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端午的前一天傍晚。京城皇城根一处宅院挂着“太师府”牌匾。这是关正行姐夫的官邸。月皎穿着一身淡粉丝绸夏装,在落日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迷人。她站在那里,拿着一幅字轴,在门前张望着,不一会儿,栗毓美小跑着到了门前,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月皎打量着栗毓美,怪怨又关切地问:“怎么走着来了,连辆车也没叫?”
“嘿,让你见笑了,读书人摆不了谱。再说呢,不到十里路,走走还能活动活动筋骨。”
月皎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发火,一看在太师府门前,就压住火,悄声责怪道:“你才读过几天书。读书人咋了?读书人就要当苦行僧?照你这么一说,我爹和我姑父骑马坐轿就坏了读书人的名分了,是不是?”
这时一顶大轿从巷口往进走着。栗毓美低声说:“饶了我吧,不然的话,我出去叫辆车,重新进来?”
月皎无可奈何地说:“不要出洋相了。”然后把手上的字轴交给栗毓美。随后吩咐道:“这是咱们山西书法大家傅山的墨宝,算你给我姑父拿的礼。快拿上,一会儿机灵着点儿,啊。”
栗毓美推脱着:“不妥,不妥。字轴是你的,我也不会送礼。”
月皎把字轴塞到他手上:“就算你帮我拿着,准可以了吧?!”
栗毓美无奈地接过字轴,想起什么似的问:“唉,月皎,进家后,我是先看你爷爷、奶奶,还是先看太师?”
月皎调侃地说:“知县大人,这还用问本小姐?”
栗毓美腼腆地一笑:“按理说,应该先看爷爷、奶奶。”
月皎微微点头:“还算知书达理。实话告你吧,前一段时间我爷爷、奶奶到浑源过四月八去了,还没有回来,免礼了。”随后招呼着栗毓美进了太师院子。
太师府客堂有四个开间大。分两个区,靠近门前这边作为客堂,摆了不少瓷器。客堂正面墙中间挂着乾隆帝御笔“福”字,红底黑字。靠里边那部分摆着一个大案子,是太师练书法的地方。四周墙上挂了不少历代名人字画。
太师正在书房站着写字,夫人站在旁边招呼着。一幅字写完,太师拿起印章,郑重地盖在左下角,和夫人欣赏着。当听到院子的脚步声,知道客人来了,就清洗了一下笔,挂到笔架上,然后和夫人一前一后地往客堂这边走来。
太师对夫人说:“正行的事皇上答应了。估计是先回来在户部当值,等适应一段时间,吏部那边有了空缺,就去做侍郎。看来皇上对吏部这边不放心,想让正行盯着点儿。”
夫人扶着太师,温情地说:“正行的事让你操心了。”
太师哈哈大笑着:“谁让我是他姐夫,他是我小舅子呢?”
管家推开门进了客堂,鞠了个躬:“大人,月皎小姐带的客人到了。”
太师看了看夫人,打了个手势:“好,请客人进来吧。”
栗毓美和关月皎在管家的引导下进了客堂。栗毓美进来后先是把字轴轻轻放在门前的桌子上,然后走向前行跪拜礼:“参见太师大人,拜见太师夫人。”
“免礼,免礼!”太师招呼栗毓美坐下。栗毓美小心翼翼地坐到靠门前的椅子上。
太师接着说:“年轻人,我等应是初次见面的老相识了。”
“不敢当,不敢当。太师是当朝大儒,朝廷重臣,晚辈对大人仰慕已久,今日一见,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栗毓美站起来回话。
太师招呼着月皎:“小皎,陪你姑姑到小客堂唠唠嗑,我等两个说点爷儿们的话题。”
太师夫人向门前喊了声:“小翠,给客人上茶。”
小翠应声而入,为栗毓美端上一碗茶。月皎在栗毓美旁低语了几句,就和姑姑手挽着手往门外走了。太师夫人借回头关门之机,多看了栗毓美几眼,然后微微一笑,把门合上。
太师指着茶碗招呼着:“年轻人,喝茶。不要拘谨。”
栗毓美欠了欠身子:“谢太师!”然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太师站起来在客堂踱着步:“你的学识、品行,十年前正行就给我讲过。可谓少年有志,成年得志,恭喜你呀。”
“谢太师。朝廷给了乌纱,就要实心做事,不负皇恩。在下一介草民,怎样做官,还请大人不吝指点。”栗毓美站起来回着话。
太师伸了伸胳膊又回到座位:“今年过年期间,莫宝斋又郑重给我推荐了你。说你品端行正,文武双全,人才难得。月皎从浑源回来后,成天为你美言,恨不得明天就让你做封疆大吏。”
“莫大人和关大人,两位大人对在下恩重如山。月皎说,大人对她视如己出,她对您孝顺有加。”
“年轻人,来,坐下说话。”
栗毓美小心谨慎地坐下:“谢太师。”
太师抓起两个玉石健身球,把玩着:“听宝斋讲,你曾想做教谕,为朝廷选拔人才,培养人才,好样的。不失读书人的气度,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呀!”
