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正、诗琴、红霞在文科班；郝强、梦飞和我在一个班，我们选择了理科。我选理科是有理由的，我觉得文科的那些知识太不确定了，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在不同的时代，历史和政治都可能有所不同；而数理方面的知识相对来说比较固定，一加一等于二的结论很多年来都未曾更改过。而且，我出生亦非书香门第，没有文学的熏陶，选择理科也是情理当中。我妈认为学文科只要记性好就行了，我虽然记性尚可，还是和文科无缘。我的奢望不高，能写一纸感人的情书就够了，因此觉得没有必要去学文科。
郝强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如以前了，上课经常打瞌睡，无精打采的，步伐也不像以前那样孔武有力了。吃完晚饭后，我和他去操场玩，坐在草坪上。淡红色的夕阳有一半被远处的楼房遮住了，另一半露在外面。晚霞如同火山口的岩浆一样，色调深浅不一。同学们正在一窝蜂地踢足球，毫无章法可言，很多人追着球跑，既无有效的进攻，也无必要的防守。队员们更像联合国部队，各个年级和班级的都有。可是他们玩得很尽兴。不远处有人在打乒乓球，男女都有，白色的小球跳来跳去。
我说：“你最近好像不对劲。”
他说：“是的。我这种感受没法给人说，有些创伤也许全世界只是一个人有，说出来也没有人理解。”
“我知道你很难受。”
“你知道吗？我本来头脑很好使的，可是现在只要一思考问题就会头疼，而且平时不思考的时候，也难受得厉害。这是一种痛苦。我现在连数学也不能学习了。”
我说：“希望你能尽快好转过来。”我想起了他在高一的时候，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有次，数学老师因病没有来上课，那节课是他代上的，他分析试卷，他从头到尾讲得头头是道，一点也不亚于老师。那时候，他是胸有成竹的，意气风发的。他天生具有理科的直觉，从那之后我愈是对他敬佩有加。
“希望这样。可是我现在就像一个擅长跑步的运动员一样，突然之间失去了双腿。这种感受，你能明白吗？”
“就是说你本来有跑步的天赋，但又不能跑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跑。”
他叹了一口气，说：“可以这样理解。”
班上的成绩排名已经出来了，他已经跌落到了三十多名，数学还没有及格。按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他似乎没有考上大学的希望。由于理科班的女生非常稀少，我的注意力也不得不放在了学习上，我已经是十几名了，一直在进步。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不理解郝强，认为他的能力只不过如此。只有我还期盼着奇迹出现，我相信他可以学得更好。
梦飞走了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这在当时是很需要勇气的，男女同学在学校见面一般只是笑笑而已，很少在教室外的场合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我们挪了挪地方，离她远一点。她有点生气了，说：“喂，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了，好像怕我一样的。”一只手抓着一个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也许，她姐姐在广东打工，给她灌输了一些开放的思想。我这样想。
我说：“怕你干什么？只是害怕有些闲言碎语。老师一再教导我们，高中阶段应该以学习为主。到了上大学以后，就自由了。”
她说：“放心吧，我不会追你们的。只是听说郝强有点不舒服，才过来看看的。”
郝强说：“谢了。你们说是不是很奇怪，人的命运可能因为一件偶然的小事而改变。”
梦飞说：“也就是说那几片茶耳改变了你的命运。”
郝强说：“也可以这么说，也许是我的性格决定的。我凡事都好逞强。以前我认为我成绩好，便认为我在各个方面也会比别人出色。其实这是一个误区。一个人头脑好使，并不意味着他在跑步方面会比别人跑得快。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逞能，往往会付出一定的代价。”
梦飞说：“可是你并没有逞强啊？”
郝强说：“有的。我当时就是想在瞿格面前炫耀一下我爬树的本领。”
梦飞说：“应该说你喜欢冒险。”
郝强说：“这样说也有一定道理。”
梦飞说：“我们都希望你振作起来。红霞跟我提过，你以前成绩很好的。”
郝强说：“看到地上的蚂蚁了吗？它如果爬到了你的腿上，你可能会打它一顿。它并不知道那里是危险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可测。”
