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在热闹的聊天现场,比如晚上的乡村理发店、午休时的办公室、假日的同学聚会,注意那些落单的人们。是的,你的焦点很容易被那些人群中的明星所吸引,他们能说会道,妙语连珠,全场被他们带动得高潮迭起,精彩纷呈。可是,坐在人群中没有说话的人,可能是坐在理发店长椅中间默默抽烟的中年人,可能是一大帮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的姐妹中那个只顾修指甲的女孩,可能是宴席间随着别人哈哈大笑却不知道笑什么的男人。
你在角落默默看着他们,其中那些真正无话可说、甘愿做配角的人,他们的面部放松,身体松弛地浸泡在明星的欢乐语流中,人家笑他就笑,人家骂他就骂,他们是随风摆动的草本植物。然后,你的眼睛迅速被另外一种人所吸引,怎么说呢,那些焦点人物如果是高大的乔木,尽享众人给予的阳光雨露,那么这种人就是高大乔木遮挡之下的低矮木本植物。先看他们的表情,他们虽然也在跟着人笑,可是注意他们的脸——颧骨微微上耸,嘴角隐隐颤动,笑的时候心不在焉,整个身体紧张地绷着。是的,他们也想讲,他们也想跟焦点人物一样得到大家的关注,可能他内心要讲的故事已经复习得烂熟,只待在众人停歇的时刻抓住机会倾倒出来,然后笑声、回应、目光都会投射过来。他们伸展枝叶,随时准备着一旦抓住机会就要冲破高大乔木的封锁。
好了,众人笑停了,明星讲累了,开始喝茶的喝茶,吃菜的吃菜,嗑瓜子的嗑瓜子。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出现一种紧绷到极点的状态。手拿起杯子有点晃,手掌忍不住擦擦脸,搭在左腿上的右脚放下来。你甚至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上他心头,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要开始讲了。他的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像是踩在初结冰的湖面上,第一个字吐出来甚至有点小结巴,“那个,那天,我……”好,开始有人要转过脸来了,这个时候他的脸开始舒展,弯曲的手指开始绕着桌布,“我碰到好玩的事情……”有点卡壳了,他想讲什么?刚才在内心反复揣摩的内容一下子空白了,“那个……那个……”他看到那快要转过来的脸又回去看自己的手机,发自己的短信。他的脸色此时涨红,身子再一次紧张地绷起。
明星喝完茶,吃饱饭,又开始神采奕奕地抬起头开讲了。刚才的空隙如此之短暂,他们还没有抓牢就在明星的七荤八素、奇人异事的汪洋江河中被冲得无影无踪。众人又开始哈哈大笑,又开始七嘴八舌,又开始乐不可支,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有谁讲过什么。这个时候,再看看他们,他们会回到边缘的位子,在浓密的遮天大树下沉默。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低头揉自己的手掌,转头看服务员怎么还没有上菜,鞋底一下一下磕着地板。很快,他们又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众人笑,他们跟着笑,众人骂,他们跟着骂。他们的故事像一缕青烟,消散在脸色,是一种惆怅的神情。
好,请停住。你请大家注意,刚才某某讲了一个故事挺好玩的,怎么没有讲下去?你的目光看着这个讲故事未遂的人。众人一时间都尴尬地煞住了,他们这时才知道刚才有人讲过一个开头的故事。他们的目光随着你都聚焦在这个人的身上。他回投你感激的眼神,可是忽然间被大家所关注,连明星都看着他,他会挪挪身子,不自然地坐直,“那个……是这样啦……”众人在奇怪的沉默中等待笑点。他内心有一种焦急感,你甚至感觉到他在讲述那些必要铺垫的部分是不耐烦的,他想快步撵到那个能引发众人爆笑点的关键部分。他心中在想着明星是怎样做到收放自如的潇洒的?他做不到,他每说一段话,总像是赶着一匹疲惫的毛驴走在崎岖的泥路上。众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手机丁零零地响,椅子吱嘎嘎地磨,甚至有人起身上厕所去了。而明星,咕咕咕地在跟边上的人打情骂俏。他看着看着有些来气了,可是故事要讲完不是吗?