“岂敢,岂敢。在下已决意怀揣天地民心,心存儒家良知,担当天下使命,听从朝廷的调遣,到河南做知县去了。”栗毓美诚恳地说。
太师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椅子,微笑着说:“年轻人,来,坐近一点说话,不必过于拘谨。有志气,有见地。能把刚才的话说具体一些吗?本太师愿听高论。”
栗毓美端着茶碗坐到太师旁,轻轻坐下,又把茶碗放到条几上,两手握在一起:“太师,在下就妄言了。”然后顿了一下,看了看太师,接着说:“世上最大的也是最小的,最小的也是最大的。涓涓细流汇成大海,棵棵树木集成森林,个个百姓聚成民众。为政者既要知道这些道理,更要时常把这些道理返回头去想,把百姓的事当天高、当地大,实心为天下的百姓做事,小心为每个百姓做事。百姓家家安居,人人乐业,这些‘小事’做好了,何愁国泰民安?”
栗毓美的一番话引起了太师的兴趣,他竖着耳朵听着。管家推门进来,走到太师跟前低声说:“大人,夫人说饭做好了。”
太师摆摆手:“等等,话还没说完,一会儿再吃。”又招呼着栗毓美:“年轻人,继续说下去。”
栗毓美把两只手端起来,又把手反转了一下:“每个做官的也许对‘民可载舟也可覆舟’这句话耳熟能详。可是,在平时做事时,常常忘却了这一点,对百姓的事漠不关心,把‘民’和具体的百姓割裂开来。民是由具体的百姓集合而成的,每失去一个民心,就使舟倾斜了一点。何况我等做官的人,都是来源于老百姓。自己不是,可能父辈是,父辈不是,再往前推,归根到底官是来源于民的。所以,做官的忘记了百姓就是忘了本。”
小客堂里。太师夫人和月皎正亲热地说着悄悄话。夫人抓住月皎的手,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年轻人气度不凡,必成国之栋梁。”然后搂住月皎,自言自语地说:“不知我等关家的这只金凤凰,能不能落到这棵梧桐树上去。”
月皎撒娇地抱紧妇人:“姑姑,我给您好好飞,但能不能落上去,还得看您和姑父能不能给这棵梧桐树浇水施肥呢。”
“你是姑姑的心肝宝贝,这还含糊吗?”夫人摸了摸月皎的脸,又说:“对了,还有件事得告诉你,你爹很快就要回京城了。”
月皎高兴地站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月如进了小客堂。她从桌上拿起一把扇子猛扇,看见妈妈,就撒娇地说:“妈妈,真是又累又热。表姐,我妈偏心眼,全家人都围着你转。”
月皎抱住月如,拿过扇子为她扇风:“姐姐记着你的好处,到你需要姐时,姐也不会含糊的。”
太师夫人从条几上拿起一块西瓜:“来,快吃一块瓜,解解渴。这可是你二叔从浙江老家捎来的。”然后又走到门前开开门:“小翠,不要忘记给太师那边上西瓜。”
月如边吃瓜,边说话:“妈妈,女儿有一事相求。”
太师夫人拿了两块西瓜,一块给月皎,一块给月如:“怎么?女儿和妈说话还客套?”
月如把西瓜放下,趴到她耳旁:“我想跟姐姐、姐夫去浑源州一趟。”
太师夫人脸一沉:“可不要随便乱说,姐姐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哩,不敢把锅揭得太早哩,否则,就得吃生饭。”
月如撇着嘴:“哦,女儿知道了。那我去浑源的事呢?”