梦飞说：“这个比喻好懂。”
我插了一句，说：“你怎么也会选理科的，裘正还以为你要选文科呢。”
梦飞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会选理科，所以我才选的。”
我说：“你这样也太草率了吧，你应该根据你的能力来选才好。”
梦飞有点生气了，说：“你的意思是我不适合学理科。”
我赶紧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梦飞说：“刚才是逗你玩的。虽然我更擅长文科，不过我是一个理性主义者。根据以往的经验，相对来说理科的录取率更高。所以，你不能认为我是一时心血来潮。”
不管怎么说，我不相信她是一个纯粹的理性主义者。她的神情中无疑透露着一种浪漫主义气质，而且我们很小就是同学了，我对她还是有一种直觉上的了解的。她是常常自言自语的那种，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幻想。她妈妈是我们以前的班主任，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她会背很多的古诗。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比我们多一点文艺的熏陶。以我的理解，她向往的是一种充满诗意的生活。
我说：“那你会的那些古诗不是白学了？”
她说：“可不能这么说。我们还是要学语文这科的，由于我有一定的基础，觉得古文并不是特别难。”
我说：“可是你的理科并不突出。”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们一直都在谈读书。是不是如果考不上大学，将来的生活就会过得一塌糊涂呢？”
郝强回答道：“我没有经历过，没法回答。不过大家都这么认为，高考是改变命运最有效的途径。”
我说：“至少大学生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崇高的，是某种有特殊才能的人。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认识一个大学生呢。”那时候，大学生在我们村还是一个稀有的物种。
她说：“说实话，我对有些科目确实不感兴趣。孔子在几千年前就说要因材施教了，到现在还做不到。要是人人都能当科学家，谁生产粮食呢？”她所说的倒是有点道理。我承认，我就不喜欢化学。不过说归说，要考试的科目还必须得要学。高考是要看总分的，不能偏科。
“让机器人干。”我说。
“机器人什么都能干的话，那还要人干什么。”她说完，拿出了几个棒棒糖，一人分了一个。我不是很喜欢吃，不过碍于情面，还是接了。这么大了，她还吃棒棒糖，这不是一种幼稚天真的表现吗？太阳已经被楼房完全遮住了。有的云彩变成了浅灰色，还有的一片黑。踢足球的没有先前多了，打乒乓球的也散了。
郝强说：“棒棒糖好甜。”
梦飞突然神秘地说：“知道吗？我姐姐谈恋爱了，前不久，她寄了封信回来，还有他们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是有喷泉的广场，男朋友是北方人，很帅气。”有喷泉的广场，我还是比较神往的。我们拍照经常是在照相馆，背景也只是相馆的风景画而已。
我问：“打工认识的吗？”
她说：“是的。我姐比我才大三岁。”
郝强说：“这么说，你也快到谈恋爱的年纪了。”
她脸红了一下，说：“别瞎说，还要等几年。”说完，她望了我一眼。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北方人吃面食，我们吃大米，只怕不大合适吧？”
她说：“我姐信里提到了，说男友为了迁就她，准备改变原有的饮食习惯。”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他决心很大，改变饮食习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想，如果要是我，这事多半成不了，除非对方的食物真的很好吃。
“你这人就是自私，光想着自己。”她说着拿出了一双崭新的手套，能露出手指头的那种，款式很新潮的，说：“这是我姐厂里生产的，我给你要了一双。”
“为什么给我？”我有点纳闷。
她说：“去年见到你们扫叶子，天很冷的。本来想织一双给你，考虑到功课紧张，没有时间，就问我姐要了。”
我说：“想不到你还会织手套。”
她说：“会那么一点吧，不是很熟。我妈织毛衣的时候，我偷学了一点。”
“原来你当时穿的毛衣是你妈织的。”我说。
“当初为了学织毛衣，我费了不少工夫，织围巾最简单。”她说。
我们聊了一会儿，要上晚自习了，就散了。等梦飞走后，郝强对我说：“看出来没有，她对你有点意思。”
