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不知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好,好什么。”
陈逸听到云成没来由的一句答话,先是一愣,再才感叹与当年只会拿鼻孔看人的小毛孩现在的精明,戏谑道。
“呵,得罪了那帮千夫长,怕军中日子不好过,想找出气筒吧。”
“你既知道,又为何要答应下来。”
“为什么不去,总好过在这破庙里混日子。”
“哈哈,说的是。那明日你就一起跟我去军营里,至于今天么,我请你吃酒,不过在那之前,咱们得找个地方好好洗洗,再换身行头,你都臭了。”
“今天不行,晚上我有事情要办。明天卯时我们还在这里会和,如果那时候我不在的话,就不用等我了。”
“那好,明天卯时,我来找你。”
这一段又臭又长的对话真是毫无意义,他二人都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可又不能不一人接着一句的把它说完。就因为这是他们见过的第三面,再默契也要结结实实地确认一遍。你要是拿着磨人的事情,去问那阁楼上借着烛火俯身专心研究学问的老学究去,他会正起身子来,一本正经地跟你说:“这是礼。”
去他娘的狗屁礼节吧,陈逸听到云成那一声“好”字之后,就想问他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境地的,可看到他摆的那张臭脸,问了就只怕要坏事。他转一想就越来越不是滋味,他才打赢他,而且是大胜,可这小子呢,搞得好像是他不情不愿地让了他一样。想到这里,他一边摆头一边嘀咕道“不过是夜里去行凶杀人,还说得云淡风轻,冠冕堂皇”,渐渐的就看不到人影了。
他要是想到云成要杀的是个女子,他多半会忍不住在他面前就笑了出来,那事儿也就黄了。之后的故事也没有了。
真不是云成向接这单生意,可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开张了。他就是在不愿意,可这肚子犯了难,他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打他来了王城,无意间听到这杀人的买卖尝了次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干过使力气活的苦差事了。这快钱赚得多顺手,要是去卖这一身力气,累倒是另一回事,他就是不想受那气。这杀人的买卖就不同,只消用刀轻轻一掠,不仅心里没来由的怨气消了,之后半个月里他都可以不用发愁。所以他就是饿着,也蹲在破庙里等生意,不去受那无名气。
这次他要招呼的客人又是谁呢?他知之甚少,他只知道是一水性杨花的美妇人,今晚会在清心斋旁边的民房里等他来杀。其实这里面可大有说头。
一切要从云成曾去那里卖过苦力的砖窑主人那里说起。这年近四十还不曾娶妻的老小子跟他老子一个德行——矮得跟个十岁大的孩子似的,头上这里一撮那里一撮的杂毛,长得也像个老了的孩子,走起路来屁股还一摇一摆的。他也够惨的了,他娘生下他没几天,看见他跟他老子长得一样骇人,想不过来就趁他老子还在乐呵的当儿偷偷跑了。快四十了,不仅没摸过其他姑娘的身子,他娘亲的手也没摸过。所以等他成人礼那天,他老子就一把把闷闷不乐的他抓到一间没人的客房里,语重心长地跟他传授他活了半辈子才攒下来的经验:
“儿啊,你莫要听旁人乱讲,你听你爹给你说来。咱们爷俩吧,虽然长得磕碜,大字不识几个,可咱家有钱啊。爹活了大半辈子才算明白,在这王城里,就只有三样是别人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的:银子,大便,还有窑砖。你细细想啊,可有一家缺了这三样还活得下去,没有银子怎么生活,没有大便抬出来谁信这家里有人活着。还有窑砖,最要紧的就是这窑砖,一块一块的是不值几个钱,可要是没买过这窑砖,他敢说自己是王城里头的人?所以儿啊,你放心,咱家有砖,咱家就有钱,咱家有了钱,就不怕那些姑娘们不往咱家里钻。你就放下心来,看你老爹我怎么给你说亲事,爹不但要给你说亲事,还要捡好的姑娘说,还要给你说好几门。”
是啊,有钱,有钱,就是有钱。咱长得不好看又怎样,咱家有钱;咱没文化又这样,就是架不住咱家有钱。咱不仅有钱,还每天都能生出新钱来,还有比这更踏实的吗?这小子被他老爹呼呼得团团转,这十八年来,头一次这么高兴,晚宴上高高兴兴地喝了一杯,就这一杯下去,他就倒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都还没想明白这其中不妥,一个人欢欢喜喜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他老爹的好消息。要是他能不被这欢喜冲昏了头,想起十八年前他那老娘放着享福的日子不过,月子都还没有坐稳,什么也没得到就这样走了。他就会明白,他的亲事可比他想象中的要难说成一万倍。
这帮姑娘们可不像这矮子这么傻,看着媒婆拿出来的厚厚的礼单,转头又一问是为徐矮子说亲,当下就变了脸色。转头跪在父母面前不咸不淡地见礼道:“女儿想再孝敬父亲两年。”
媒婆望向那坐在太师椅上脸上只看得出欣慰慈祥神色的老头,没成想这老头竟也不为这礼品所动,接着他姑娘的话茬说了一句:“女儿大了,管不住了。”
孝敬,孝敬,总是孝敬,去那里问都是孝敬。问到他在路上闲晃时别人都不叫他“陈矮子”,改口叫他“徐孝敬”了,他老爹还是天天派人去问,去说媒。每次他忘了这茬,高高兴兴地上街去逛,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灰头土脸地回来时,他真想掐死那天给他说得天花乱坠的老爹。
孝敬,孝敬,孝敬他娘的个什么呢。城郊东边那渔村里头那又胖又丑的憨姑娘,都跟他一样快四十了,不知是跟谁学的,那媒婆还没见她家门就被她推了出去,一边扶起媒婆来一边点头笑哈哈地说:“孝敬,孝敬。”
徐矮子在家里来回踱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傻姑娘怎么这时候机灵起来了。他一边想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走,不免嘟囔出来,这才从下人嘴里知道了这傻姑娘看上了隔壁村小她十来岁的一个傻汉子,两人每天傍晚都坐在河边拉着小手,半晌都憋不出一个屁来。
“我起出一窑砖来比他一辈子赚的都多。”他恶狠狠地对那两个笑吟吟的下人吼道。
那下人也收起笑脸,跪下点头称是。徐矮子心里还是不是滋味,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对付这两个不顶用的下人时,突然听到外面吵得乱哄哄的,他就说了一句:“回头有你们受的”,就跑出去看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