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刻,太原府浑源会馆。一楼餐厅里座无虚席,十分热闹,浑源方言不绝于耳,饭菜是地地道道的浑源风味,如同在浑源一般。栗毓美和恒麓书院同窗张志远坐在靠墙根的一张小桌旁,喝着水,正谈论着。在他们背后的一张桌子旁,正坐着一个年轻人自斟自饮着。该人膀宽腰圆,十分壮实。
俩人谈性正浓,张志远情不自禁地轻轻敲着桌子:“上次科考,你、我,还有胡敬业,是三个人一起来的。谁敢相信,居然胡敬业考上了,我等两个却名落孙山。真他妈的,笑话!”
栗毓美看着张志远,做了个手势,然后低声说:“声音小些,你以为是在沙河桥卖凉粉呢?不要那样想,还是我等自己功夫不扎实。”
张志远摇摇头,悄声说:“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了。胡敬业肚子里那点墨水,和我比都差点儿,比起你来,差得就不是车马炮了。”
张志远像想起什么似的,急着说:“唉,我记得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山西巡抚朱硅在参加浑源柳河治理工程开工典礼时,还夸奖你少年有志,日后可成为国之栋梁。还说记住你了。”然后哈哈一笑,“这位大人是不是把你给忘了?”
他们背后的年轻人,听见笑声,往这边一看,正和栗毓美打了个正着。他觉得与栗毓美似曾相识,便使劲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山西会馆——浑源——恒山——应试青年——乡试,他断定对面坐着这位被称作朴园的年轻人,就是五年前在恒山给了自己一个扑风扫地的冤家。他怒不可遏,立刻站起来,但稍冷静了一下后又坐下来,然后握紧拳头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他没敢出手,继续关注着栗毓美的一举一动。
栗毓美正在说话的兴头上,全不知旁边发生的事情,接着张志远的话茬,不经意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翻这些老皇历有啥用?”
张志远嘿嘿一笑:“其实,我是和你耍哩。自古当官的都会演戏,他们说的话也许当时连自己都搞不清说啥,别人就更不能当回事了。”
栗毓美摆摆手:“哎,不要一根棍子把天下的官都打死嘛,我觉得朱硅大人,还有跟着他的那位莫宝斋大人,不是你说的那种官,他们说话办事应该是认真的。”
张志远接着说:“既然他们是可信的,那就应该和他们把这个关系接上。”
栗毓美摇摇头:“其实,关知州在送我时,也劝我去找找朱大人,我说了些清高的话。算了,这个话题打住吧。”
张志远激将道:“哎,五年前你在恒山风阁楼,一个扑风扫地,敢把那个膀宽腰圆的无赖撂倒,今日咋连到巡抚衙门叩个头都不敢了呢?怕啥呢?真是的。”
那个年轻人已经完全明白,那个栗毓美就是自己的冤家。他铁青着脸,没动声色,一个劲地喝着闷酒。
栗毓美摇摇头:“坚决不去,再说这个事我就不高兴了!”
张志远若有所思地说:“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说些实在的吧,今年再考不上,恐怕连个范进也当不上。哎呀,我说朴园,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觉得你该请这位巡抚大人显显灵了。”
毓美想起什么来似的,连连摇头:“我让你给闹糊涂了。斗转星移,乾隆朝已成嘉庆朝了,那个巡抚大人早就回家颐养天年,看孙子去了。再说,科考之事,国之大事,不可投机取巧,那样没有好下场。”
正说着,有五六个浑源同乡吃过饭要走,当听见他们两个说浑源话时,其中一个高个头中年人走了过来,操着浑源话:“老乡,咱们浑源人都是实心眼,做啥事都不会乱来,要靠本事吃饭。”
另一个瘦高个子中年人过来,看着栗毓美说:“能鼓捣还是鼓捣鼓捣吧。这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兄弟。”
栗毓美站起来,作着揖:“麻烦老乡们操心了,我有自己的做事原则,咋办,自己会有主张的。”
栗毓美后的那个小伙子,吃过饭,把礼帽压低走到柜台前结账,指着墙根的栗毓美,放低声音问账房先生:“那个后生是谁?”
账房先生压低老花镜,仔细打量了栗毓美一番,用浑源话说:“连他也认不得?那是俺们浑源州第一才子栗毓美呀!”