我吃了一惊，说：“不会吧，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他说：“那她为什么没有给我送手套？”
我说：“他跟你不熟，我们很早就认识了。”虽然我并不确信，但心里还是蛮开心的，毕竟还是希望有人喜欢自己的，不管我喜不喜欢对方。
分科后，虽然还没有到悬梁刺股的阶段，但学习气氛明显紧张了。物理老师要求我们上课必须记笔记，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对于这种强制性的东西向来反感，就不是很认真了，有时记记，有时画画。我画的当然不是那些力学图，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猫、小狗或是花草之类。我有这种爱好，说不定我在这方面还有某种才能。只不过按照我爸实用主义的观点，这都不能当饭吃，没有什么用，他都不予鼓励和支持。
我瞄了郝强一眼，发现他也似乎对做笔记不感兴趣。他正在用左手抄写，这不是他正常的习惯。他曾经对我说过，虽然他认为牛顿定律是对的，但也没有必要抄下来。我们的思想比较接近，具有某种抗拒性。我没有料到物理老师要收上去检查，他看到我画的东西后，显然很生气，认为我太离谱了。他把我的笔记给全班的同学看了，点名批评了我，说：“瞿格，你这样下去，只怕连高中都毕不了业。”要想得到高中毕业证，每门功课必须及格。所以，理论上来说并不是每个人高中都能毕业。同学们看到我画的东西，有些人想笑，不过不敢笑出声。物理老师是一个严肃的人。
他要求我必须写书面检查，而且要深刻。随着阅历的加深，我对这种文体已经驾轻就熟了，并不是一件难事。况且诗琴并没有在我们班上，念检查的时候，我也觉得没有那么难为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是朗诵或是表演。我表面上必须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内心却风平浪静。我告诫自己，不能投入太多真实的感情，人生就是一出戏。后来他又批评了郝强同学，说他字迹潦草。这不能怪他，他并非擅长用左手。
我画画的才能终于有点用途了，学校要求班级出黑板报。我被推荐负责黑板报上的图画。据说要评比，理科班也许在内容上不能胜过文科班，但在形式上不能输。我知道诗琴有一本插图集，想借过来参考。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她说话了，心里痒痒的。为了避免流言蜚语，我决定和郝强商量。
我说：“我们去找诗琴吧，借插图集。”
他说：“你自己去吧，还可以多说几句。”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
我说：“还是一起去吧，给我壮壮胆。”我似乎没有单独面对诗琴的勇气。
他说：“好的。”
我们在走廊里找到了她，她正倚靠栏杆望着校园。秋天的校园仍然郁郁葱葱，充满了生机。低年级的同学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跃，这也许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看到的是诗琴的侧面，她好像在思索什么问题。从这个角度上看，她仍然很美，鼻子轮廓分明，耳朵小巧玲珑，巧夺天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说明了意思，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说：“好的。只是我放到了家里，明天带给你吧。”
我问：“文科班好玩吗？”这个问题好像有点无聊。
她反问了我一句：“理科班好玩吗？”
我说：“不好玩，女生太少了。而且她们都自认为很牛，让人难以忍受。”
她笑了笑，露出玉石一般的牙齿，说：“你可以要求换科嘛。”
我认真地说：“已经选了，就不能换了。”
郝强说：“瞿格是一个执着的人。”
我又说：“你好久没有教我们唱歌了。”
诗琴说：“你们班应该也有文娱委员吧？”
我说：“没有你教得好。”
她又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
郝强说：“瞿格说的是真的，真没有你唱得好。”
上课铃响了，我们只好又回到了教室。又是历史课，虽然这已经不是主修课了，但还必须学一段时间。我知道了鸦片战争发生在一八四零年，不久之后清朝灭亡了。不过这些知识我在初中就知道了，直到高中，也没有更深一步的认识。我头脑中满是白诗琴的影子，她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都在脑海中反复出现，如同一艘船在海浪中颠簸，不断地驶入我的心中。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我想她一样想我，总之即使她不想我，我也要想她。历史老师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好像一个经历沧桑的老人一样，不过他明明是一个年轻人。我听着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也无心看窗外的风景。不知道树的叶子是否落了，是否有鸟在筑巢。
