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罡看到女儿和伊婆婆洪生的关系如此融洽,甚感快慰,堵在心里的那团阴霾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人的心情一旦舒畅,胃口也会不自觉地变大,自从妻子过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类家宴了,那种饱含着温馨的亲切感受,让他和陈玄鉴夫妇都不免魂为之销。
名为油香的羊肉饼,属于油锅中滚出来的美味,面饼脆生生的口感,加上里面肉馅儿的咸鲜,吃起来唇齿留香,格外过瘾。李罡父女,陈玄鉴夫妇各取食了一个,仍是意犹未尽。
伊婆婆见众人如此喜欢,又出主意道:“油香还有另一种吃法,你们要不要尝尝?”
众人正在兴头上,哪有不试试的道理,自是哄然叫好。伊婆婆再次叫紫琼去后厨取东西,这丫头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盘灰白色的细碎根须,还有一罐颜色鲜红的调料。
“这是鱼腥草,味道略苦,但能解油腻和去火。”伊婆婆指着根须状的东西说道,又拍了拍装调料的罐子,“这里面的辣米油,是以茱萸捣滤取汁所制成。”
她边说边把一个油香撕成两半,将少许鱼腥草和辣米油塞进去,再递给紫琼:“丫头,这鱼腥草的味道有点冲,你先试一下,看看能不能接受。”
紫琼刚把半截油香凑近嘴边,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她闻到了一股有点恶心,中人欲呕的腥气,果然味如其名不太友好啊。但在这么多人面前总不能露怯吧,她暗地里鼓励自己,闭上眼睛,麻着胆子咬了一小口。
哎呀妈呀,什么情况?从小到大活了那么久,吃过那么多东西,紫琼还从未尝过如此这般的味道。难以形容的苦,难以形容的腥,难以形容的又苦又腥!她差点就要吐了,只是绝不能在大家面前认怂,她咬紧牙关,一狠心,把包含着怪味鱼腥草的面饼给囫囵吞落下喉,连肚子里都感到不由自主的一阵抽搐。
伊婆婆察言观色,心知紫琼有些难受,开解道:“初次吃鱼腥草这样的东西,的确是需要逐步适应的。你可以先取一小根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越嚼才能越体会出它特别的滋味,有些人就是初次尝试感到害怕,后面反而吃上瘾了。”
紫琼终是不服输的性子,更何况婆婆推荐的东西,必然都是有好处的。她依言照做,强忍着不适,迫使自己去接受鱼腥草的怪味,反复的刺激之下,渐渐地竟真是越嚼越有些不舍了。
伊婆婆见紫琼不再抗拒鱼腥草,转对其余诸人道:“我把这种吃法,叫做‘三生三世苦辣咸宁’,鱼腥草的苦,茱萸的辣,加上羊肉馅儿的咸鲜,三重滋味会形成某种和谐的共存,让每个人吃起来,都会有独特的感受。”
李罡和陈玄鉴夫妇依葫芦画瓢,也分别吃了半截混合鱼腥草和茱萸的油香。李罡和陈玄鉴均是蹙眉不语,面露难色,许嫦倒是甘之如饴,吃完半截,又吃了半截,这才心满意足。果然男女有别,对于这类东西的接受程度也不尽相同。
不过这个插曲并未影响大家的兴致,接下来的小火焙小鱼和泥鳅钻豆腐得到了一致好评,洪生又在一旁殷勤劝进,李罡和紫琼的食量都比平日大了许多。
吃到酣处,李罡忽有顿悟,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宴席上的每一种菜品,都是因地制宜,利用当地的特产食材做出来的。也只有在当地,才能品尝到这种食物最纯正的原始自然风味,那种既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勾起了人们记忆深处的某种怀念。而人们所怀念的,不仅仅是食物本身,还有那浓浓的家乡亲情。伊婆婆的厨艺之妙,妙不只在入口,更是入心哪。
类似这样令人感动的美食,除了从过世的妻子那里偶尔得之,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了,李罡心底里有些模糊的记性碎片,仿佛被突然唤醒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的画面浮现出了一双纤纤素手,正在揉搓着一个个圆溜溜的青团。那双手……那双手温暖幼滑,指节虽然因为经常握刀而生出了些许老茧,但是手背却保持着白嫩光鲜,绝不似一个常年劳作厨娘理应粗糙暗哑的双手。
画面的结尾,是这双手将两个青团捧到自己的面前,此时画外音温柔地响起:“你要吃甜的,还是咸的?”
啊!李罡猛地睁开眼睛,望向伊婆婆,那双手,那双记忆深处的纤纤素手,那双让他品尝过有生以来最魂牵梦萦美食的手,与伊婆婆的双手何其相似。
她的厨艺之妙,与伊婆婆有许多相通之处,而且她也姓伊的,难道?难道伊婆婆就是她?可她本属江南的名门之后,亲族众多,怎么会在溪州这种偏僻之地孤独终老?三十年不见了,算年岁她和伊婆婆应该相差无几,只是自己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经过了这么多年,对于她的容貌早已记得不太清楚了。
如果伊婆婆真的是她,那么洪生双手的秘密也就可以解释了,毕竟她家世代祖传就有独门的护手秘方。但,真的会是她么?
一时间李罡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怔怔地在那里发呆,紫琼见他有些失态,在台底下扯着衣袖小声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李罡回过神来,随口掩饰道,“婆婆做的菜太美味了,让我想起了一位江南赫赫有名的故人。”
紫琼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以,而正在和许嫦交谈的伊婆婆则恍若未闻,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顿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席间大家说了很多最近的逸闻趣事,尽管伊婆婆并未安排酒水来助兴,最后依然宾主尽欢。李罡虽有满腹疑惑,却也不便当众表露,只能先把秘密藏在心里。
家宴散后,紫琼跟着伊婆婆走了,李罡在附近溜达了一圈,独自回房休息。他躺在床上颠来倒去都睡不着,便随手翻阅起李公子批注过的《黄庭经》。
不知不觉就近三更时分,李罡竟毫无倦意,反而感到身体格外燥热,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索性放下书卷披衣出门,吹吹夜间的凉风,让自己冷静一下。
屋外明月在天,银辉遍地,照得衣衫的影子随风闪烁。那月虽残缺不圆,倒也清澈皎洁,发人幽思。
李罡沿着楼梯,蹑手蹑脚走到了客栈的顶层,上面并没有房间,而是一个带棚子的开放性平台,可以登高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