那个后生一拳捣在账台上,恶狠狠地说:“果然是他,咱们走着瞧!”
账房先生被吓了一跳。满屋子的人,都看着账台这边。顿时,满屋子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鸦雀无声。
那个发怒的小伙子压低帽檐,低着头,匆匆离去,账也没有结。账房先生被吓得还没喘过气来,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发呆,因为他知道那人上面有大靠山。他走到门前时,与正在进门的焦山虎撞了个满怀。两人对视着,都有火气,似曾见过,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但俩人都瞪了对方一眼,谁也没有停顿,各自往前走。
焦山虎一进门就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被栗毓美看见。栗毓美站起来,招呼着:“喂,那不是山虎吗?来,这边坐!”
焦山虎随声音望去,喜出望外地往过走:“两个鳖子,可是找到你们了。”然后到栗毓美他们桌前,拉了把凳子坐下。
张志远不解地打量着焦山虎:“武举考试不是五天后才举行吗?你来这么早做甚呀?”
焦山虎把手里拎的包放到桌子上,得意地炫耀着:“我这次提前来对了,已从巡抚衙门亲戚那里获得了二位想要的消息。”
张志远漫不经心地说:“嘿,你为准备自己的武举考试已焦头烂额了,哪还有心思管我等的事呢。”
焦山虎睁大眼睛,不高兴地说:“哎呀,张志远,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了。不信,我还懒得说呢。”
栗毓美看了看张志远,态度诚恳地说:“山虎从小就助人为乐,他不信我信!”推了一下张志远,“如果不信,你就到外面回避一下吧。”
焦山虎得意地笑着。张志远赶紧站起来,连连作揖:“山虎兄弟,快说,就不要绕弯子了,我信还不行?”
焦山虎做了个手势,让栗毓美、张志远靠近一些。他仨的头几乎挨在了一起。焦山虎看了看周围,低声说:“哎,前几年陪着巡抚朱硅到浑源的那位官员,你们还记着吗?”
张志远不假思索地说:“那还用问,叫莫宝斋呗。那位莫大人对朴园很是欣赏。”
栗毓美哈哈一笑:“我当时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人家莫大人是逗着玩呢,你还当真?”
焦山虎往前凑了凑:“当时我也在场,我记得莫大人当时对你印象确实不错。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吧,莫宝斋已做了山西学政,他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副考官是个叫霍令财的。莫大人陪朱硅巡抚到浑源时,是巡抚衙门的主事。”
栗毓美眼前一亮:“啊?真的吗?这可是个好消息呀!”
焦山虎迫不及待地说:“那你还不尽快去拜访一下朱大人和莫大人?”
栗毓美摇摇头:“山虎误解了。据我所知,这个莫大人是位正人君子,我高兴的是由他来主考,不会埋没人才。”
张志远不解地说:“唉,朴园,有这样的关系,不去走动走动,是不是太傻了?”
栗毓美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凭咱们的功底,给我等一个公道足矣。咱不走旁门左道,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堂堂正正地赶考。再说呢,这人呀,随着地位的改变,做事的方法,甚至兴致,乃至性格都会改变,我和人家那点交情,也许人家早忘了。现在,静下心来准备应试是当务之急。”
张志远不解地摇摇头:“你是铁了心不打算攀莫大人这棵大树了?”
栗毓美点点头,平静地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咱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吧。山虎,比武那天,我等给你助威去。”
焦山虎高兴地站起来:“好!你们考试时,我在外边帮你们拿行李,到我比武那天,请你们去助阵。”
栗毓美微微一笑:“这叫驴啃脖子工补工呗。”他想了一想,“哎,学政这个官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负责科举考试,人才选拔,还有对官员的考评。对皇上直接负责。”
张志远摇摇头:“不对吧,巡抚还管不了学政吗?”
栗毓美重重地点着头:“对,省里巡抚、学政、布政使、按察使,这四大员中,巡抚对布政使、按察使有节制关系,于学政没有。”
焦山虎惊讶地看着栗毓美:“你真是神了,连这也知道?”
栗毓美淡淡一笑:“是听我爹说的。哎,山虎,武举考试,也归莫大人管呀!”
焦山虎情不自禁地一拍桌子:“妙哉!”
