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打电话,听你说很好,我就渴望在你的语气中、你接电话的周匝声音中、从你的说话内容中寻觅你的真实消息。很多年,从大学开始吧,我们就开始了这样的电话畅谈。我在大学校园山坡下面的电话亭里,听你从北方传来的声音。我们隔得这么遥远,然而我们又相邻得这么近。你是我表姐,我是你表弟,可是我们其实是同龄的朋友。
小的时候,你短头发,拖着鼻涕,假小子一个,我到你家里去,你瞟了我一眼,就跑开了,从来不会跟我说话。那个时候,在我看来你是高傲的。读初中时,我爸爸妈妈出外种地,你妈妈,我姨娘,把我接到你家里来寄住。我们住在一个房间。我一个外来的人突然闯到你的家庭中,我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排斥。我们那个时候闹得多僵。晚上睡觉的时候,你唱歌,我也赌气要唱,你就很生气地质问我为什么要唱歌,我就不说话。清晨刷牙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刷牙杯子,就自己用嘴对着水缸喝水,正巧被你看到了。你告诉你妈妈,我极力否认。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默默地掉眼泪。我知道,那个时刻你肯定讨厌死我了。不管多亲的亲戚,毕竟是他家,那种寄宿的敏感心情,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吃饭了,我啪嗒啪嗒地嚼着饭菜,你的姐姐,我的表姐,捂着耳朵,抱怨地说:“吃饭这么响!”上学时,因为迟到了,被老师大冬天罚站在外面,手都被冻掉了。第二天,还没有到四点钟,我就神经过敏地爬起来,往学校跑,结果校门六点钟才会开。我又回来了。我把同房间的你闹醒了,把全家人都给闹醒了。姨娘就把老式的钟放在我们房间的床头,钟咚咚地响着,我在想我又惹你们讨厌了。
对比是这样的强烈,你,你妹妹,你弟弟,一个个成绩那么好,经常是全校全班第一,而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学生,老实认真,没有任何亮点。表姐站在阳台上,检查你背单词的情况,那个时候阳光苍黄色,池塘有人在洗菜。站在边上的我却觉得我离这个地方好远。没有人来检查我的学习的。你们姐妹间那种相濡以沫的亲情,我是怎么也融入不了的。三年级时,爸爸妈妈出外种地,我就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幻想,画地图。我是有哥哥,然而哥哥早就在外闯天下了。很小,我就知道孤独的滋味。上初中,我到你家寄宿,我能感觉到姨娘对我妈妈在外面种地辛苦的怜惜,想尽量帮我妈妈减轻重负(那种照顾,我至今感激。我会记忆起那种熟悉的因为养猪特有的气味,那个一圈又一圈慢慢红起来的电热炉,那小小洗澡间的镜子,那楼上的菜园,那牙膏绿的水管,我都有一种亲切感)。我尝到一种落差。这种落差让我感觉自己真是一个灰色小鸭。你弟弟考了第一名,姨娘坐在厨房外面,有人说道:“你儿子又考了第一名了!”姨娘总是眼睛上瞟,不屑却骄傲地说:“有本事,他考个全市第一名。”那种骄傲,我妈妈何曾有过?
那个时候,我们何曾想到我们会相互成为朋友?我们上同一个初中,上同一个高中,相处六年,我们几乎没有过任何成为朋友的机缘。只到上大学的时候,你去了东营,我去了襄樊,相隔千里,我们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奇妙的原因亲切起来。就像你说的,我们因此上了大学,而开始过了各自的分水岭。你从来是顺风顺水,到了大学,突然一切变了。因为生病,你被大学劝休一年学。这对你的打击是这么的大。我想象着你接到这个通知时的心情,该是如何的震惊和难过。你一个人收拾好东西,坐火车,离开东营,回到家中。那种仓皇,我想想也心疼。你本来像假小子一样的性格,好似开得旺旺的花朵,在阳光下活力迸发,一下子风雪催来,你萎谢了。作为一个病人,在家中,你尝受到的是别人奇怪的目光。大一回家的时候,我到你家里去,你端着锅去洗碗,见到我,你干干地笑了一下,我心里好酸。谁也不知道你在那一年里逐渐封闭自己,孤僻、敏感、自卑,你把自己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终日不再见阳光。而我却没心没肺地述说我大学的灿烂日子,有好书读,有好朋友交流,写文章还获奖,一个又一个证书摆在你面前。仿佛一下子从原来的灰小鸭变成白天鹅了,从十几年的压抑中一下子绽放光芒来。
我坐在教室里给你描述校园,微微的清风,石板间的小草,打篮球的运动员,一切都在一种闲适的目光中体会生命的愉悦。而你复学后,也是灰色地过。没有精彩,没有亮点,一切从此以后不复当年的阳光白云。我们不断在电话中笑声朗朗,我滔滔不绝地说啊说,你也兴奋地听和回应,说了一个小时也觉得好似一分钟。
我们的生命态度的确是不同的。我们经常会说起我们的家庭不同,你家中四个,你排行老二,是典型的“姥姥不疼妈妈不爱”的尴尬位子,你的妹妹弟弟,身体比你健康,表现比你优秀,你的姐姐懂事能干,只有你平平凡凡,身体又如此不好,所以你是很自卑的(你一个人病了,在广州,也不敢告诉家里人,一方面怕家里人担心,一方面不也是害怕家里人嫌弃你吗?还是因为病,你丢掉了工作,身体的病也未曾好彻底,你一个人租个小房子,自己看着自己,那次我打电话,听你在外面,茫茫人声中,你的声音那样小,那么匆忙,我感叹你真难)。而我家中其实一直以来是我一个人长大,孤独地过完童年和少年,爸爸妈妈只要我平平安安就好。我的个人世界非常宽敞,而你的世界永远有那么多人。我是多么希望有人管管我,看看我,而你是希望有一个自己的空气自己好好呼吸。你从来在竞争中取得价值感,自尊要强,一旦不行,刚而脆,陷入黑暗深渊。而我多年一直容忍承受,像水一样婉转流来。
