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和居财玩得来。居财骑在天德的背上,唱起了《放牛伢儿我本高》。天德笑嘻嘻地满地爬。
放牛伢儿你不高,
你晓得黄牛几多毛?
一斗罗筛几多眼?
一斗芝麻几箩筐?
四两黄丝几多长?
天德边爬边接唱:
放牛伢儿我本高,
黄牛论条不论毛,
罗筛论个不论眼,
芝麻论升不论筐,
黄丝论两不论长。
芦花一边看不过,骂骂咧咧弹过去。父子俩早就一溜烟地跑得老远。居财边跑还边唱:
喂嗬喂嗬,
挑担篾箩,
篾箩压死人,
外母打开门,
一只鸡呃一只鹅,
年年为的个婊子婆。
有一年春节将至,天德带着居财进城去办年货。一路上,天德紧紧攥着居财的手,挤在汹涌的人流里。天德东走走,西逛逛,突然被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吸了过去。原来是东街的戏园子里唱得热闹,不由得钻了进去。他摇头晃脑地跟着台上唱,手舞足蹈地随着台上动。一唱一舞,其乐无穷。戏唱完了,人散尽了,天德年货一样也没买,转头去找小居财,哪里有踪影?天德慌神了,满大街地去询问,谁也不清楚。天德只好往家里赶,心想着伢儿自个儿准是回了家,回家狠狠骂他一顿。
回到了家,天德看芦花,芦花看天德,谁也没见着小居财。芦花跳起脚来哭,劈头揪着天德直往墙上撞,没骂出一句话,就昏死过去了。天德四处去贴寻人启事。芦花四处去烧香拜佛。一个月,二个月,半年,小居财再也没露面。芦花天天在家打鸡骂狗,家活农活再也不动一下手。天德再也没亮过一回嗓子了。终于有一天,芦花趁天德睡着,收拾好东西走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了。
夏垸人说天德是合该遭报应,天德不是人,天德不如狗。再也没人去叫他写字,晦气;再也没人去听他唱歌,窝心。天德袖着两只手,蜷缩在家门口,木木地就是一整天。两个小伢儿坐板车,一个坐车把,一个坐车头,一上一下跷着玩,口里唱着:
天德苦,打屁股,
天德苕,臭粪瓢,
天德老婆一声吼,
天德不如一条狗,
……
天德听到了,鼻子抽动着,哽咽了几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往村头走。夏垸人不奇怪,烂泥抹不上墙,朽木做不了梁,谁也不去劝。可夏垸人都在想着天德,小伢儿还在唱着天德。天德那天走出了夏垸路口,一去三十年,再也没回来。
这个油条小子我认识,娃娃脸,斜边刘海遮住额头半边,左右耳朵各自缀一花瓣状小耳钉。眉心处的一块指甲大小的伤疤是我认识他的见证。那时候我还在一家工厂,我隔壁办公室是人事处,常有员工来讨薪水。一天上午,这小家伙一身赭黄厂服,胸口溅满了油漆斑点,一看就知道是在最脏最苦的涂胶班干。他竖在人事经理的办公桌旁,低低地说话。坐在软皮沙发上的人事经理头也不抬地说:“不可能!不可能!”小家伙左手搓着右手的掌心,又急切地争辩着什么。人事经理拍桌子就重复着三个字:不——可——能!说完叫保安。
小家伙边躲避着保安的手边冲着人事经理喊:“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人事经理指示保安赶紧把他拖走,小家伙手扒着办公室的门框,“不行不行!你们要给我这个月的工资!”保安掰开小家伙的手,办公室砰地关上门。小家伙站在门口哭着喊:“你娘个逼,我要你告你们!”屡次想踢开门,又上来几个保安把他拖出厂门口。晚上下班,我骑车出厂门口的时候,那小家伙还穿着厂服立在大门口对面的绿化带前,眉心、脸、手多处有伤痕。保安过来撵,他就跑远几步。保安一回去,他又踅回来。人事经理此时开着车子刚出门,小家伙奔上去一砖头,车子后厢玻璃碎裂成网状。不等保安追,小家伙喊着:“我要告你们!”转身就跑没影了。
现在他在我住的小区门口摆摊炸油条。满满一条人行道上卖时令水果的,卖断码皮鞋的,卖北方馒头的,叫卖声此起彼落,分外热闹。卖主大多是中年大叔大婶,唯有他年轻得晃眼。一辆小三轮车改装成的小型灶台,这边黑锅油烟滚沸,锅沿扣上铁丝编就的网兜,上面立着刚炸好的油条,那边砧板上面团切成条,面条中间刀背压缝,准备下锅。小家伙做得利落,也不管寒风凛冽,在一大群穿着臃肿的中年人里独独一身轻薄运动衫;也不吆喝叫卖,嘴上种着一支烟,冻得通红的耳朵塞上耳机。从来没见他的摊上有几人光顾过。