这时,吃饭的人稀稀拉拉。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打量着他们。
张志远站起来向众人鞠了一个躬:“对不起,让各位客官受惊了!”然后坐下,拿起菜谱翻看着:“啊呀,天不早了,咱们只顾着拉呱,居然忘了点饭菜了。”
焦山虎抢过菜谱,放开嗓子:“哎,小二,点菜!”
酒菜很快端上来了,仨人饱餐了一顿。饭后张志远和焦山虎争着结账,栗毓美哈哈一笑:“你们就不要争了。进来时,我已在账台上压了银子,你们有银子下次再花吧。咱们还是把精力放到应试上吧。”
嘉庆登基后,朝廷内外期盼新朝新气象,重现盛世。嘉庆皇帝除掉巨腐和珅,举国欢庆,满怀期待。但几年过去了,嘉庆再没有新作为,官照贪,民在怨。虽然这次山西科考由莫宝斋主持,但栗毓美的科考之路能否平坦,充满变数。
傍晚时分,莫宝斋和朱硅坐在朱府客堂品茶聊天。朱硅坐在太师椅上,品了几口茶,心情沉痛地说:“宝斋啊,你的前任贪欲太重,乡试舞弊不断,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我也有责任呀。”
莫宝斋安慰道:“大人不要过于自责。在乡试这件事上,学政是主考官,巡抚不好节制。在拔贡考试这件事上,学政大权独揽,一个省那么多生员的命运,维系在学政一个人身上,弊端很多呀。”
朱硅看着莫宝斋,捋了捋胡子:“明天就要考试了,你这个新科学政,肩上的担子不轻啊。可不能再出乾隆六十年(1795年)乡试时,栗毓美被埋没的那种事了。夏天,我见到太师时,知晓了这件事,让我好没面子呀。老夫不仅为栗毓美惋惜,更为大清担忧啊。”
莫宝斋安慰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已查明浑源州栗毓美落榜,是因有人做了手脚,主要责任在当时的学政身上。”
朱硅站起来在客堂踱着步:“那好,看来皇上选你做山西学政是妥当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我今日的话题是不让悲剧重演。多少年前我就觉得栗毓美这个孩子能成大器。看来我没有走眼。”
莫宝斋站起来走到朱硅跟前:“大人是朝野公认的伯乐,看准的人还会有错?在下这个学政也是大人您向皇上保荐的呀!”
朱硅故作惊讶:“老夫向皇上保荐你这件事,除了皇上和我知道,就是天知地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宝斋在朱硅面前深深鞠躬道:“常言道,没有不漏风的墙。大人对宝斋的培养和保荐,功比天大,日月可鉴!”
朱硅看着莫宝斋,轻轻地说:“我的功劳能有那么大吗?”
莫宝斋作了一个揖:“大人对在下的栽培之恩三生难报!”
朱硅回坐到椅子上,乐呵呵地说:“为国荐才,臣之本分,是皇恩浩荡,老夫不值得一谢。还是说说栗毓美这个话题吧。我看这个栗家是个仁义门第。栗毓美父亲栗雨亭在榆社县供职多年,我在巡抚任上时,他和我素不来往。我卸任后,他却每逢过年在回乡途中,都要过来带上些老白干酒、黄芪呀,当地的名产来看我,老夫深受感动。”
莫宝斋也回坐到椅子上:“是啊,上次落榜后,栗家明明知道内有蹊跷,我也能为厘清是非发挥一些作用,但他们始终没有人来找过我。这次拔贡考试,我是主考官,路人兼知。多少人托关系和我套近乎,可是栗毓美及其家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宝斋,今日,咱俩定个君子协定,我等不徇私情,只为栗毓美这些有德有才的学子提供一个公平的机会。如果我等做小动作,上有负皇恩,下无益栗毓美他们。我相信真金不怕大火炼。”朱硅认真地说。
“君子所见略同,大人,我也有这个意思。”莫宝斋点点头。
两人起立,互相作揖后,异口同声地说:“公道正派,为国选贤!”
