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各怀心思,不觉天色渐晚。正当千家万户煮饭时,四面炊声陆续起。小镇里,长烟落日映余晖。
“洽饭咯,洽饭咯……”不知道是哪家率先喊出的号子声,很快便互相应和,连成一片,催促外面的旅人赶紧回家吃饭。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许嫦心有所感,微微侧身把头靠向陈玄鉴,被他揽入怀里,轻抚云鬓,两口子就在洪生和李罡的面前,大大方方地秀起了恩爱。这一切显得如此和谐自然,没有半分突兀做作,众人心头都涌起了平凡简单,却又格外幸福的感觉。
最后还是洪生打破了沉寂,小声道:“大哥大嫂,我们回家吃饭吧。”
“啊。”许嫦嘤咛一声,略带歉意道,“我和内子一时忘形,让你们见笑了。”
李罡虽被二人勾起了亡妻的伤心事,但亦为眼前这对夫妇高兴,缓解了下情绪道:“伊婆婆厨艺高超,不晓得她在准备什么好东西,我们今天又要大饱口福了。”
毫无疑问的,大家全都颔首表示赞同,洪生归心似箭,遂带头往客栈行去。
几乎是一路小跑,洪生很快便望到了站在后厨门口篱笆旁,翘首以盼的紫琼和大黄狗、小黄猫。
“汪汪汪”,“喵喵喵”,大小黄看见众人回来,撒着欢儿向前窜出。大黄温顺地跑到洪生的脚边,直吐舌头往他身上蹭,小黄稍作停留,却略过了洪生,往后面的许嫦扑去。
“喵~(≧^.^≦)。”小黄猛地来了个跳跃,被许嫦一把抱住,顺势乖巧地躺在她的怀里。这小猫咪周身黄褐色,唯独四蹄踏雪,就像戴上了四副白手套,格外讨喜。它的脑门上隐现数道花纹,昂首顾盼之间,又颇有几分桀骜不驯的神情,只是在许嫦的温柔抚摸下,才显出一副黏人的样子。
“琼儿,快来见过陈叔叔和陈夫人。”李罡招手唤道。洪生在旁忙着先为之容,陈玄鉴和许嫦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平生也算阅人无数,除去李公子等极少几位可以让自己心折口服之辈,何曾遇到过紫琼这种良才美质的女娃儿?当下一见倾心,转眼便亲如家人。
许嫦因为没有孩子,更是对紫琼如珠如宝般嘘寒问暖,惹得怀里的小黄都急了,“喵喵喵喵喵”个不停,长长的胡须乱抖,差点扎到紫琼的脸上,众人皆笑,果然连猫咪都不免生出争宠之心。
大黄和洪生穿堂入室,带领大家到了一间包厢门口,隔老远就闻到的饭菜香味,早已让众人的肚子开始打鼓。
推开虚掩的木门,首先进入视野的是张宽大的长方形桌案,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碗盘碟筷等餐具,有些盘子上还倒扣着碗,想是先上的热菜为了保温。一眼扫过去,大小盘碟共有八个,中间尚留有一块空余的地方。环案设置了六张凳子,二四相对,看来陈玄鉴夫妇本就是伊婆婆的座上宾,只是客人们都到齐了,主人却在哪里?
答案马上揭晓,随着“吱呀”一声,内室对面的墙壁突然转动打开,走进一位端着大盘子的伙计,原来这屋里还有活动的暗门,与厨房相通。
跟在他身后的伊婆婆见到大家愣神的样子,笑着招呼赶紧落座啊。众人忙请她入上位,洪生则坐在婆婆对面,李罡父女和陈玄鉴夫妇各据一侧。
伙计上完菜后,带着大黄小黄自行退去,众人看那最后的一道菜,乃是用半圆形锅盖罩住,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东西。
房间里很宽敞,原本是可以容纳十几人的大包厢,在两边都开有窗户,夏季时节早已换上了细密小孔的纱窗,既可以隔挡蚊虫和灰尘,又可以让丝丝的山风透进来,形成了自然对流,在这样的环境下聚餐,倍感清新舒畅。
“生儿,给客人们上茶。”伊婆婆下达了第一条指令。
旁边另一张较小的案桌上,摆放着一个大木甑和一个中号的陶罐。