怎么能忘记在广州的时候,我们一起找工作。人才市场人挤人,我从西安跑到广州,寄宿在叔叔家里。你也才毕业,没有想到找工作这么难。我们其实同时处于一种艰难的境地。投完简历,我们坐在一起。你啃着干面包,喝着白水。我问你是不是没钱了,你说是。我把我自己身上的钱都掏给你。你一下子止不住眼泪,边上的女孩看不过,给你递过纸巾(我四处找工作的时候,也哭过)。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好难好难,你不是一个随便求人的人。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爱情。你有过爱情吗?或许你有爱过一个男孩,你从来放在自己心底。我怎能忘记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帮同学好友到江堤去玩,当要拍照时,你拒绝和我们合影。你紧紧闭着嘴,怕摔坏的黑牙齿露出。我们在兴高采烈地拍照,摆着姿势,你一个人在江边看地面。我看到你的内心。你认为自己的模样是这样地让自己不满意,也让别人不满意。你害怕跟陌生人交往,然而我相信你的心中肯定有喜欢的人。你怀着必然失败的心,去面对自己的感情,充满着哀伤和苦痛。可是你不会说的。
你说一个人住在广州,习惯了一个人唱歌,一个人写东西,一个人做饭,一个人走路。哪怕过一年,你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在。我们有着共同的血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阅历,当我也是一个人在苏州的时候,我会想起你。你在黄昏的时候,在火车站搭公交车,接到我的电话,你说:“喂,是你呀。”我听到了你在人海中,真好。
细雨迷离的长安城,以这样的方式缠入我的眼睛。站在楼台之上,只见重重叠叠的楼群鲜明的棱角,全都消融在黄昏的乱雨中。楼群里的灯火,挣扎着冲出迷雾,艰难地放着微弱的光芒,宛如打湿的蒲公英。狗狂吠着,已经有好些时了。我是一个陌生人,狗愤怒的眼睛乌凛凛地瞪着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可是我还是站在它的前面,淋湿在雨中。秋天来了。我从南国,千里迢迢地赶来。在南国的大都市里,炽热的太阳,泼下滚烫的阳光。滚滚流动的人群,浩浩荡荡地拥到每一条街道。没有人敢去放慢脚步,生存的煎迫,让遛鸟的悠闲风景,成为这个城市最陌生的东西。高耸的大厦,无数的玻璃,在阳光下,亮晶晶地刺杀每一个胆敢懈怠的心。这是一个亢奋的城市。然而,我逃离了。我怀念古老的城墙,碧青的护城河,清晨晨练的老人,从石榴树林里逸出画眉鸟脆溜溜的叫声,青瓦屋脊上的荒草,漂在香喷喷的面汤上的翠葱……那一种亲昵的人情味儿扑面而来。
然而这个极度繁华的城市,下面有多少荒芜的角落和细节。油黑的河道边上,是拥挤的小楼房。四面八方来的人,都来这里谋生和居住。匆忙的车子,卷起遮天的尘沙;车上塞满了小心翼翼护着自己包裹的人们,茫然的眼神透出窗外,却没有着落。是的,这个城市满是没有着落的眼睛,如乌压压的小鸟乱乱飞在空中,艰难地寻找温暖的窝。
我害怕这种没有着落,我退缩地逃出这个炎热的城市,买上火车票,带上沉重的行李,轰隆隆地北上。没有睡好,眼睛强睁着;方便面也吃到见了想吐的境界。刚一踏上长安的土地上,茫然地看着这个也是陌生的城市,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一包衣服,提包的拉链坏了,只好用跳绳捆着;一背包书;一袋鞋子;一个用来谋生用的挂包。这四样东西,伴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而今,我来到长安了。唐诗中的长安,历史中的长安,现实中的长安,一下子在细雨迷离中,涌到我的眼睛中来了。我没有游乐的心思,疲累的身子站着都能睡着了。
从一个招待所,到另一个招待所;从一个小巷到另一个小巷,在楼群的沟壑中,总有这样的城中村,供像我这样囊中羞涩的谋生人来落脚。无论是明媚的阳光,还是瓢泼的豪雨,都在长安的沟壑里肆意地被我接受。我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趴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小院子里,柿子树上,硕果累累了。陌生的男男女女,打开门,又关上门。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和物。这是我看见的真实的长安,我的长安。我是客人。
我想念昨天,想念故人。走在长安的大道上,从陌生的人脸上,我总能捕捉到故人的一个两个气息。可是稍纵即逝,我对着空茫的世界,眼睛无处安放。我要使自己忙乱起来,坐上各种各样的公交车,走进各种各样的大门,去谋得一份生存的凭证。在车上坐着,静静地看着流动的长安。宽阔的街道,遮天蔽日的梧桐树,陈旧的苏式建筑……我寻找一种文化的认同感和亲近感。时光是有内容的。我沉浸在酽酽的时光之中,在奔波之中,细细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