同天晚上深夜。今科山西省拔贡考试副主考霍令财家客堂里。霍令财正与儿子霍小宝一起把一幅名人字画打开,两人甚为欢喜,霍令财连连称赞。这位霍小宝正是在浑源恒山挨了焦山虎、栗毓美“风流揍”的那个无赖。霍小宝拿着字画,霍令财站在画前,边看边品味:“这可是宋代大画家张择端的画呀。”
“爹,这幅画这么旧了,有啥好看的。张择端是哪里的考生?”霍小宝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说。
“哎,你成天就会打闹,对书画一窍不通。”霍令财失望地摇摇头。
“您说值钱,我就放心了。我怕要您办事的人哄您。”霍小宝不好意思地说。
霍令财又看了看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放到桌子上:“这幅画至少能换五匹好马。”
霍小宝惊讶地张大嘴:“啊呀妈呀,这么值钱?这么一说,为他办事,还划得来!”
霍令财点点头:“那就让那个姓林的进来,说说他的事吧!”
霍小宝连蹦带跳地出了客堂,一会儿又领着个中年人进来。客人一进门就作揖道:“霍大人,我侄儿林清木的事,请您一定费心。”
霍令财一见客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摆起了架子,连腔调也变了,板着脸坐着说:“哎呀,你说的那件事呀,可是难为本官了。你知道,这乡试是国之大事,谁敢做手脚?再说呢,今科乡试的主考官是人家学政莫宝斋大人,我仅仅是个副主考。我是丫鬤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呀!”
霍小宝站在一旁让他爹的所作所为搞了一头雾水,急得团团转,看着那幅画,急不可耐地说:“爹……”
霍令财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过去拿着画走到了那人跟前:“你拿的这幅画是一幅赝品,请你收回去吧。”
那人一听,腿像筛糠似的,声音颤抖着说:“大人,这幅画是在下祖传的,绝不是赝品。”
霍小宝站在那里,心急如焚,束手无策。霍令财瞅了儿子一眼,耍着花腔,拿起那幅画:“我看这样吧,我很喜欢张择端先生的画,家里也有。这确实是一幅赝品,如果你有用就拿走,如不想拿,就留在这里,我没事了就翻翻,免得看真品被损坏。”然后欲把画递给那个人。
那人静静地听着,接住画后,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了一阵子,然后把画递给霍小宝,霍小宝推托不接,那人又放回原处。然后偷看了一眼霍令财:“大人就留着那幅画玩吧,既然是一幅赝品,我要他也没有用。”
霍小宝满头雾水,既搞不清画是真是假,也搞不清他们俩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霍令财哈哈一笑:“你侄子的事,小宝给我说了,听说你们平时也互相关照,这件事,我尽力而为吧。可是丑话要说在前头,不能给你打保票,啊!”
客人连连作揖:“大人,我还有事要办,在下侄子的事可是全仰仗大人您了。”然后就往客堂外走。
霍令财不冷不热地把客人送到了客堂门前又返回来。一见霍小宝正在客堂,翻看着那幅画,就气不打一处来:“看你那点出息!”
霍小宝拿着画诧异地说:“爹,难道您开始走眼了?这幅画究竟是真是假?”
霍令财把画抢过来,生气地说:“你呀,二十多岁白活了。锣鼓听音,说话听声。他的画要是假的,我还会让他进家,还会真帮他办事吗?”
霍小宝张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霍令财一戳他的脑袋:“遇事要多动动这个地方。很快要武举考试了,早些休息,不要误了明天一早习武。”
霍小宝挠了挠头,又把霍令财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跪下:“爹,您可要给儿子做主呀。”
霍令财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哎,你让爹办的事都答应了,跪下来干什么?站起来说话。”
霍小宝边哭边说:“爹不答应给儿做主,儿就不起来!”
霍令财把他扶起:“哪有爹不为儿做主之理,站起来说话。”
霍小宝哭丧着脸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十年前的四月初八,儿到北岳恒山游玩,有个叫栗毓美的小子,一看儿是外地人,就不问青红皂白,把儿狠揍了一顿。”
霍令财气愤地站起来:“你自己会武功,咋就受那种窝囊气呢?”
霍小宝哽咽着:“他们人多势众,我一个人咋能对付得了他们呢?再说人家武功高强,儿哪是他们的对手!尤其那个叫栗毓美的趁儿子不备使阴招,明着欺负人!”
霍令财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这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让爹去找谁,又如何为你报仇?”