第二天，诗琴把插图书借给了我，并且嘱咐说，不要弄坏了。我回答道：“放心，你的东西我会小心的。”我摸着这本书，感觉纸质比一般的书要好，非常平整，没有卷角。我闻了闻，又有一种墨香，更是爱不释手了。我选了其中几幅插图，再稍微修改了一下，就画在后面的黑板上了。同学们也啧啧称赞，说有新意。我便喜不自胜，成就感油然而生。多亏了诗琴借给我这本书，我得要找个机会感谢一下。
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采取什么方式好。约她吃饭是不行的了，我没有那么多闲钱，而且县城的餐厅我也不熟。我想还是画幅画给她好了。于是我利用业余时间开始行动，比如上历史课的时候。我画了一列火车，火车在一片油菜花中穿过。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车，电视里倒是见过，长长的，有很多节车厢。火车里坐着两个人，只能看到侧面，看得出来，是一男一女，幻想中应该就是诗琴和我。
这么长的火车中，只有两个乘客，很浪漫也很奢侈了。我想到了我们一起坐公交车的经历，多么幸福啊！现在是在火车上，更加幸福。已经是晚上，火车在夜晚还没有停下来。月亮从远处的山上升了起来，见得到火车在冒烟。火车只管前行，也不知道要开往哪儿。感谢历史老师给了我灵感，他讲到了工业革命时期，英国率先发明了火车。
图画中的两个主人翁在谈些什么呢？也许在谈情说爱吧！令人浮想联翩。断定他们不会谈什么人生理想和意义之类的宏大话题，可能是日常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仿佛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这么好的时刻，应该让火车停下来。好的，我在火车的窗户外又画了一个长长的梯子，这梯子一直延续到了山顶。这两个年轻人应该打开窗户，从车里爬出来，沿着梯子去到山顶。在山顶，他们可以一起看月亮。他们在这无人的地方，无所不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固定的主题。或许男主角还会拿出一根竹笛来吹一曲呢！
到时候了，他们又回到了火车上，火车发动了，冒出了青烟，开向了茫茫的远方。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下课铃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把这幅画夹在了插图书中，还给了诗琴。我想，她能够在这幅画中体会到我如此多的想法吗？或者，她只是当作一张普通的画呢？她会发现这幅画吗？
这个冬天有点冷，我戴上了梦飞送给我的手套，还真管用，手也没有冻伤了。裘正和我的交往越来越少了，毕竟不在一个班。我们偶尔还会下几盘棋，地点也已经从教室转移到宿舍了，在教室里是不准的了，否则会被举报，被视为不学无术。这天，我们兴致很好，中午下了几盘，不分胜负。他掏出了一封信给我，说要我转交给梦飞。信封是他自己制作的，看得出来他费了不少心机。我问：“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她？”
他说：“我跟她不是很熟，说不定她会拒绝我。”
我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写信？大家都在忙学习呢。”
他说：“不写信，怎么能表达出我的意思。诗琴跟我提到，你的画还不错。”
我顿时有点激动，那幅画她最终还是看到了，便觉得没有枉费一片苦心。裘正要我帮个忙，我觉得也是可以的，举手之劳而已。
我把信交给了梦飞，她以为还是我写的，说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还要写信。我说是裘正给你的，她“哦”了一声，见到四周没有人，便收下了。于是寻到一个僻静处，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叠成了一只鸟的性状，准确来说应该是鹤，显得很别致。她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的内容如下：