太师夫人想了想:“啊呀,这一段时间官军正全力剿灭白莲教,路上怕不安全。”
月皎帮腔道:“姑姑,白莲教主要在湖北、四川、陕西一带泛滥,浑源离得远着呢。”
太师夫人轻轻扭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哦,月皎说得对,白莲教在山西没有兴起。那就去吧,正好你姥爷、姥姥也在浑源。”
月如亲了一下她的面颊:“好妈妈!”
太师府客堂。太师和栗毓美中间的条几上放着西瓜,但两个人都没吃。
“说得好!做官的忘记了百姓就是忘了根本。民众的心要一个一个去争取。深刻,深刻。继续说。”太师兴致正浓。
栗毓美继续说:“大人过奖了。中华民族是文明礼仪之邦,儒家思想是中国人共同的道德家园。武力可以得天下,但不能坐天下。我国秦朝和隋朝武力盖世,但其政权都是昙花一现,根本原因是他们失了礼,丢了仪。大清自康熙帝以来,开创了一代盛世,是礼和仪的结晶,尊崇孔孟之道的结果。”
太师边喝茶,边微笑着听。栗毓美也大口喝了下茶:“这些是治国之大道理。我同样感到做臣子的,要做到上不负皇恩,下不失民心,也必须牢记礼仪,坚守儒家思想。我等不能读书时讲儒家思想乐此不疲,津津有道,但当了官就忘记了这些读书人的根本。在下以为,读书人要视礼仪为生命,决不能丢掉读书人礼义廉耻的本色。”
太师看着栗毓美:“对,礼义廉耻是读书人的底线,必须守住。”
栗毓美走到太师跟前,打恭到:“人生短暂,再无来时。我愿怀揣天地民心,心存儒家良知,去担当天下使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不负皇恩,下不违民意。”
太师听着栗毓美一番话,觉得这个年轻人言行端庄,心高志远,是个难得的人才,打心眼里欢喜,情不自禁地说:“山西人杰地灵,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真是才俊辈出,良士如云,今日老夫领受了。山西人崇尚‘义’字。关云长一个义字,成就了刘备的大业;尉迟恭一个‘义’字,助推了开元盛世;狄仁杰一个‘义’字,造就了武周中兴;晋商一个义‘字’,化解了朝廷藩库难题。我朝得你这位义士,幸哉!”
栗毓美鞠躬道:“谢谢您对山西人的褒扬。”
夫人和月如、月皎推门进来。太师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有一位山西大儒,我仰慕他的人品,欣赏他的学识,但对他的倔劲不敢恭维。为了招贤纳士,康熙帝礼贤下士,这位先生都无动于衷。”
太师夫人走进客堂:“看你,又在发傅山先生的感慨了。”
月皎拿起那幅字轴:“姑父,您可有面子,栗毓美知道您喜欢傅山先生的字,专门给您带来了一幅。傅山先生一听,要把他的字送给当今太师,高兴地说,善哉。”
月皎这番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栗毓美站起来,连连摆手:“大人,不是。是月皎……”
月皎赶紧接过话茬,把那幅字轴递给栗毓美:“嘿嘿,你怕是赝品,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来,把字轴打开,让姑夫这位一代大儒一看,真假就知。”
栗毓美想说什么。月娇催赶着:“啰唆个啥?是不是真品,你说了不算。快打开,让姑夫鉴赏鉴赏!”
栗毓美只好打开字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太师俯下身子端详了一阵,连连点头:“运笔如行云流水,气势狂傲不羁,形体如诗如画。这是傅青主先生珍品中的极品!”然后看着月皎:“这是你爹在浑源的镇宅之宝,咋给姑父带来了?”
月皎不好意思地说:“姑父,啥事也瞒不过您的眼睛。”
太师哈哈一笑:“你个小鬼头,都是你的主意。这幅画根本与栗毓美无关。如果栗毓美送我这幅画,他就不是他了。”
众人哈哈大笑。
第二天,栗毓美就回到了浑源。拜访了关正行,谢了苏子轩、吴开域后,就去河南上任。盛夏的一个上午,栗毓美正和张志远赶着毛驴行进在太行山峡谷。峡谷两边森林茂密,只留下一线天,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着,不时发出阴森的叫声。栗毓美仰起头正好看见那只老鹰。他用手中的棍子在驴屁股上重重敲打了一下,毛驴立即加快了步点。栗毓美回头看着采摘野花的张志远:“快走吧,此地阴森诡异,不可久留。”
半个时辰后,他们就出了太行山峡谷,一望无际的豫东平原尽收眼底。张志远转身看着太行山,感慨地说:“咱们告别山西,到了河南了!”