霍小宝急切地说:“儿今日在浑源会馆见到那个栗毓美了。他是来参加拔贡考试的。”
霍令财眼睛泛着凶光:“栗毓美真的要参加今科拔贡考试?”
霍小宝迫不及待地说:“爹,千真万确!那些浑源人欺儿太甚,我和栗毓美势不两立。您一定要为儿报仇!”
霍令财沉着脸,高深莫测地说:“睡好你的觉,比好你的武,其他的事你不要操心。栗毓美,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天。山西贡院,拔贡考试现场。四周兵丁林立,戒备森严。莫宝斋带着一干衙役,走进考场。执事衙役站在考场前面,挺胸抬头、声音尖亮地吆喊着:“山西省壬戌拔贡考试开始。下面请山西学政、钦定主考官莫宝斋大人宣读策论题目。”
莫宝斋站在考场前高台上,态度谦和、声音洪亮地宣布:“山西壬戌拔贡考试策论题目是:《论治国根基》。请各位考生按照这个题目,自行选择具体的策论题目。”
话音刚落,有的考生就拿起笔,准备答题。莫宝斋看了看台下,摆摆手:“请大家先不要急着答题,一定要先审题,再答题。”然后下到考场巡视,想找到栗毓美之所在。但由于考生都在低头疾书,也由于他只在二十年前见过栗毓美一面,很难找见。霍令财也在考场巡查,似乎也想发现点什么,但找不到蛛丝马迹,只好无奈地退出考场。
栗毓美坐在考场的中间,正在奋笔疾书。他的策论题目是:《论教育是治国之基》。
还有一刻就到了最后交卷时限。这时大部分考生都交了卷,有二三十个考生还没有交卷。栗毓美正对卷子做最后检查。这时一位考生从栗毓美身后走过,突然碰撞了他一下。栗毓美下意识地用浑源土话低声说了一句:“做啥哩?”
莫宝斋和霍令财听到栗毓美的话,几乎同时走到了栗毓美的身旁。莫宝斋看了看栗毓美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离开。霍令财看了看栗毓美,又打量了一番,射出了仇恨的光芒。
经过紧张的阅卷,录取名单很快就出来了。霍令财坐在执事房里,看着衙役送过来的名单,发现没有林清木的名字,就勃然大怒:“简直是胡来,林清木的文章我看了,这样的学子落选了,天理不容。”
衙役不知所措:“这是阅卷先生们共同拟定的,但如何公布悉听大人吩咐,最后由莫大人定夺。”
霍令财又看了录取名单,第一名竟是栗毓美,更加火冒三丈:“岂有此理。”然后把名单甩到桌子上,怒气冲天地向阅卷现场走去。
阅卷房内,坐着二十多个人。莫宝斋和众考官围在一张长条桌四周,正议论着什么。霍令财不声不响地坐在莫宝斋对面。只见莫宝斋神情严肃地说:“各位,安静一下。本官到阅卷现场来,有三件事要听听各位的意见。第一件事是,有一位叫张志远的考生,策论题目《满汉平等是治国之基》,这篇文章文采和论据均好,但文中主张我等绝不能认同,要作为废卷来处理,只能委屈这个小伙子了。”
霍令财很不高兴地站起来:“莫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敢擅作主张。他犯的可是忤逆之罪啊,我持保留意见。”
莫宝斋不动声色地说:“问题没那么严重吧?考试答卷,仅是一家之言,我等对年轻人可不能一棍子打死。我是主考官,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有什么责任,由我承担。”
众考官:“完全赞成学政的决断!”
霍令财使劲摇着头:“莫大人,这个考生犯的是杀头之罪呀,霍某持保留意见!”
莫宝斋提提嗓门接着说:“那后两件事是这样的,根据各位先生评卷的结果,今科第一名是浑源州栗毓美,潞洲考生林清木落选。对这个结果,霍令财副主考有疑问,请大家发表意见。”
各位考官一听,立刻就炸了锅,议论纷纷。霍令财既强作镇静,又不自在,既气恼,又无可奈何:“莫大人,这种事咋能端在这里决断呢?这样做,我很不理解。”
莫宝斋心平气和,但又义正词严地反问道:“霍大人,拔贡考试是国之大计,家之大事,你我不可怠懈,各位考官也不可怠懈,”环视了一圈后,“是不是,各位?”
