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主动跟别人说话,我自认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我害怕伤害,害怕被别人轻轻地伤害,甚至包括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所以愿意跟我交往的人不多,穆一寒是唯一的一个。
穆一寒是美院的学生,他的学校与师大仅隔一条街道。几乎每天晚上,穆一寒都要去这条街道上卖画,他靠这个养活自己。与他相识的那个晚上,是个周末。我裹着一条黑色的大衣在学校门口的街道上乱走。那天晚上,穆一寒很不走运,已经九点多了还没有卖出一张画。那条街道在周末的晚上行人总是黑压压的。当然,驻足欣赏他作品的人不少,并且围着久久不肯离去,而愿意掏钱请他作画的人却没有。那晚,我就是那群围观者中的一个,蹲在那儿看他摆在地上的作品。
我被那几幅画深深地吸引住了,尤其是那眼神,似乎让我在悄无声息中触摸到了忧伤的泉水,心中莫名其妙地响起了潺潺的水声来。我的确沉醉在画中了,根本没有注意到作品另一边的作者,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我就是这样一个别人不容易弄懂的人,宁愿对地上的一幅幅画报以温情,与它们做深刻的交流,也不愿与它们的创造者有丝毫联系。
“有人愿意做个模特吗?就算帮个忙!”
围观的人听了作画人的话,都从地面上收回了视线,小声议论着然后慢慢离去。这时,我才注意到了穆一寒:又细又长的身材,五官端正,浓浓的胡子,漆黑的头发扎着一个俏皮的马尾辫。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这个年轻人已初步具备了作为一个画家的外貌特征,但是,值得怀疑的是,他是因为艺术的熏陶而无法避免地被赋予了这样的形象呢?还是为了追求个性和另类才如此忍辱负重呢?在我看来他应该属于后一种,直觉告诉我站在面前的这个家伙肯定是一个粗俗浅薄的家伙。于是我站起来准备走。
“我只希望为在场的哪一位免费作张画,没别的企图。”
穆一寒摆了摆手,脸上最后一丝无奈的笑容也消失了。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也在瞬间逝去,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简单的事情,常会被复杂的大脑搞坏。”
我又回过头来,站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穆一寒,他最后的一句话触动了我。我低着头,几乎不假思索地轻声问道,
“我行吗?”
果然,有模特当场作画,他的顾客几乎是在一瞬间冒出了一大堆,穆一寒很感激我,他很为我的坦诚与仗义感动。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我发现自己和穆一寒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没有波澜的眼神和深如沟壑的沉默。不同之处是,我知道怎样隐藏自己,学会用平静的笑容去温暖自己。而他却不同,他用逼人的冷漠和骄傲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第二次遇见我的时候,穆一寒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已经多年不曾快乐地笑过了,直到遇见了我。听了他的话,我笑了,笑得震天动地。我没有因为他的推心置腹而感动。只是我发觉,他在我身边的时候,常让我轻松和自然,平日的伪装在此大可不必。所以,对于突然闯入我生活的这个人,我并没有太强烈的反感。穆一寒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穆一寒学的是油画,但在其他方面他也表现出特有的天赋,在几位教授的建议下,他选择了留校继续学习深造,所以,他就是靠卖画来维持生计的。一般情况下,他都很自由,想上课就去,不想上了就背了行李出去写生。
这些都是穆一寒后来告诉我的。听了这些,我的心里顿时生出了羡慕,那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吧!优哉悠哉!穆一寒却摇头,他说自从认识了我,他才感觉到以前的日子实在是太浪费了。
我感到很吃惊,如果说这是穆一寒给我的一些评价的话,这让我觉得太昂贵。对于这些我从不愿意多想,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大的兴趣,更不愿任何一个人与自己靠得太近,所以,对于他我也总是淡淡的。
穆一寒有的是时间,他喜欢跟我时时刻刻呆在一起,他可以什么都不干。我去上课,他就跟我坐在一起;我去文学社编辑稿子,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拿着饭盒去饭堂吃饭,他总跟我保持一样的步速走在我的一侧。平静的生活中突然挤进来这样一个跟我凑热闹的人,我有些哭笑不得。
一个夜风凉凉的夜晚,拿了本书,我一个人走了条狭窄的小路去教室上课,值得庆幸的是,今天从宿舍走向教室,有朦胧的夜色掩护,不会再像白天那样让我完全暴露,每次都让穆一寒轻而易举地碰上。今晚,我可以放心了。黄昏的路灯,使得道路上行走的人被笼罩在一种病态的恐怖氛围中,但奇怪的是,每当这时走在人群中,我却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冲动。我暗暗地为自己存在这种心理感到不安,可我没有办法。高大的教学楼此时就像一个发光的透明体,在夜色中显得辉煌无比。我想,它们应该是温暖的,但对于我,则总把它想像成了地狱而不是天堂。因为生活在这片天空下,我不愿像其他同学一样地被动和盲从。我渴望独立与自由,深深地渴望着。正因为这样,我无时不痛苦着,背负在我身上的母亲的希望与我对现实的反叛如一条狭窄的缝隙,让我总在绝望中苟延残喘。
推开教室的门,第一排靠近窗户的座位,那个向来都属于我的座位,却已被人占了。我再仔细一看,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睛,穆一寒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我上课的教室。看来,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停在了教室门口,当然,我明显地感到了班上同学齐刷刷的目光。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风吹到身上凉爽极了,使我狂躁的心在瞬间便平静了下来。我在夜色中毫无目的地走着,说真的,我喜欢漆黑的夜,常常怀疑黑夜里我才能平静下来,如一只受伤的动物在黑暗的角落里舐舔自己的伤口。所以,穿行在无边无际的夜的凄迷中,不想停下来,我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直到疲劳致死。
穆一寒跟在我的身后,他紧紧地跟了上来,
“我没做错什么吧?采弱!”