终于要到了最好玩最刺激最能引人发笑的点了,他内心中涌动着一阵激颤的热流。快了,马上在下一句话说完,大家就会一扫阴霾之气,笑声和喧哗声澎湃而来。他的嗓门开始大了,声音也有了色泽,“然后,那个女人大叫了一声,哎呀妈妈的!”说完,他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不对,只是稀稀落落的应付的笑声,明星还在咕噜噜地跟边上的人嚼个没完。哪里来的欢笑?哪里来的拊掌称妙?没有!大家谁也没有觉得好玩。此刻他的表情是僵的,停留在强笑的状态。明星又开始说了,众人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不待说两句,有人就笑趴了。而这时,他也跟着笑,心中却在不断地追问究竟哪里讲得不好了?甚至,甚至觉得自己恶心,何必在这样的场合犯傻。
怎样讲?怎样讲?他们在心中不断琢磨。终于,终于知道这个故事应该怎么讲了!这样讲肯定非常好,肯定能像明星一样轰动。他们兴奋地回头去找众人,却发现此刻已是夜深人静,聚会早散了。
那时一辆东风车停在我家楼下,他从后车厢扛起一桶桶装水,径直上了六楼。是我开的门,扛着这样的重物上高楼,他气也不喘,脸也不红,黑色夹克,褐色帆布裤上围着护膝,雨靴上溅满了泥点。“先生,六块!”他把水放在我家门口。“盐罐!”一听声音,我惊讶地脱口而出。果然是他,矮墩墩的盐罐,仰起头看着我的是他的娃娃脸。他也认出我来,兴奋地叫道:“你怎么会住在这里?我找你几年都没找到啊!”我拉着他进门,他指了指自己的雨靴,又指了指我家的地板。我毫不客气地把他拽进家门,“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换个拖鞋不就完了。”
盐罐是我初中同学。那时候,初中建在一片田地之中,清晨起来自习,眼见着田野弥漫起乳白色的雾气,从远处澎湃而来,须臾间吞没了学校,浓稠时眼睛只能看到一米左右的东西。我拿着语文课本到楼顶去背诵,湿冷的雾气扑在脸上冷得慌。从楼顶的一角传来唧唧喳喳的广播声,循声而去,我看到被大家称呼为盐罐的同学贴着收音机在听广播。相互打过招呼,他让我跟他一起收听“中国之声”。广播主持铿锵的声音如小钢炮似的嘟嘟嘟往我们耳朵里扫射,台海局势紧张,李登辉发表台独言论,中国国家主席访问法国,棉花价格一路走低——太阳一出,雾气渐消,站在楼顶,村庄、湖泊、远山点缀在宽广的田野上,我们心中顿起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情。
我们觉得女生最是无聊,成日谈论衣服、明星、八卦有什么意思;我们觉得男生最是可悲,成日半夜偷爬厕所围墙跑到镇上去上网,辜负了父母,辜负了老师,辜负了祖国。祖国,那时我们提起来都要激动的神圣字眼。每日做早操前都要升国旗,唱国歌,我们一前一后站得笔直,国歌奏响,心中难抑激动欲哭的冲动,同学们都讶异地看着我们两个响亮唱着“起来,起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一手笔直地贴在裤缝,一手恭恭敬敬地敬礼。我们甚至觉得谈论个人的事情是可耻的,今天吃了什么啊,明天打算去哪里玩啊,考试考哪一章啊,这些琐碎的、庸俗的、无味的日常生活,跟国家、民族、世界焉能并置?我们是祖国的未来,我们要为这个苦难的民族而努力奋斗,让可恨的美国、可恶的日本,所有所有敌视中国的国家统统从地球上抹杀吧。
泡茶、上点心、拿暖手宝,他看着我在房间忙来忙去,呵呵地笑我也学会客气了。刚要去拿点糕点过来,他拉着我坐下,说再这么客气他就走人了,我这才作罢。初中毕业后,我读高中,上大学,出来工作,而他再也没有读下去,以后我们就渐渐失去了联系。要不是这次我回老家,妈妈说要买水,我们恐怕真的不会再见面了。他说起初中毕业出来,跟着伯父出去打工,现在回来在送水公司开车送水。他比我小,娃娃脸上开始显老了,眼角有鱼尾纹,脸膛黝黑,出来这些年不知他都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待要请他好好讲讲。他却看电视上放着中美领导人会晤的新闻,看罢突然跟我说你看看这最近的中美关系真是不好,昨天美国总统还说了不客气的话呢。我说你还关注这些国家大事呢。他点头,又开口谈朝鲜的核问题,索马里海盗,钓鱼岛事件,我几次想问他自己的生活,都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