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归来,回到自己租赁的小屋子里。打开窗户,靠在破旧的沙发上,让长安的空气和阳光流进来。楼下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声,这时听来是如此渺茫。然后,天一点点黑下来,月光清清,洒落在窗台的小树上。楼下的感应式的顶灯,在断断续续的上楼声中,眨着橘黄的眼。隔壁炒菜的刺啦声,楼下小孩的哭闹声,门对面玩游戏的呜呜声,热闹的人间。
一切都在流动着,喧嚣着,而我这名长安客,或许明日又成了他乡的客人。我在强悍的命运脚下,寻觅落根的角落。毕竟,长的是人生。
身为房客,我有二怕,一怕房东二怕狗。
租的是个小单间,顶楼。每每下楼,住在底层的房东老大妈,只要碰到我,眼睛刷地亮起,脸紧绷,头啄过来,满心狐疑地问我:“你是哪个房间的?”最开始,我宛如惊弓的逃犯,必毕恭毕敬地给以回答,以为自己的身体散发着危险的恐怖味道。谁知天天下楼,天天都要被她盘问一次,突然发现竟是房东的问题了。我嚷嚷着:“你都问了第九遍了,我不想回答你了!”然后我扭头就走,不管她那张老脸了。
上楼也是问题,脚步刚一踏上到顶楼的楼梯,汹涌的狗吠声滔滔而起。狗窝在顶楼,房东说是用来防盗的。狗高大威猛,狗中的美男子,狗中的革命斗士,见我如见日本鬼子,整个身子都搭在狗窝的栅栏上,恨不得要扑过来。我本高歌,享受下班后的愉悦,此时也噤声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来,赶紧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想我也住了不少时间了,狗竟然见我如仇人,看来我的确是个危险分子了。
不过,下有房东严加盘问,上有猎狗咆哮恐吓,是个盗贼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身为房客,我还要感谢他们呢!
当初看上顶楼的这间小房,爱的是这里的几盘植物。土黄色的大桶里,填上城市里难得一见的泥土,无花果树伸着深绿的枝叶,结着小果子,让荒凉的阳台一下子有了勃勃的生机,实在是恰当得很。走廊上,老绿色的栏杆前,葡萄藤绕着铁丝,开窗看去,也是小小的惊喜。无事的时候,就坐在房子里的破旧的沙发上,看着闲书,让阳光和着清爽的早秋的风流进来,也是一种享受。
享受的还有趴在阳台上看人。楼下是小街,饭馆、面馆一家挨着一家,卖水果的、卖袜子的、卖小配件的,也是花花的乱人眼。人是无时无刻的多,从阳台看下去,宛如黑色的河流,滚滚的浪花就是那起伏的流动的人头。没有一个人我认识,可是我觉得我认识每一个人。站在高处,我看到无数熟稔的身影,寄住在这些陌生的人身上。人流中多的是如我这样来此地谋生的年轻人。看到此,还要再次感谢房东和猎狗。每日必以嘹亮的声音对我,不管是凶是善,好歹也是跟你说话呢。到下面的河流中去,谁跟你说话呢?
怀念的还是刚来西安住招待所的那对夫妇。刚来此地人生地不熟,每日出去要到一个地方去面试,都必去问房东。男房东是个老西安,会告诉我坐几路车,向东走多少米,拐个弯就到某某地了。怕我不清楚,又在纸上把大致的路线都画了下来。房东的爱人此时倒上一杯热茶给我,让我边喝边听。让我感动不已。那种扑面而来的人情味儿,在这异乡分外暖人心。
而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呢。刚搬到顶楼的房间时,隔壁一位大妈,四十岁上下,好奇地站在门外,看看我整理东西,笑说道:“被子这么薄啊!”我习惯了跟陌生人之间保持冷漠,可那也是伪装,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一句温暖的问话,竟是十分感动。我赶忙回以笑脸。这样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真诚的笑脸成了稀缺货。
按理说,都是来谋生的人,都是年轻人,住在一起,分外亲热才是。可能是我从乡村来,习惯了融洽的人情世界。在城市这么多年,这样的想法是个幻梦。每个人都在窗户上贴上报纸、白纸,或者拉上窗帘,各人忙各人的,其他人亦如空气。见与不见,连个脸都记不住。今天这家搬来,明天那家搬走,砖砌的房间流动的房客。
每日下班,总看到那位那天给我打招呼的大妈,落寞地倚在阳台上,空空地看着楼下的人流。心里一阵隐隐的伤感。她没准就是从乡村来的呢!因为要照顾她上班的孩子,而淹留此地。没有一个可心的人能让她适应这个城市。她见了我,又是一笑,“下班了?”我点点头笑回道:“哎!”然后各自走开。再没有任何话可以说了。记得有一天,突然下起雨来,我的衣服还在阳台上晾着。匆匆赶回去,衣服已经和他人的衣服都被推到了有石棉瓦屋檐的下面。想想这一天,阳台上的人都上班去了,唯有大妈在家。想到此,竟又是一阵涌动的感动。在乡村时,风雨飞来,若是有人家没有赶回来,衣服或者棉花晾在外面,早就有邻居代为收拾。根本不用打一声招呼的。这是朴素的,却在这个时候又是如此难得。
北方的秋,来得分外早。在阳台上的水池洗衣服,风沙沙地从高空袭来,竟是很冷了。穿个短袖的我,不禁打了几个喷嚏。惹得那只充满革命斗志的猎狗,汪汪吼个不停。房东跺着脚跑出来,站在天井往上看,看看没什么,又回去了。哦,这个房客真讨厌!我替房东和猎狗道出了心里话,兀自嗬嗬地对空茫的天空笑起来。
一天劳顿,下班回家,每至巷头,必能适时听到一声热络的问候:“下班了?!”感觉就如冰寒天气里递来的一块热毛巾,暖暖地敷在脸上。这一声招呼里,和着平底锅上豆油滚烫的嘶嘶声,翠绿的葱花香,最后汇合到卖煎饼果子的大姐爽利的笑脸上。匆匆点头,算是招呼了,接下来的一条小街上,卖糖葫芦的大爷、做得一手好面的老板娘、炸爆米花的小姑娘,纷至沓来的微笑和招呼,把我早已冻僵的脸捂得热气腾腾了。
一个小吃店,一个小摊子,街头巷尾,拣一个人多处开张,日日夜夜、风雨无阻地做着小本生意。每日眼里不知挤满了多少来往匆匆的过客。头一个顾客刚走,后面一个接蹱而至,一天下来,可能一个面孔都没有记住,唯独能记住的两张脸——一张脸是人民币上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张脸就是我的了。
小店小摊老板见我,立马眉开了,眼笑了,宛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兄弟,“你来了?”不用我开口,手马上动起来。倘若是卖水果的,直接称上二斤香蕉,三斤苹果,放进袋子扎好;倘若是卖面的,直接扯面,要宽要薄,不要放辣子;倘若是卖糖葫芦的,直接拔下两根沾着瓜子仁儿、花生仁儿的红枣葫芦……根本不用多费我一句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起我就走,忘带钱了也没关系,“你明天有了再给!谁不认识我还不认识您?”