洪生用勺子从后者舀出茶汤,分别盛到各人面前的小茶碗里,介绍道:“这是溪州特产莓茶中的极品,采自云雾深处,高山崖壁上所生的一种野藤的芽尖,由于卷曲的样子神似传说中龙的胡须,所以又叫龙须茶。蒸青晾干后会天然长出一层白霜,十分珍稀。日常饮用可以强身健体,辅治百病,最妙是隔夜不馊,即使沏泡数日仍可保持其新鲜活力,我们山民都把它当成‘神茶’。”
李罡仔细观察漂浮在茶汤里的嫩芽,白霜显然早已被泡化,汤色清澈透亮,芽株纤细,互相纠缠,果然像胡须卷在一起。入口微苦,但回甘极快,丝丝甜香迅速弥漫在口鼻之中,令他赞赏不已。
“今天做的,都是些山野家常小菜,大家先试试几味凉菜吧,不用客气。”伊婆婆这个东道主笑眯眯地起筷示意。
桌上开盘的共有五道凉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李罡认出其中最大的一盘是醋芹,当时非常流行的开胃菜,还有一碟秋葵,一碟野菜马齿苋,都是他以前尝过的。至于剩下的一碟紫红白三色相间,形似片片被剥开小小竹笋的奇怪东西,就不知为何物了。还有一碟垒成品字形的小方块,一坨一坨的,看起来像米豆腐,但颜色白里透黄,表皮有点皱皱的,好像附带着团黏液,如果不是出现在餐桌上,肯定会被当做什么腐败坏掉的食材。为了保险起见,李罡先夹了点醋芹放入碗中品尝。
“这醋……”他立刻试出了不同寻常,北方用来腌渍芹菜的醋,多为河东道所产,颜色酱红深沉,味道浓厚绵长,自有其耐人寻味的陈香。可眼前的醋却是透明的棕红色,口感更为柔和,并且稍带一点甘甜,独具宜人回味的清香。
伊婆婆看出了李罡的疑惑,解释道:“此醋是以本地的红曲、大米和山泉水酿造而成,不添加其它的成分,保留了最自然的原生风味,比之你们北方的老陈醋亦毫不逊色呢。”
李罡又多试了几根醋芹,频频点头,紫琼和洪生也是醋芹爱好者,三人合伙吃下过半,难怪伊婆婆准备了一大盘的份量,看来早有先见之明啊。另一边的陈玄鉴喜食秋葵,许嫦则对三色小片菜情有独钟,原来那是一种叫阳霍的野菜,有活血调经之功效,而伊婆婆吃得最多的,是外号长寿菜的马齿苋。
紫琼把几种凉菜都试了试,最后忍不住开始觊觎最后那碟豆腐状的东西,正要伸出筷子夹取时,被伊婆婆止住了:“这东西有点咸,可不能光吃哦,要拌着饭来的。”
洪生忙过去打开小桌案上的大木甑,一股米饭的清香扑鼻而来,紫琼也起身帮着给大家盛饭,还向李罡自夸道:“这饭是我煮的,爹爹觉得如何?”
李罡看了看碗中油亮紫黑的米饭,又瞧了瞧装饭的大木甑,笑道:“我说你怎么没把饭煮糊了,原来这乌米饭是用木甑子隔水蒸熟的。”
伊婆婆替新徒弟辩护道:“琼儿学东西快得很呢,下次让她煮个焦而不糊的锅巴饭给大家尝尝。”又指着那碟豆腐状的东西道:“这是风味小食霉豆腐,以家常豆腐为胚,待其发霉长出白毛以后,再用盐和香料腌渍,并加好酒淋过,最后装坛密封保存。虽然名字有点不太中听,不过味道确实好极了,非常下饭。”
听到“长出白毛”四个字,李罡心里一咯噔,想起了曾经夏季梅雨季节在江南的遭遇,因为持续潮湿的天气,有一次房子的木板都长出了奇形怪状的蘑菇,混合着长长的白毛和霉斑,那画面……
不过既然伊婆婆强力推荐,自然是错不了的,他压下心中的膈应,拈了一块霉豆腐放入碗内,感受到淡淡的酒香,闻着虽也有点臭臭的,但是吃进嘴里松软滑腻,鲜美醇厚,果然令人食欲大增,就着一块霉豆腐,便吃掉半碗乌米饭。
许嫦见了掩嘴轻笑道:“李大哥别吃太多饭,后面还有好菜没开盘呢。”
李罡停下筷子,忍不住感叹:“想不到发霉后的豆腐竟然可以如此美味,真称得上是窥造化之巧啊!”
对面的陈玄鉴亦赞道:“婆婆的厨艺实已达天人之境,妙不可言,我和拙荆一直赖在这里坐享口福,都不愿意走了。”说完和许嫦彼此相顾,会心一笑。
“这就是时间酝酿的味道,我也是无心之中才发现了大自然的秘密。”伊婆婆的话虽然自谦,但众人都知道,每一样美食的背后,都是无数成功或者失败经验的累积,绝对不简单。
“生儿,把剩下的几道菜都开了吧。”伊婆婆下达了新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