众考官:“是!为国选才,责任重于泰山。”
大家热议如何处理这两件事,但一直找不到个合适的办法。一位年方五十的考官缓缓站起来,先看看霍令财,又看看莫宝斋:“我看争论了半天了,形不成个意见。我建议用投票的办法来表决。”
没人吭气。莫宝斋顿了顿:“你把办法的细节说说,再定。”
那位考官点点头,接着说:“办法是这样的:先宣读文章,让大家知道文章的内容,然后投票,票数过七成的通过。为了公平,建议准备一个箱子,只开一个可放入手的小口。每人发白纸一张,投票时拿着纸,把手伸到箱子里,赞成的,把纸原封不动地放入箱子里,不赞成的,把纸揉成团。”
莫宝斋点点头:“这倒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看了看霍令财:“霍大人,意下如何?”
霍令财皮笑肉不笑,又无可奈何地把眼睛一闭:“莫大人是主考官,就悉听尊便吧!”
莫宝斋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把那两份卷子翻了一下:“这个办法简便易行,又公道,那就这么办吧。”
先是把两篇文章分别宣读了一遍。然后,众考官按既定的办法表决。桌子中间放了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上面开了拳头大的一个孔,侧面有一扇小门紧锁着。
投票结束后,现场统计结果,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莫宝斋起身宣布表决结果:“现场参与投票人数二十二人,得票十六张以上赞成;低于十六张否决。投票结果是,栗毓美得二十一票为科考第一。林清木只得一张赞成票,落榜。”
投票结果公布后,众考官都已散去,现场只留下莫宝斋和阅卷组长。
莫宝斋翻了翻林青木的文章,摇摇头:“我觉得尽管林青木的文章,与栗毓美的不在一个档上,但中榜还是可以的。我觉得是在一种逆反心理驱使下,绝大部分才投了反对票的。”
阅卷组长不假思索地说:“大家对霍令财的做法很是反感,我料定,仅有的那一票也是霍令财投的。”
莫宝斋摇摇头:“哼,他霍令财才不会投那一票呢。”
阅卷组长惊讶地看着莫宝斋:“您怎么知道那一票不是他投的?”
莫宝斋轻蔑地摇摇头:“因为那一票是本人投的。”
阅卷组长不解地说:“这可是天大的怪事呀。”
莫宝斋微微一笑:“其实一点也不怪。你们对霍令财这个人还是不太了解,那是个地道的政客,他一贯阳奉阴违,言行不一。”
阅卷组长鄙视地说:“他怎么能这样呢?那他为什么还投了栗毓美一票呢?”
莫宝斋微微一笑:“这个道理也简单。哼,他知道阅卷先生都要投栗毓美一票。如果他投了反对票,很容易被发现,他不愿无谓地和栗毓美结个死结。他也知道阅卷先生大部分不会投林青木的票。如果他投了赞成票,就把自己放到了所有阅卷先生的对立面。”
阅卷组长疑惑地问:“那霍令财会不会告诉林青木,那一张赞成票是他投的?”
莫宝斋点点头,冷笑一声:“肯定会!”
拔贡考试后的第二天,栗毓美即赶往榆社看望爹栗雨亭。他知道爹在那里生活不便,就在太原买了不少东西。包括李记的熟肉、赵记的点心、焦记的元宵……加上从浑源出来时带的浑源莲花豆和豆腐干,还有妈做的两双布鞋,满满背了一大包。他三更天就上了路,一路小跑,出了太原府迎泽门,时方四更天。他在石头上稍事休息,就继续赶路。天刚放亮,就已走到北营。由于开始走得太快,这时觉得腰酸腿痛,渴望能遇上一辆顺路车。
栗毓美极目远望,只见官道上,一辆拉着写有“恒山老白干”字样大酒篓的牛车向南驶去。车把式正用浑源话和帮手对唱着二人台小调《挂红灯》:“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挂红灯……”
栗毓美听见熟悉的家乡小调,顿时来了精神,就一溜小跑,不一会儿就追上了牛车。他用浑源话喊着:“浑源老乡,等等。”
听见栗毓美的喊声,牛车停了下来。栗毓美追上前去,客气地问车把式:“老乡,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车把式打量了他一番:“哦,原来你是浑源老乡呀,我等要到河南送酒去,你这背背担担的是要去哪儿呀?”
