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一寒是接近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用眼睛看的次数最多的一个男人。
尽管,我用了最大的力气去抵制穆一寒的气息,但是最终,我还是被他的隐痛毫无理由的触动了,就像后来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我淌着眼泪一遍又一遍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那样,我学着慢慢接受他的出现。我不再拒绝穆一寒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身边了。
与其说我在同情他的痛处,不如说我是在抚慰自己的苦楚。我想我们都有着一样伤痕累累的心。有人这样说过:人的情之所隐,心之所痛,恐怕是世界上最难解悟的东西。我想,是的,的确是这样,那些深藏在光洁皮肤下面的阴暗晦涩的东西是没有办法让那些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健康心灵理解的。上帝很绝情地剥夺了他们的快乐,同时,更残酷地做了这样的安排:你们这些暗处的影子,就自己互相靠近着获取温暖吧!
穆一寒曾告诉我,他说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说我如冰层一样冻结的表情后面,有一颗需要被爱被温暖的心。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一道绝美的风景,但别人只看到了坚硬的石头,而他,却发现了淌过石头的清清流水。
不能不承认,穆一寒的目光是足够敏锐的。尽管我已经习惯了漠视一切,尽管生命里那些不堪的往事令人恼火和心寒,但抛开了心底的这股散发着腐臭的暗流后,很多时候,我觉得年轻的时光还是美好的,我内心的最深处还是柔软的,就像隐藏在丛林深处的一股清泉,不动声色,脉脉含情。
好长一段时间,穆一寒都没有出去在街道上作画了,因此,他没有了生活来源。他说原因都在我,他说我的身影不管什么时候都在他的视线里晃动,他没有办法集中精力为顾客作画。他问我是否愿意接济他,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有我吃的绝不会让他饿着。
当然,我并不是富裕的把任何额外支出都不当回事,我的日子也很不容易。但我已习惯了一声不吭,习惯了把所有的困难都一个人扛起来。
其实,刚上大二那年,当我知道母亲为我每月寄来的三百块钱是卖血得来的时候,我便决定不再向家里要钱了。我在本市的一家宾馆里找到了一份翻译的工作,从跟老外几乎疯狂的语言交流中,我骗取用以维持生活的钞票,同时释放着我内心深处积聚已久的重压。上了大三,我依旧继续着我的这份工作。尽管,当初录用我的那位精干的女经理因为我的容貌从而怀疑我仅仅能当一只花瓶而犹豫了好长时间,但我的工作态度和成绩让她最终舍不得我走。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懂英、日两国语言,最重要的是我在外国人面前那份无可挑剔的热情让我获得了胜利。每次面对外国佬时,我的激情就会变得歇斯底里,那一时刻,我感觉语言仅是让我操纵的傀儡——我口中流畅的语言不是用来交流和沟通心灵的,而是让我用来发泄内心那些发霉发臭的情绪的——我在这里为自己的不幸找到出口。我的工作赢得了他们的称赞,所以,我有着理所当然属于自己的钞票,因此,对穆一寒的恳求我没有摇头。
穆一寒住在一个极其简陋的小屋里,跟美院烧锅炉的大叔隔壁,地处学校东北角小树林的后面,其环境幽静之极。他的卧室也是他的画室。对于他的画室我总充满了好奇。像穆一寒这样一个灵魂一直挣扎在阴冷沼泽里的人,他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应该是与众不同的。
果然不出所料,推开他屋子的门时,我惊呆了,在这个小屋里所有可以放置画的地方,摆满了他的作品,那是什么样的作品呀!一副副全是各式各样的女人的裸体画像。
“……为什么……会是这样?”
穆一寒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
“就像你毫无理智地拒绝男人一样。”
我低下头,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喜欢吗?如果你认为有价值的话,我愿意优先出售给你。”
我看看穆一寒,没有说话,继续欣赏他满屋子的作品。
穆一寒眨着眼睛,黑色的眼睛依旧平静如水,
“我心目中的母亲形象应该投胎到你的身上了。采弱,你像我的妈妈一样……爱护我。”
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并且如一团火烧得我难受极了。我抬起头,注视着穆一寒:
“对于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我都会这样做的。不单单是你……能够被人需要,能够给被人提供帮助,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踏实和满足。”
“采弱,你爱我吗?”