梦飞同学，我跟你不是很熟，仅仅和你一起野炊过，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回想起和你一起捡柴火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天的柴火好多，火也很旺，照得四周通明，足以驱散一切寒冷和幽暗。虽然我对你了解不多，但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气质的。尤其是你眼睛望着远方的神情，令人心动。我想我们应该是有共同的爱好的，没有想到的是你选择了理科班。从此我们又天各一方了，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我们是否可以继续交往？
裘正
内容不温不火，不过梦飞看完之后，心里还是泛起了涟漪。不管怎么说，裘正在字里行间还是表达了某种爱慕之情的。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男同学的信，难免是要激动一番的。有人欣赏，正好说明了自己的价值。可是，这信要不要回呢？怎么回好呢？像这种事情，又不好和人商量。她为此纠结了好几天。她觉得，裘正这同学虽然看起来油腔滑调的，但本质上还不坏，而且眉宇之间有点城市知识分子的样子，最后这点瞿格是比不上的。她本来就是一个好幻想的女生，这几天老觉得生活在幻境中。窗外的蝴蝶，翅膀一张一合的，正在花丛中干什么呢？是在采蜜吗？为什么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谁知道它们在做什么，也许只有法布尔知道。
梦飞回到了家，她爸拎了点猪肉回来。由于家里是卖肉的，总不能少了这样菜。在那个年代，并不是每天都有肉吃的。这么说来，她家的生活水平算是相当高的了。不过尽管如此，梦飞的身材也不显得丰满。按理说也应该到了发育的年纪了。妈妈正在切肉，她帮着择菜。姐姐和男友的照片摆放在台子上，用镜框裱好了，显得神采奕奕。她看到这张照片，心想自己总会有这一天的。一边忙着，一边想着心事。青菜里有不少杂草，要拣选出来，免得吃到肚子里去。妈妈看到她的成果，说了一句：“飞飞，今天怎么了？菜也没有择干净。”也没有再说什么，她没有觉得女儿有什么大的异常。
到吃晚饭了，梦飞又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爸爸这才说：“你今天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功课太紧了？”他又夹了几块肉给她，希望能补一补。梦飞说：“没什么，现在功课还不是那么紧张，跟得上。”妈妈就说：“我就知道女儿功课还行的，随我。”水壶正在煤气炉上突突地响着，开了。她爸有饭后喝茶的习惯，也许是猪肉太油腻的缘故，需要冲淡一下。梦飞又放下碗，把开水倒进水瓶中，一不小心又洒了一点在地上。总之，她今天做事比往常要毛糙一些。
吃完饭了，她去外面走走，就在屋周围，也没有去远的地方。天还没有完全黑，有些小学生在玩跳橡皮筋的游戏。有人给她打招呼，说：“飞飞姐，要不要一起玩。”她应了一声，说：“你们玩吧。”邻居的孩子多，挺热闹的。不一会儿，天就黑了。小学生们都回家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她坐在秋千板上，荡来荡去。她还在想要不要给裘正回信。天上的星星，星星点点，偶尔见有流星划过，更显得夜空深邃。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回信好了。她对他印象并不坏，而且这也未必就会影响学习。这样写好了，她心想。
裘正同学，你好。收到你的纸鹤，我很高兴。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本来我对戴眼镜的男生没有好感，总觉得难以捕捉到镜片后面的眼神。不过，我相信你是一个真诚的人。至于交往，我们可以先通过写几封信了解一下。
梦飞
星星越来越多，意味着天越来越晚了。不能太晚回家，否则父母会担心。其实她很喜欢这样一个清凉的夜晚，有一个独处的空间。不过，她还是决定回家了，写了信。也如同裘正一样折成了鹤的形状，刚开始并不好折，她费了不少工夫。一只小花猫蜷伏在台上睡着了，梦飞也关灯睡觉。
她不好意思亲自交给裘正，我便成了他们的邮递员，负责送信。他们都很信任我，觉得我不会报告老师。
郝强每况愈下了，他经常不来上课，只是待在宿舍里面。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的确，从精神面貌上判断，他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进行学习了。要在以前，学习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烧脑的事。班主任对他的过去也不是很了解，对于这样成绩不好又不遵守纪律的人，他有点伤脑筋。毕竟，对于带毕业班的老师，升学率是头等大事。不遵守纪律，意味着会影响其他同学，他只好把郝强的座位排在了最后一个。这对郝强来说也无所谓，反正都不能学习了，排在前面和后面是一样的。