栗毓美深情地仰望着太行山:“是啊,生我养我的故乡啊,再见了!”然后深鞠了三个躬。
张志远也跟着鞠了三个躬:有些伤感地说:“常言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朴园,谁让你想做个有作为的男人呢?”
栗毓美仰望着太行山,点点头:“是啊!常言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可是,谁也不想离开家啊!我爷爷、奶奶年事已高,爷爷已卧床不起。四个弟弟尚未完全成人,我爹的疮病经常复发,继母的腿病也不轻。我真是割舍不下啊。”然后面朝北,鞠了三个躬,“求恒山爷保佑家里人平安吉祥。”然后潸然泪下。
张志远失声哭了起来。栗毓美拍拍他的肩,劝说了几句,张志远擦了擦眼泪,故意扭转话题:“朴园,你看这风景多美呀,如果不身临其境,谁都不敢相信,这天下还有这等景观。”
栗毓美仰望入云的太行山,又看着眼前鸟语花香、蜂飞蝶舞的美景,情绪好多了,就诗兴大发:“峡谷一线天,晋豫天地间。千里来做官,无功誓不还。”
张志远赞许着:“情真意切,好诗一首。”
说话间,毛驴已走远。栗毓美推了一下张志远:“啊呀,志远也会拍马屁了!哎,不早了,抓紧时间赶路吧。”
半个时辰后。一匹快马从河南方向飞奔而来,掠过栗毓美他们,向山西方向疾驶而去,尘土弥漫。张志远怕毛驴受惊,赶紧抓住缰绳靠到路边。栗毓美下意识地捂住嘴。
策马者膀宽腰圆,穿一身黑色武士服,在距栗毓美他们一百多丈远时,吁的一声,马站住了。这人一兜缰绳,马头转向南,看着栗毓美他们的背影,越想越觉得那俩人似曾相识。他想着恒山的遭遇,想起三年前在太原擂台的那一幕,又想起在太原浑源会馆遇见的三个人……他的心一震,情不自禁地说:“莫非是他们?”他又策马返回,追上来,在栗毓美他们周围转了三圈,仔细打量了一番后,然后大喝一声:“真是冤家路窄,栗毓美,拿命来!”
张志远一听呼喊声,不知所措。栗毓美推了一下张志远:“这是无赖霍小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牵住驴,看好东西,我来对付他。”
霍小宝跳下马,直扑栗毓美而来。栗毓美摆开阵势应战,两人很快打斗起来。张志远不知所措,当他醒过神来,才慌慌忙忙把驴拴到一棵树上,拣起一根树枝,绕到霍小宝身后,但由于俩人纠缠在一起撕打着,怎么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却被霍小宝发现。说时迟,那时快,霍小宝瞅准机会,飞来一脚把张志远踢起,张志远重重地摔到毛驴屁股上。那根棍子甩得老远。顿时,毛驴受了惊,又叫,又踢,不停地原地打转。驴背上的东西洒落了一地。
栗毓美虽然学过几年武功,但远不是霍小宝的对手。栗毓美豁出命来与其对打着、坚持着。正在这时,一匹白马、一匹黑马从山西方向飞奔而来。马身上骑着两位少女。那位骑白马的少女穿一身淡红色便装。那个骑红马的女子身穿粉色便装。这两位女子正是月皎和月如。
月皎和月如看见前面有人撕打,就猛地一提缰绳,马立刻腾空而起,发出嘶鸣。她定睛一看,举起右手示意月如停下:“不好,是朴园哥哥遇到麻烦了。月如,你留在这儿,千万不要过去。”说完策马上前,大声呼喊着:“朴园哥哥,挺住,月皎来也!”
