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许多年前,我和蠢王兄被逐出京城太安的那个正午,头顶是瓢泼大雨,脚下是泥洼水渍,车是破车,马是病马,仆是老仆,兵是残兵,一行数十人都淋得落汤鸡似的,踉跄着被赶出了正阳门。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自以为命运凄苦竟惹得上苍也为之落泪。而今事隔多年再回太安城,才豁然明白——谁人凄苦谁人自受,又碍着上苍甚么事!
上苍主四季轮回,又主昼夜交替,还要主阴阳互补,风雨雷电……他老人家主持那么多事,哪里顾得上一人一物之悲喜!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想来也惟他老人家才有如此胸怀!
思我去时天降骤雨,待我归来还丫天降骤雨,这说明甚么?说明此雨无关悲喜,天道使然啊!
如今我被又困在破车里,破车停在城外十里,天上降着瓢泼大雨,地上卷着狂风呼啸,就这境况……怎么看也不像新帝登基的吉兆啊?
那苏湘竹据说是入城向太后报信去了,就这么把我丢给了昌王白焘畦。而白焘畦又往驿站接洽驻兵事宜去了,把我托付给他的一员副将。那副将刚刚前来请令,说三军将士不能冒雨傻等,他有意就地安营,使将士们可以入营帐避雨,遂自往后方协调安营去了。再没说把我交给谁人照料。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来行刺朕,那可真是大好时机啊!所有主事的都不在,士卒们也自顾搭棚避雨,估计就是等到我血流尽了,也未必有人知道皇帝被杀!
就是不知他们中谁人安插刺客的嫌疑最大?苏家?还是昌王?据说他们一个个都心怀鬼胎。
我把自己卷在狐裘披毯里,只露两只眼睛,听着窗外雨打万物。委实闷得发慌了,又百无聊赖地摆弄起罗美人的三千青丝,一下打成花结,一下编成花辫。罗美人烦得冲我直翻白眼,可有无可奈何。谁让这一路走来能玩的玩意儿都被我玩尽了,眼下实无趣事可做!
“为何还要禀报太后,太后还能出城迎你不成?费这蛮劲!为何不能随那蠢竹子一起入城?”
“这是礼节。罗姐姐未听过先礼后兵吗……”
“兵你个鬼!你还有兵?我看你就剩礼了!礼太后礼后宫礼臣子……礼一辈子都兵不起来!”
“兵乃凶事。为人君者当竭力息之。所以不兵也罢!若是人人讲礼,岂不天下太平?”
“做你的春秋大梦!若是人人讲礼,可也轮不上你做皇帝!”
“此言差矣!我做皇帝乃是天命,你瞧路上多少艰险我都没死,梦里还得了昭示要做明君……”
“明你个鬼君你个鬼!不是不死,时候未到……”
“诶诶!不语怪力乱神!你入了宫再不可鬼啊怪啊挂在嘴边,小心被当作妖孽烧个灰飞烟灭!”
罗美人一下就被我哄住了,瞪了我好半天,再未敢出声。王府里的人大半都知我的母妃就是被当做妖孽给活活烧死的,那份惨绝人寰绝不是他们凡人可以承受!所以每每议至此事,府人无不禁言。
唉,只是可怜了我那娘亲,若不是被父皇强行选入宫廷,而今应该正与裴老头一起欺凌乡里、独霸一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呢!
“殿下!殿下!这回可大事不好了!”说裴老头,裴老头就到,在外面急促地敲着车窗。
“该不会又有刺客罢?死在皇城外面可就太可惜啦!”罗美人警觉地坐了起来,扑向车窗。
车帘卷起,只见裴老头真就跟个落汤鸡似的颤巍巍站在车外,疾风骤雨欺得他睁不开眼,他一面不停地擦拭脸上雨水,一面焦灼地频频摇头,“这回完了!这回完了!这回真完了!好殿下,快想想办法罢!现下这三军上下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了……”
唉!真是难为他老人家,自娘亲死后他就总是这样诚惶诚恐,一下忧心我兄妹被人行刺,一下惶恐我兄妹被人下毒,我们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今天可着实出乎他老人家的意外!而今我又要入宫做皇帝,估计老头愈发要终日悬心吊胆了,生怕我死在他前头,他连个养老送终的都轮不上!
“裴伯,你好歹撑把伞啊!这衣服料子挺贵的,淋了雨可就糟蹋了!”真是个不省心的老头。
“好殿下!哪还管得了衣服啊,人都要糟蹋了!那位镇国大将军,与我们只前后脚,而今也兵临城下了!老奴听说,他十万大军分做两营,分别驻扎在东南两门,而今就在我们身后已然率先安下营帐了!”
“哪个镇国大将军?与谁人一伙?谁准他调兵回京?”我还算镇定从容,临万军而不乱。
“就是那个弘皓啊……弘大将军……”
我扑通一声跌回座位下面,眼也直了,手也僵了,“那……那个……那他怎么不进城啊?太后娘娘在城里啊!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算……算怎么回事嘛!”
“弘大将军派人传来口信,说是请殿下过营一叙!”
“叙个鬼啊!大言不惭!我是皇帝!要叙也是他来我车里叙……车外叙!岂敢要挟了我去……”
“人家哪里要挟了?分明说得是‘请’啊!”罗美人一旁不明事理地胡乱评说。
“滚!你懂个屁!我去了不会有好!叫他来!他敢不从,我就……朕就……治他个领兵叛乱!”
“殿下,如今咱这禁军大营苏都尉和昌王可都不在,若是引弘将军入营,万一起了祸乱,歹心之人趁乱杀了殿下,可是连凶手是谁都说不清啊!殿下死得岂不冤枉?可若是去了大将军营里,大将军纵有歹心,纵是起意杀了殿下,可至少凶犯明晰,我等咒骂记恨也有个正主啊!”
可真是智勇良参啊!我怎么就那么幸运得了这么一位好谋士——死都能死得明明白白!
可是--即便明明白白的死,也比不过稀里糊涂地活吧?
“那我要是不去呢?就说朕染了风寒……”如今已是深秋,我确实时常被冻得瑟瑟发抖。
“对对对!就这鬼天气,现在没染,去一遭也必然染上!”罗美人也在一旁帮腔。
“可是——按弘大将军的行事风范,若请了不去,大约就要绑了去啦!殿下顾及皇室颜面,还是勉为其难地走一遭罢!”
“皇室颜面干我屁事!为了那一点点颜面还得我豁出性命不成?”
“就是就是!这大雨倾盆满路泥浆的,车子都陷住不动,要殿下自己怎么去嘛!那只硕鼠分明是有意刁难!”罗美人可真是贤良啊,尽帮着我说话了。
“等等等等……为甚么是我自己去?就不能带点护驾的兵子卒子、侍驾的妃子婢女之类……”
“大将军说了,只要殿下一人!多去一个就多杀一个,多去两个就多杀一双……”
这简直就是乱臣贼子嘛!十万大军无有诏令擅自入京,已然是逼宫之嫌;如今还敢驻军城下挟持天子,这不是谋反又是甚么?!总不会是向我报复私仇罢?——那还不如谋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