老板们最心疼我的脖子,千百次的回头客,可不得照顾点。我最怕选择,最怕挑拣,最怕还价,货比三家的事情我干不来。乍到一地住下来,买个洗漱用品吃个面来着,放眼一条街漫漫都是此类店家,便随意进一家。因着老板娘灿烂的微笑,因着价格的公道,因着东西做得漂亮,只要有一个舒心的理由,以后每每消费,我就都到那家店里去,其他的店家再好我瞧也不要瞧的。
忠诚于我,是懒惰的代名词。偶然到一家面馆吃了一碗油泼扯面,大碗粗面,撒上大蒜末、小葱末,浇上火烫的油,再喝上一碗酽酽的热面汤,别提多香了!于是,接连几个星期,我就成了这家面馆的常客了。要几两?要粗要细?要不要辣子?我只要对老板说一个字“面”,老板立马就知道了。我和老板有了默契感和亲近感。
偶尔,当脚又要不由自主地迈入那家店时,心里竟有些羞涩和反叛。宛如,频频去一个亲戚家,去多了自己都不好意思,非要忸怩一阵才怯怯闪入店门,老板娘依然是咯咯地笑,老板熟稔地拿着我要的东西,此时笑自己真真傻得可以,店家巴不得你天天去呢!再者,去得多了,心里起腻,心想我干吗老去一家,换一家又如何,气兜兜、雄赳赳走出门去,可到了其他的店门口,一下子又泄了气,惶惶地看原来那家店主可否看见自己的“叛乱”了,就好像有了老婆的人了还到外面去偷腥,真是该打!最终,还是耐不过内心的折磨,又拐到原来那家去了。嗨,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跟这些个人打交道久了,惊奇地发现,凡是夫妻档的,往往是男老板忠厚老实,木讷不语,老板娘精明活泼,能说会道。且看冒菜馆的、糊辣汤馆的、面包房的、水果摊的,老板娘胖瘦不一,一张张巧嘴,可都是嘟嘟嘟的,出奇的一致。
老板娘何其多,记住的也就一个。那是一家临街转角处的小店铺,卖板栗的。每日下班,腾腾奇异的香味,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刺激我的鼻和胃,勾得我飘飘然扑向了板栗铺前。杨木横桌,搁两大匾,一匾大板栗,十元一斤,一匾小板栗,八元一斤,用薄薄的撒花棉被盖着。要买时,掀开薄被,香气袭人的板栗,探出油亮亮的圆扁身子,诱人得很。
“老板娘,给我四块钱的!”我说。
“十块的?”
“四块的!”
“十块的?”
老板娘欺我四十不分的大舌头呢!她胖胖的脸上,跳着调皮的笑。半天语塞,我突然冒出了一句:“Four!”老板娘眯眯小眼瞪出了牛眼的境界:“佛?”“F—O—U—R——Four!”边上的顾客,扑哧笑开了,“人家说英语呢!他要四块钱的!”老板娘呵呵地乐了,边麻利地装上四元的板栗边嗔怪道:“俺是个没得文化的人,小学还没读完呢!你多指教了!”
奇香,日日押我前来。十米之外,老板娘盈盈笑脸,为我绽放,等我走近,大声喊了一声,“佛!”我也嘻嘻地回了一句,“不错,有进步!”
“一在英语里咋说?”
“One!”
“碗!”
“Two!”
“吐!”
……
一趟学下去,竟学到十了。不过,我这个自封的老师颇无成就感。因为我这个老板娘学生,只会说一句,“佛!”其他一考核,全都干净利索地还给我了。她倒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蛋说道:“俺是个没得文化的人,笨!今天的板栗,就少算你一块了!”
因工作安排,我出差了几日。等我回来,兴冲冲地跑到板栗铺时,眼只见得屋空人去,落叶纷纷了。那个只记得“Four”的老板娘,现在不知可否安好?
世事无定,竟让我也漂泊了不少地方。每到得一地,劈头盖脸全是崭新的生人,没有来由寻谁说话去?小店小贩,是我进入这个城市最早的引路人了。一来一往,一买一卖,一问一答,一呼一应,人情味就呼呼地热闹起来。虽那微笑和招呼最终的目的是你的钱包,可你不也需要在下班后,即将回到孤独如荒漠的小屋时,那适时响起的一声问候,“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