子看，李兰的腿上布满红色血管，全都凸出来，整条腿的皮肤里面布满血丝，血管已经爆了。而自己刚才摸到的黏黏的东西，就是从皮肤里渗出来的血液，自己的手刚才摸下来的那一块东西，就是李兰大腿上的一块皮！潘德拉叫了一声，赶紧去推李兰，说：“李兰，快醒醒，快醒醒！”李兰没有动静，潘德拉又推了李兰一下，李兰还是没有动静。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嘴巴微张。潘德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用颤抖的手凑到李兰的鼻子边上，过了好一会儿，没有呼吸！然后又把耳朵凑到李兰的鼻子边上，还是没有呼吸！“李兰！”潘德叫了一声，然后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哭了几声，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