霍小宝一听有人喊,急忙向月皎这边转过头来,一看是个弱女子,就轻蔑地甩了一句:“丫头片子,过来送死,老子还不收你哩。”然后旁若无人地抱起栗毓美扛到肩上,转了几圈,然后手一松,把栗毓美甩出老远。张志远吓得脸色发白,东藏西躲。栗毓美打了个滚,顽强地站起来……
月皎策马到了霍小宝身后,从马背上跃起,双脚斜踢到他的背上,霍小宝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月皎又翻了个跟头,重重地踩到他的身上,霍小宝疼得直叫,连连求饶。
趁月皎照看栗毓美之机,霍小宝爬起,窜到马背上,落荒而逃。月如策马拦住他的去路,霍小宝不敢恋战,抄着旁边一条小路跑了。月如准备去追,听到月皎的喊声,策马向这边驰来。
霍小宝没命地敲打着马,发泄着郁闷。在湖北参加擂台赛不仅差些丢了性命,还差点被官府当作白莲教徒抓起。遇到了报复栗毓美的机会,却又败到娘们脚下。仓皇逃命中,又马失前蹄,人仰马翻。
月如跳下马,看着落马的霍小宝,哈哈一笑:“姐姐你可真厉害呀!”
月皎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摇摇头:“不是姐姐厉害,是他们这些男人太无能。”看了看远遁的霍小宝,瞥了一眼栗毓美:“你可真是的,不赶路,招惹那个无赖干什么?”
栗毓美拍着身上的土,不好意思地说:“哎,冤家路窄,不提了。要不是你,就凶多吉少了,看来我这命中真的不能没有你!”
月如下马看看栗毓美,用马鞭指着张志远:“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离开浑源时,月皎姐姐好心好意地提出,想和你们结伴而行,可你们死活不干!”
“是呀,从浑源到开封山高路远,本来大伙一起走能互相有个照应,到了河南后,你当你的官,我等去少林寺练我等的武。哼,说是怕和我等在一起行动不便,狗屁。”她看了看栗毓美,“其实,有的人肚子里花花肠子有几根,我比谁都清楚。”月皎生气地说。
“不要怪哥了,这件事情确实有难处。”
“算了吧,年初赴京城,你让张志远跟上,唱的是哪一出戏?你知道吗?世上最容易哄的是自己,最难哄的是别人。”看着张志远:“看你那熊样,不是也在恒山武馆练过几招么?怎么就……”月皎埋怨道。
栗毓美抓住张志远的手,拿起看了看,又捏了捏,然后甩开:“嘿,你的武功是咋练的?手比姑娘的还绵!”
张志远低着头搓着手:“是去过恒山武馆几次。”然后看了看月皎:“我去武馆的心思根本不在练武上。其实,我对武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栗毓美看看张志远,又看看月皎,非常生气地吼道:“嘿,看你那点儿德行。不会武功也罢,怎么骨头也没有了呢?!”他叉着腰,“什么叫男人?你以为你爹妈生下你,带了个把把,就是男人?”他又指了指天:“男人就要顶天立地,视死如归!”
月皎挖苦地说:“哎哟,这到了河南咱就是知县了,知县就是一个县百姓的父母官了,就得像个男人。刚才让人家打你的时候,咋就不能顶天立地呢?”
张志远走到月皎旁边劝着:“就不要奚落了,他也够坚强了。”又过去拍拍栗毓美的肩:“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栗毓美闷闷不乐。月如看了看月皎,边整理马鞍子,边说:“该说的也说了,该骂的也骂了。姐姐,让人家知县大人去做官,我等去少林寺练武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月皎提着缰绳,准备上马,不好气地说:“是呀,省得让别人看见,坏了知县的名声。”
栗毓美急忙抓住月皎马匹的缰绳:“等等,咱们一起走吧。”
月皎看着天,反问道:“你说什么?我咋没听见。”
栗毓美哭笑不得,但又无可奈何,就憋住气一字一句地大声喊着:“月皎,咱们一路同行吧。”
月皎调侃道:“啊,原来是自己不敢走,想让人家带着走!”
栗毓美压着火:“事到如今,咋说都行,反正我等得一起走。嘿,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月如急忙解围:“姐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发发慈悲,给他个面子,让他们跟着我等走吧。”
月皎瞟了一眼栗毓美:“还不谢谢月如妹妹?”