栗毓美一看两个送酒的年龄比他爹还大,就客气地说:“大爷,我是咱们浑源城里政府南巷的,姓栗,要到榆社看我爹去,想搭你们的车一块走,您看行吗?”
车把式边和栗毓美唠嗑,边麻利地把栗毓美的东西放到车上,然后又抽了牛一鞭子,继续行路。
车把式和助手又对唱起来:“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挂红灯……”
榆社县距太原一百多里路,尽管坐了顺车,但紧赶慢赶,到了榆社县城外已是三更天了。栗毓美摸黑在四更天才到了榆社县衙。在值更更夫的引领下,栗毓美走进了榆社县衙内院。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个房子亮着灯。更夫指着亮灯的那间房子告诉栗毓美:“那就是你爹的住处,也是值房。栗教谕为人真诚,做事勤勉,为官清廉,不论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对他都很尊重。他窗户上的灯,在整个县衙内,每天亮得最早,熄得最晚。”
栗毓美怀着激动的心情,前去敲门。栗雨亭正在灯下看着书,听见敲门声,就起身过来开门,开门一看是栗毓美,喜出望外,紧紧抱住栗毓美,好久说不出话来。栗毓美钻到爹的怀里:“爹,我好想您呀。”
栗雨亭松开手看着栗毓美:“儿子,这不是在做梦吧,你真是朴园吗?”
说了一阵子话,栗雨亭才感到儿子背着一大包东西,就赶紧帮儿子把东西取下:“压坏了吧?”放下东西后赶紧给栗毓美捶背、揉肩。
栗毓美伸了个懒腰:“爹,托您的福,今儿个运气好,一出太原城,正好遇上咱们浑源酒坊往河南送酒的牛车,坐了一路车,不累。再说呢,儿长大了,结实着呢。”
父子俩拿出栗毓美带来的东西,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到了天亮。
栗毓美在榆社住了两天,就启程返回了太原。栗雨亭用毛驴把儿子送到榆社县和太谷县的交界处。分开时,栗雨亭大声叮嘱道:“朴园,考试结果出来后,给爹捎个信。要是考试出了意外,千万不要灰心!”
栗毓美转过身子听完爹的吩咐,动情地喊着:“爹,儿听见了。您一个人在外,千万要保重呀!”然后跪下来,深叩了三个头。
栗毓美到了太原的第二天,就到了张榜日。山西巡抚衙门前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张志远兴冲冲跑来,见缝就钻,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挤到了榜前,他急不可耐地把榜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只好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走出了人群。
一位中年人看着榜:“不知那个高中第一名的是哪家的公子?”旁边一位年长者接住话茬说:“啊呀,我们山西的大官里,还没听说有个姓栗的呢,不过,人家肯定在朝廷里有硬靠,不然当不了第一!”
有两个说浑源话的青年人凑上来,专注地盯着榜,那个胖子指着第一名激动地说:“啊呀,那个栗毓美是咱们浑源州人,他可给咱们浑源人争光了。”另一位高个子将信将疑地说:“你咋知道他是浑源州的,也许是重名重姓吧。”那个胖子说:“就是他,他就住在咱们浑源会馆。”转身一看,栗毓美正在不远处看着榜。那个胖子指着栗毓美:“你看那个头圆圆的、中等个子的年轻人就是栗毓美。”众人哇的一声,把目光聚向了栗毓美。
只见栗毓美平心静气地自上而下看着榜,然后不动声色地悄悄离开了人群。他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自言自语地说:“赶紧给爹写信报喜。”
这时,霍家正闹得不可开交。霍小宝叫嚷着要去找栗毓美相拼,管家只好把大门锁上。霍小宝爬着梯子上了房顶,霍令财急着把家丁分成两拨,一拨堵住霍小宝可能从房顶外出的通道,一拨偷偷上房顶伺机捉住霍小宝。正当霍小宝欲从高处跳下的刹那间,被两名武艺高强家丁抱住。任凭霍小宝闹腾,那两名家丁就是不松手。