我一句话不说,几乎开始奔跑起来,在迂回曲折的碎石子路上,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
“你说话呀?采弱!我惹你生气了?”
“你侵犯了我的人身自由!”
穆一寒像一根竹竿,没有一点弯度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这不是侵犯你的自由。我爱你!林采弱。”
“我没有办法管你的事情,可是,我有拒绝任何人的权利。”
“我会让你接受的!一定会。”
我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抬头看着寂静的星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你应该知道,我爱你,林采弱,深深地爱你。”
“你了解我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爱你!”
我冷冷地看着穆一寒,他一双深邃的眼睛让我没办法看到底。我突然有点害怕,这个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的身影似乎强有力地压迫着我身上的任何一处神经,我有些受不了了。
穆一寒朝我跟前移了两步,他一张痛苦的脸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有些惊慌失措,因为我看清了他脸上的泪痕。这是我第一次,今生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流泪。
“林采弱,陪我走走好吗?就算帮我。”
我没有吭声,然而,就在我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恐慌,并且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慌从一开始就死死地揪住了我的灵魂,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恐慌里无路可逃。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也找不到一种理由将他与自己以某种关系联系在一起,我唯一能懂的就是面前这个人似乎比自己更可怜,接着我会不由自主地将他想象成另一自己。
穆一寒摇摇摆摆地走在我的身后,穿过校园的人工湖,我们向学校门口走去。
街道上灯光如昼,繁华的闹市在我的眼里总显得轻飘飘的。来去匆匆的行人像是漂浮在流光溢彩中的浮萍,在我的眼前滑来滑去。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困惑,更没有人注意穆一寒的眼泪,为什么都是些急切而又焦躁的眼神呀!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如此的匆忙而遥远呢?
穆一寒开始给我讲他的事情。
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所以,妈妈在他的脑海里仅是一个空洞而又抽象的概念。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发觉了自己的不幸,别人都有自己的妈妈,唯独他没有。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想知道这个原因,于是,小小的他就开始对女性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想知道有关女性的一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懂事了,知道自己也是妈妈身上掉下里的肉,但他对女性的好奇心却有增无减。后来,他上了中学住进了学校,他的这种好奇心是他变得不可理喻,他像一个亡命之徒一样地偷过女生的内衣,半夜三更冲进过女生厕所;他收集了那么多用过的卫生巾和护垫;每天晚上他都无法遏制地进行**和画女人裸体画。后来上了大学,因为对新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刚开始他决定改掉自己的坏毛病。然而不久,他便感觉到这片天空下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漠,于是,他又开始了自己以前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的日子。他说这个世界的太阳其实不属于他,他一直生活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我趴在街道边的栏杆上,捂着发胀的大脑。我不敢看站在一侧的他。
“采弱,你知道,冷漠高傲仅仅是我的外表,那些……那些被我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东西……才属于真实的我……你明白吗?”
我感到了自己的头有千斤万斤重,我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眼前的这个人,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我怎么感到他是那么得可怕和不可思议,我感觉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好像是一个怪物,内心由好多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塞得满满的,外面披着人的皮囊,他看起来是多么虚假的一个躯体呀!眼前的他让我感到害怕。我低下头去,很久没有吭声。
“因为我爱你,想让你了解我的一切。我不想隐瞒,真的!”
“我……不想知道……一点都不……”
“我真得好爱你”
“不……你不要说了……”
“采弱!”
“我很累了。让我走吧。”
晚上回到宿舍,我的眼前总是晃着穆一寒那双孤独冷漠的眼睛,恍恍惚惚中,我一会觉得他像一只离群的孤狼,一会又觉得他像一只特立独行的野人,过一会似乎又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那一夜,我失眠了。
一直以来,我也将自己的不幸深深埋藏着。
父亲出车祸那年,我和我的双胞胎妹妹还不到七岁,唯一的弟弟刚学会走路。当拉着父亲尸体的大卡车从我们面前驶向村南的乱坟岗时,母亲的两只手拉着她的一双女儿,怀里搂着她不懂事的儿子,放声大哭,嘴里不住地大喊着:
“哎呀!没有人管了!我娃这下可要受人欺负了!”
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这句话,这一句被她重复了千次万次的话,让我牢牢地给记住了。
果然,正如母亲所预料的那样,事隔不久,我的同胞胎妹妹便在放学的路上出事了。生活对于我的母亲太多的不公,她气恼的时候,就拿妹妹出气。我知道我的妹妹已经够可怜了,她不应该再被伤害。于是,当母亲打她的时候,我会拼命地护住我的妹妹,让母亲的棍子由重到轻地落在我的身上。
妹妹的遭遇无疑给了我致命的打击,她的痛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我成长了。有时,我会对着我的傻妹妹自言自语:可怜的妹妹,我恨透了天下所有的男人,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杀了所有的坏男人,给你报仇!同样,妹妹的悲剧更是彻底地改变了我的母亲。她没有了微笑,没有了和蔼,没有了温暖,她的眼睛里全是让人心寒的冷酷。她对我也苛刻极了,一有时间便眼睛不离地督促我学习。她要我一定考上大学,要我一定为她争口气,我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教导我在何时何地都不要理会男孩子,甚至看都不要看他们一眼,男人是女人痛苦的根源。我完完全全地听从了母亲的教诲,在她意志的掌控下,我毫不含糊地变成了一台心理畸形发育的学习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