月如手一摆:“免了吧,本姑娘不玩那些虚的。”
栗毓美看到散落一地的书,着急地说:“志远,快把东西收拾一下赶路。哎,千万不要把书闹坏,那可是咱读书人的命根子啊。”
四个人把书收拾停当后,就上了路。月皎牵着马,栗毓美跟着月皎走。月如骑着马,张志远赶着驴,跟在后面。
七月,骄阳似火。正值河南秋粮生长期,田野碧浪起伏,鸟语花香。
栗毓美他们到了黄河的北岸。极目远望,黄河金波浩渺,如一条金色彩带,飘逸在沃野千里的中州大地。
很快到了黄河岸边。栗毓美、关月皎、月如、张志远一行登上了停靠在黄河柳园口码头的一艘渡船。张志远牵着两匹马和一头驴,站在渡船的前部。
栗毓美站起身来往西看了看,转过身来往东看了看,又看了看船下,感慨地说:“这黄河真是名不虚传啊。”
月如看了看远方,又低头看着船舷下的水:“我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水,这么浑的河水。”
艄公用河南话提醒大家:“这几天黄河上游连着下大雨,估计一个时辰后洪峰就要来了。你们要看住牲口,人要坐稳,我抓紧摇,可不要在半路上遇上了洪峰。”
栗毓美招呼大家:“千万要注意安全,不敢乱动,要互相照应着。”他又对艄公说:“兄弟,辛苦了,请多费点心思。我等这些人都是第一次坐船。”
艄公边摇橹边大声说:“各位客官放心,我等是同舟共济。”
张志远看着滔滔的黄河,触景生情地:“黄河远上白云间……”
月皎不高兴地看着他:“好好地看着马和驴吧,过了河再朗诵!”
栗毓美人生二十六年,第一次投入黄河的怀抱,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水,感慨良多,心旷神怡地看着挨着他的月皎:“月皎,三听不如一见。不到黄河就不知道黄河的壮观,黄河母亲的胸怀如此宽广,容貌如此慈祥。”
突然一个浪头打来,船晃了一下。栗毓美赶紧护住月皎,月皎顺势倒在栗毓美的怀里,好久没有松开。
月如抓紧船帮,冷冷地看了月皎一眼,背过脸,低下了头。
艄公转过身看了栗毓美和月皎一眼,微微点头,又看着正前方,边摇橹边心情沉重地说:“哎,你们外地的人,只知道黄河慈祥的一面,却不知她凶残的另一面。”
一个更大的浪头打来,大伙儿被吓了一跳,船剧烈地晃动。月皎、月如发出了尖叫色。艄公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岂不知,黄河这位母亲也有发怒的时候,有时候会到了惨无人道、灭绝人寰的地步!”
张志远抓紧马和驴的缰绳,招呼着其他人:“大家千万要小心!”
月皎把手伸到水里,若有所思地说:“我等说到庐山的神奇,会想到李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诗句。可这黄河正好相反,她的奇妙之处在于,识了黄河真面目,只缘身在黄河中。”
“是啊,对黄河的脾气,我是刻骨铭心。”艄公接着说:“我的祖籍是山西平遥,明朝嘉靖年间,我的高祖哥弟两个迁到河南,哥哥务农,弟弟经商。这个哥哥就是我的高祖。经过祖辈经营,到我爷爷时家里已有黄河滩地五顷,是当地有名的大财主了。”
张志远赞许地说:“你的祖先不简单。咱们山西人诚实敬业做啥都是好样的。”
“是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天有不测风云。乾隆四十年(1775年),我十岁那年,黄河发了几十年不遇的洪水。这黄河就这么把大口吧咂了一下,我等家的良田被淹,全家老少三十多口性命全部……”艄公说不下去了。
栗毓美心情沉重地安慰道:“兄弟呀,你可要坚强起来,那最后的结局呢?”
艄公揉了揉眼,长叹了一声,继续说:“最后,我家这三十多口人,大部分人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即使找到的都面目全非,无法辨认。那五百亩良田成了一片沼泽,三处宅院被夷为平地。”
月皎两眼掉着泪:“太惨了!”她又问道:“那您是怎么逃出来的?”
艄公继续说:“那时我十五岁,我弟弟五岁,我等哥俩正好在开封书院读书,幸免于难。”他实在忍不住,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
大伙心情沉重,月皎和月如两眼泪汪汪的。
艄公抹了抹眼泪:“半个多月后,我等哥俩才知道这一切。当我等回到家里时,哪里还有家呢,哪里还有亲人呢!”然后使劲摇着头。
“那你们哥俩可怎么活呀?”月如噙着泪花问。
“知道我等回来了,债主们站了一片,向我等逼债。我弟弟吓得直哭。我抱住弟弟,跪在债主们面前,乞求人家,各位叔叔大爷,大家也已看见,我家田地全无了,但我家在开封还有一处院子,我变卖了仅有的房产也要归还大家的债,我等山西人不会赖账。”艄公咬了咬牙说道。
栗毓美拍了拍船帮:“好兄弟,有骨气!”