霍令财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无奈之下让家丁找来内弟,和夫人一起商量对策。一开始,夫人埋怨霍令财无能,不仅为儿子报不了仇,还办砸了林青木的事情,内弟也为夫人帮腔。经过霍令财苦苦述说,夫人和内弟才勉强同意他的观点:由于霍小宝面临武举考试,特别是他们得知栗毓美和莫宝斋关系非同一般,只得先放栗毓美一把,报复之事从长计议。商议后内弟上房顶劝说了一番霍小宝,霍小宝才不情愿地从房顶上下来。
稳住了儿子,霍令财又急急忙忙带着两名家丁跑到书画市场,买了一副张择端的赝品书画带回家,当天夜里让两名家丁把这幅字画送还给林青木的叔叔。林青木的叔叔打开字画一看,气得差点晕过去,顺手把字画撕了个粉碎。
第二天,太原府绿营校场,山西武举考试对擂正在举行。校场入口处和四周都布满了兵丁。这样的盛事社会关注度极高,不仅太原府的人来观战,就是全省各府、州、县也来了不少人。还有全国各地的武林高手前来观战。台上对擂正酣,台下叫好声响成一片。
擂台设在校场正北中央。擂台有五丈长、三丈宽、五尺高,四周用红布裹着。擂台右下方一个用红布绑着的架子上,挂着一面马锣。旁边站着一个身着绿服的击锣手。四个角各站着一名兵丁。现场甚是威严。
擂台周围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大都是青少年男子,大部分是武打爱好者,也不乏武林高手。靠台子最近处大多是对擂双方的助阵者。栗毓美组织了五十多位好友、同乡前来为焦山虎助阵,就站在台子的正面下方。
一对高手对擂后,进入短暂的休息。随着三声沉闷的马锣声,对擂重新开始。随着裁判的手势,高高的擂台上,两个武士开始对擂,一位穿着红色武士服,一位穿着黑色武士服。两个裁判均穿着白色对襟上衣,黑色裤子。那个高个子是主裁判,稍矮一点的那一个是副裁判。两个裁判随武士的对擂在台上移动身体,以看清双方的套路。栗毓美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对擂双方,眼睛都不敢眨巴一下。
两个武士大战了九个回合,仍不分胜负。台下叫好声不断。随着主裁判的手势,一声马锣响起,又进入第十个回合。两个武士时而平地飘移,时而腾空跃起;时而如胶似漆,时而怒目对视。红衣武士出手自如,对打利落,防守从容。黑衣武士左躲右挡,处于下风。从整体实力看,红衣武士实力要胜对手一筹。他们的对擂不时引起台下一片喝彩声。
黑衣武士怒目圆瞪,寻思对策,眉头一皱,使出阴招。
台下公众,有的发出呼喊声,有的发出“嘘”声。
栗毓美定睛一看,不好了,焦山虎要遭暗算。于是,大声向台上红衣武士喊着:“山虎,小心暗算!”
焦山虎听见栗毓美的喊声,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立刻把对手制服。
随着裁判的手势,马锣敲响了三声,对擂双方分开,站起来。主裁判举起红衣武士的右手:“浑源州焦山虎获胜!”
台下响起了一片叫好声。焦山虎向台上裁判、台下观众作揖致谢。
那个穿黑衣服的正是霍小宝。他怒气冲冲地从台上看见栗毓美,径直跳到了他的跟前,两眼圆瞪着栗毓美正要发威。几乎同时,焦山虎也跳到了栗毓美跟前,他看着霍小宝,干咳了几声:“怎么,在台上输了,还想在台下比试比试?”随着栗毓美的手势,一同来观阵的都围了过来。张志远走上前来问霍小宝:“你看是咋个比法?”
哗啦,观战者都围了过来,现场一片混乱。主考官见状,赶紧要求绿营管带出面制止。随着管带的手势,兵丁也围过来了。
霍小宝一看势头不对,就怒视着栗毓美,紧握着拳头,恶狠狠地说:“姓栗的,你又搅了我一次局,这笔债,我又给你记下了,走着瞧,到时老子新账旧账和你一起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后,扬长而去。
栗毓美也不示弱:“奉陪到底!”他和张志远、焦山虎以及其他助阵者,肩搭着肩,像一堵人墙,看着灰溜溜的霍小宝的背影,开心大笑。霍小宝走到一棵大树下,捡了一把石子,爬上树,掏出弹弓,虎视眈眈地看着栗毓美他们这个方向,但终究碍于众目睽睽,只好悻悻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