“我会爱护你的,不让你再受伤害。”
“不是,我想知道,你是否爱我?”
“我不想回答。”
“采弱,我爱你。”
我推开了窗户,静静地看着窗外。对于面前的这个人,我其实更愿意跟其它人一样,仅仅做一个遥远的眺望者罢了,所不同的是,我愿意毫无所求地珍视他那份苦难,给与他理解和爱护,但不可能是爱情。——我和他,两颗背负着累累伤痕的心,怎么可能有爱情?
当考试通知一张接一张贴出来的时候,学校的自修教室和图书馆就会告急,所到之处皆是人满为患。这个时候,我就不去这些地方了,我常拿了书本去小树林里,去小河边,去草地上,总之,在那些没有太多眼睛晃动的地方,才能让我静下心来看书。
穆一寒全没有考试的压力,他心甘情愿地陪伴在我的身旁,我看我的书本,他则睁大了眼睛痴痴地看景色。
那一次,当我坐在草地上看书的时候,坐在我一侧的穆一寒突然欢呼着在草丛里飞奔起来。我抬头朝他望去,原来他看见了一只蝴蝶,正在兴冲冲地追赶着。我不由自主地将书本丢在了一边,竟也聚精会神地看起他捉蝴蝶来。穆一寒在草丛中欢快地跑着,此时的他也像只快乐的小鸟,在碧绿的草丛中晃动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想,他原本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美丽的蝴蝶在空中飘忽不定,穆一寒欢笑着跟随着它。他捉了好一阵子也仍是失败。他回过头,看见他脸上灿烂如花的笑,我的心禁不住为之一动,紧接着,我感觉到自己尘封已久的心在轻轻掀动着,听见了已冻结若干年的灵魂在悄悄苏醒……眼前的这个世界在瞬间就变了,天空是多么得蓝呀!干净而又纯洁;草地是多么得绿呀!鲜亮而又透明;阳光多么得迷人呀!柔和而又温暖;年轻的生命多么诱人呀!它奔放,充满张力和自由。年轻真好!
最后,穆一寒脱下了自己的短袖,光着上身,展开衣服追起了蝴蝶。终于捉到了,他孩子一般飞奔到了我的跟前,小心翼翼地展开衣服。
“瞧,多可爱的蝴蝶!”
“放了它吧!”
“你看,你看,我没有伤着它,我只是这样轻轻地拿着……采弱,给你。”
“看着它,我已经很高兴了……还是放了它吧!对这样一个娇小柔弱的小东西来说,任你怎样得碰触,对它来说都是伤害。”
“好啊!采弱,你知道吗,刚才追着它时,我真的把它看成你了,心想着一定要捧在手中。看,多漂亮,不像你吗?”
我低下了头,脸上是一副苦涩的笑。
穆一寒站起来,捧着裹着蝴蝶的衣裳,慢慢地向草丛中走,慢慢地向上举起,蝴蝶拍打着翅膀,挣扎了几下,不顾一切地从衣服上逃走了。穆一寒的胳膊高高地向上举着,他的嘴巴恰到好处地张开着,眼睛里盛满了欣喜。
我看着他,久久地看着他,那双充满了灵性的温暖的眼睛呀!天生就应该是被保护和疼爱的呀!伤害,哪怕是一丁点的伤害,都是不允许的呀。
穆一寒回到我的身边,他的眼睛开始看我:
“采弱,就想这样地看着你,好好地看着你……”
“……?”
“你难道没有感觉到,我的采弱?我有多么爱你。真的!”
“那……你没有觉得……我也跟你一样!”
“采弱,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穆一寒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激动地看着我。我慌忙甩开他的手,急匆匆地站了起来,
“我也说不清楚……”
“就现在,采弱,你说呀!”
“穆一寒,我也想成为你眼中的那只蝴蝶,永远看着你的眼睛。”
“采弱,真的爱我,就说出来,好吗?”
“是的……从现在开始……我允许……你出现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