艄公使劲划着船:“我把那些房产变卖了,还清了账以后,哥俩仅剩下十两银子。我为弟弟交了一年的学费后,就告别了书院,来到这里以摆渡为生,供弟弟上学。”
月皎靠了靠栗毓美:“真是患难兄弟。那你弟弟时下在哪里?”
艄公顿了顿:“正在准备参加河南乡试。”
栗毓美安慰道:“看来你们哥俩难关快过去了。”
艄公放慢了动作,摇摇头:“哎,各位客官,难关不仅没有过去,而且一关更比一关难。这科举考试比黄河的水还凶险。我等既没有钱,更没有门路,想考个功名,那是小鸡尿尿——没门。”
他的话逗得月皎和月如前翻后仰。
艄公苦笑着看着黄河:“像今日这样的天气,渡河不太安全,一般艄公不愿上河,只有我这样急着用钱的,才冒险上河。”
栗毓美抹了抹了眼:“志远,把这位兄弟的地址记下来,以后可能互相用得着。”
半个时辰后,摆渡靠了岸。张志远牵着驴,月皎、月如牵着马上了岸,栗毓美跟在后面。他们到达一块高地时,“洪峰来了,洪峰来了”的喊声惊天动地。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岸边的人、牲畜拼命往高处跑。
人的呼喊声,马、牛、羊的嘶叫声响成一片。
栗毓美他们牵着牲畜跑了一阵子,站到了更高的一块地上。
栗毓美使劲推着月皎和月如:“你们两个赶紧往前赶一赶,这里很危险,离岸越远越好。”
月皎拉住栗毓美的手:“既然危险,我等就得在一起!”
栗毓美不高兴地拍拍月皎的肩:“千万不要耍孩子脾气,我不能走,得看一看洪峰来了是个什么样子。在河南做官,一定要了解黄河,认识黄河,懂得治理黄河,否则就不称职。”
月皎拉住月如一动不动:“你不怕,我等更不怕。”
这时洪水越涨越高。栗毓美使劲催着她们快走。
月如跟在月皎后面:“如果洪水来了,姐姐一个筋斗云,这黄河奈何不了她。”
张志远把驴的缰绳交给栗毓美,跑到了她们两个跟前使劲推着:“二位大小姐,这个玩笑可不敢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们赶紧往前走。”
洪水像排山倒海般涌来。栗毓美大声疾呼:“志远,我等也往里边走。”他指着前面的高地:“我等四个人一起上那里,一起看黄河发怒,好不好?”
月皎听到栗毓美的喊声,飞身上马:“这还差不多。月如,上马。”
月如边上马边看栗毓美:“只要和姐姐在一起,你就得啥也听她的。”
张志远使劲敲打着驴往高地上撤,栗毓美跟在后面。
这时河水不断上涨,跟着他们往岸上猛窜。四人使劲策着马,赶着驴,拼命往高地跑。
马和驴不时发出嘶叫声。
好不容易上到一处安全高地。栗毓美他们四个人手挽着手,小心翼翼地观看着河水上涨。
随着轰隆轰隆的沉闷声由远及近。周围人的哭喊声、牲畜的嘶鸣声响成一片。他们的两匹马和一头驴被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情绪不安地在原地乱窜着。
接着洪峰像一群脱了缰的野马咆哮而来,铺天盖地,惊心动魄,顷刻间,眼前的良田不见了,不远处河滩上的一群马和一群牛,很快被洪水吞没。前面低洼处有一群羊,正在往高地撤,但由于洪峰来得太快,羊群和两个羊倌儿瞬间被洪水吞没。
月皎和月如抱在一起,睁着眼睛,好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乘坐过的那艘渡船,像一片树叶,先是被洪水冲起,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栗毓美眼瞪着水面,关切地说:“不知道那位艄公在哪儿?他不会有危险吧?”
张志远顿了一下,轻轻地说:“应该不会吧!”
栗毓美点点头:“看得出,那是个机灵人。”
顷刻间,栗毓美他们面前的空地被凶猛的洪水淹没。水面离他们所站的位置,垂直距离只有三尺多高。洪水滔天,向东奔涌而去。
他们拴在树上的那头驴和那两匹马在原地乱叫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