他怕是不认得我,我也不知道后来他去政府机关告公司去没有(反正以后我也不在那公司做了)。我来到他摊上,要两根油条,他给我包好。我问多少钱,他指了指绑在三轮车龙头上的硬纸壳。“尤条一块钱三根”,纸壳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小兄弟,你这个字写错了。”他摘下耳机看看我又看看牌子,“这个油条的‘油’写错了,应该是有三点水的那个‘油’字。”他哦了一声,又塞上耳机。第二次我走过门口,他难得主动向我挥手,待我过去后,他手指敲敲纸壳。我一看那个“尤条”的“尤”加三点水,一下子忍不住笑出声。他伸头看看纸壳转头又看看我,“不对吗?你不是说要加三点水嘛!”我就着他砧板上的面粉教他正确的写法。他哦了一声,说这么麻烦。
因着无事,我在小摊边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跟他闲聊。他问我如何在手机上用聊天工具跟别人聊天。我帮他设置好,见他第一个联系人就是“老婆”。我说小兄弟你才多大就有老婆了。他哇靠一声,“我九○年的还小?我那边像我这么大的都结婚了,我孩子都一岁了。”我问他怎么不在工厂里继续做下去,他伸出一个手掌,张开手指,“我上次在一个电子厂做,五个月就放了一天假,清早八点钟上班,夜里八点钟下班,还要经常加班。
一个月下来这个错那个错还要扣,拿到手的也就千把块钱。吃的也不好,天天几样菜,一点油都没。还不敢请假,一请假扣起工资才是凶!我跟那个主管处不到一起来,他老是整我。我气不过就不做了。反正快过年了,自己搞个小摊,挣个回家的路费算球了。”临走前,我要给他买油条的钱,他连连摆手:“大哥,你莫客气!你莫客气!”
第二天无事准备再找他聊天,才走到大门口,就发现事情不妙。平时热热闹闹的小摊一条街一下子只剩下果皮纸屑,那些个大叔大婶全都消失得无踪影。小家伙的声音远远就听到了,“你们凭什么要拆我的摊!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抬眼望去,一圈穿制服的城管推着小家伙的三轮车往马路上的大卡车走。卡车上面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小摊贩用的小车子。小家伙撵在后面,去揪推车的城管,“娘个逼,我要告你们!”后面一个胖城管把小家伙的头发一抓,兜头一耳光,“你还敢骂人,你个婊子养的!”说完又是一耳光,打得小家伙半天说不出来话。此时,住在小区出外到公园散步的人围上来看热闹。小家伙坐在地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左手搓着右手的掌心,嘴里喃喃又急切地争辩着什么。卡车开动,小家伙一下子仿佛回过神,立马跳起来,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一个大妈说:“莫追咯,他们得罪不起的!”小家伙好像不明白大妈的话,望了望众人,“我要告他们!”说着飞快撵上刚开动的卡车,一个城管高高地站在卡车后车厢,“你他妈的就是找死!”弯身把趴在车壁上的小家伙一下子拎上去。众人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着卡车开走。
卡车开走后的半个小时,小区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卖时令水果的,卖断码皮鞋的,卖北方馒头的,原来在什么位置,现在还在什么位置,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小家伙的位置被一位卖豆腐脑儿的大妈占了。走过那位置,我低头捡起掉落的纸壳,上面歪歪扭扭用毛笔写着“油条:一块钱三根”,这次他没有写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