郝强在早读的时候还是蛮认真的，内容是英语和语文。这两门功课不需要费多大的脑筋，多朗读就可以了。在朗读的时候，他似乎可以忘掉一部分痛苦，以此来麻醉自己。他常常想，要是初中毕业后考中专就好了，还可以考一个好的专业，早点出来工作，减少家里的负担，最主要的是就不会去摘茶耳而摔下来了。人生中有些偶然的行为，改变了人的一生。难道人的一生是上天安排好的吗？这问题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学校里没有心理辅导之类的老师，也无从问讯。
我们对郝强不上课也习以为常了，他不上课的时候，在宿舍里总能找到他。他在宿舍里也没有干什么，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床上，或者走来走去。可是有天中午，我回宿舍并没有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下午，我上课也没有什么心思，担心会发生什么事。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已经在下雪了。虽然不是很大，但积雪仍然足以淹没脚踝。外面一片萧瑟的景象。这么冷的天，他会去哪儿呢？
很快我就放心了，吃晚饭的时候，我见到了他。他正在小食堂等我，我如释重负，问他去哪里了。他的神情很平淡，说：“我去外面走了走。”我说：“去了哪儿？为什么也不打声招呼？”
他说：“就在不远的地方。我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这样我的压力会小一些。不过那里的人依然对我很惊奇，从他们的目光我判断得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上学，独自在风雪中走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说：“以后可别这样，天太冷了。今年幸亏戴上了梦飞送的手套，不然都没法写字了。”
他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理想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夭折了。你知道的，家里人对我的期望很高的，他们认为我一定能够考一个名牌大学。我很郁闷，所以想去外面走走。”
我问：“去外面感觉怎么样？”
他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周围的人除了惊奇的目光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外面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却觉得我的前途渺茫，如同这风雪一般，让人看不到头。我真希望从这风雪中走出来。”说完，他苦笑了一声。这个年纪的人是不应该有苦笑的，我心里也好像被触动了一下。
小食堂的灯光昏暗，排气扇呼呼地响着，油烟被卷入到雪花中不可见。火苗向上蹿，想要努力化解寒意，然而气温仍然很低。同学们都缩着脖子吃饭。
“我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走着，不一会儿，新落的雪就填平了我的脚印。在这冰天雪地中，由于我一直在走，也不觉得特别冷。”他继续说，“人也许有时需要某种独特的体验，尽管并不愿意有这样的体验，或许将来才会有回忆的资本。”
我对他的说法感到吃惊，这是一种乐观主义精神吗？从书本上好像不能找到准确的答案。我说：“我无法理解你说的话。”
他说：“我看见雪地上有一只黑色的乌鸦，在唱歌，很难判断它是高兴还是忧伤。我想过去拥抱它，可是它飞走了，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每个人总有一些有别于他人的体验，一种特别私人的体验。”
我觉得他说的话已经超出了他的年纪，以前他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有说有笑的。自从经历过那一段之后，整个人的思想和行为都让人难以捉摸。
我说：“你将来还要考大学吗？”
他说：“当然要考，所以我希望能尽快好过来。”
由于天气冷，来小食堂的同学也不多，不久又三三两两地散去，只剩下郝强和我了。我们说了很多话，好像久别重逢一样。连炒菜的大师兄也问：“郝强你这是去哪儿了，身上还有那么多雪？”我们常来这里吃饭，他已经知道我们的名字了。郝强对他笑了笑，说去看雪了。大师兄便笑话他说：“雪有什么好看的，我都看了好多年了。”我觉得大师兄说话可真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