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明月似钩。
清溪潺潺,流过桃花枝头。
夹岸桃花蘸水开,水底红云迷醉眼。
不胜风雨,脱尽娇红的绯桃,却如空闺中受尽相思煎熬的佳人,寂寞地承受离愁。
坐在小溪边倒塌小桥上的欧阳净扯下一片桃花瓣。
“会来。”
扯下另一片。
“不会。”
他脚下的木桥上,洒满了绯红色的花瓣。扯完了一朵千叶绯桃,欧阳净又抓过一把桃花。准备送给佳人的一捧桃花,给他扯得零零碎碎,几乎光秃了枝杈。
“会来。”
欧阳净扯落一片花瓣,同时身往上提。手中的桃花,如流星射入小溪旁的树林。
寂静无声。
欧阳净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扯着桃花。
一缕银色的光芒,射到欧阳净的近前,忽地光芒大盛,裂成数点寒光。
欧阳净抓起桃枝,左挥右挡。
打飞的寒光击中溪水上空回旋的几只萤火虫。飞舞的萤火虫,身上“嗤”地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像是得到某种信号,所有的萤火虫突然关上了灯笼,隐入了小溪边的草丛里。
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头顶的娥眉弯月,展露着月中人流风回雪的妩媚。
“啪啪啪”。
树林中响起了一阵掌声。
“欧阳县令好身手啊。”
玩弄着麻花辫子的十二夜巧笑嫣然地走出。
“月出江波莲出浦”。
娇艳的,莫过于出淤泥清丽的莲花,波光中的明月。
月下的佳人,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回顾千万,一笑千金。
欧阳净脸红红地摸摸鼻子。
“十二姑娘见笑了。欧阳净不过是略懂,略懂。额,世子呢?”
哟。她一个大美人陪他欧阳净,人家县令大人还不赏脸领情呢。
麻花辫在十二夜的手中划着圈子打着转。
“原来县令大人想要见的人是我家师叔啊。”
暧昧的语调让欧阳净的脸色媲美千叶绯桃。为什么从十二夜嘴巴里面说出来的话那么容易遭人误解。说得好像他欧阳净对端木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似的。天地良心啊,他要真成了对不起祖先对不起父母。端木方不杀了他,他也会在祖先的灵牌前谢罪。
“十二姑娘误会了。这要让世子知道,欧阳净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欧阳净吓得赶忙摆手。
“大人赴约,大理寺卿大人知道吗?”
瞄了一眼断桥的绯色花雨,十二夜又露出笑容。
“在下没有告诉苏大人。”
魂飞天外的欧阳净急忙道。
“十二姑娘来赴约,世子没有说什么吗?”
想了想,欧阳净觉得还是先问这个问题。他,小小安阳县衙的县令,跟汝阳王世子相比,那可是云和泥巴的区别。除非瞎子,有眼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端木方和十二夜之间那种外人根本无法插入的契合。
端木方说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告诉他。端木方要是察觉她背着他和欧阳净月上柳梢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十二夜眼睛转了转。她也很想知道啊。
“大人知道为什么邀约你来断桥吗?”
还是不要让端木方知道的好。她的受伤好像让端木方的心更加动摇了。不可以在关键的时刻节外生枝。她离开的三年,似乎有什么让端木方变了。端木方看她的眼神,有了跟以前不一样的感情在内。若端木方硬要假装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也会极力配合他的。
“还请十二姑娘点明。”
欧阳净堆起笑容。要他回答说是佳人看上了他,暗示他可以来段西厢奇缘,不如先打自己一巴掌。
“大人从京官放任安阳任职县令,是心有不甘还是正中下怀?”
同品的官,京官大三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官调任外放,除非是担任各州州牧或者司马等权重的位置,否则在一般京官眼中,无异等于贬职。
“欧阳净调任安阳,是恩师的亲点。目的是希望在下能够出一把力让玉兰小姐九泉瞑目。”
欧阳净慎重地回答。十二夜擅长迂回兜圈漫不经心的谈笑招数,你在哪里出了差错被她抓到了把柄自己都不知道。
“刑部尚书大人大概不知道他的门生出身青桥村吧?”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从十二夜的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
欧阳净脸上的笑容僵住。一会儿又恢复常态。
“十二姑娘的意思怀疑在下是崆峒洞的人?”
“是不是,试了就知道。”
十二夜的出手太快。欧阳净来不及有所反应,他的半边身子就被夜魔压在断桥外。黑色剑锋渗出的阴寒,刺激得欧阳净的肌肤冒出无数的鸡皮疙瘩。
半悬在断桥外,头栽葱的欧阳净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十二夜施加的压力令断桥发出一阵阵听了感觉很不妙的“咯叽”声。
“本县不是崆峒洞的人。”
“本县”两个字,欧阳净加重了语气。
哪有这样的女人啊,不打声招呼就动手。
“那欧阳县令就是青桥村的人喽?”
十二夜嫣然一笑。
欧阳净顿了下,没有出声。
“青桥的村民都是被崆峒洞控制的人吗?”
十二夜继续追问。
“十二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欧阳净抓住桥栏杆企图站起。
十二夜用力,将他逼回原位。
“县令大人还记得山坳桃林吗?”
“十二姑娘能不能先把剑收起来,这样实在不好说话。”
抓住断桥稳住身子以免栽进溪水的欧阳净辛苦地挣扎着吐出几句话。
“大人避重就轻,小女子就挑明说了吧。桃林邂逅不是欧阳县令特意来见,而是想与明明联手抓我回崆峒洞吧?若非大理寺卿突然来到,小女子恐怕已经成了蛊神的宿主。”
千叶绯桃是以蛊虫之血作为养料。换句话说,桃林里面全是含有剧痛的绯桃花。欧阳净和他的属下在蛊毒浇灌的桃林来去自如,如果不是崆峒洞的人或者是受到崆峒洞控制的青桥村人早就毒发身亡。奉先帝旨意,崆峒洞的东殇王族不得离开安阳。欧阳净能够在京城为官,只能说明他来自青桥村。
“本县出身青桥村,不代表就是崆峒洞的人。本县又有什么理由与崆峒洞联手?”
被十二夜压制得动弹不得,欧阳净的语调也开始不平稳了起来。
“有没有不重要。就算跟崆峒洞有牵扯不断的关系,只要欧阳县令没有参与,这些都不妨碍大人的前途。只是,大人真的没有吗?”
十二夜笑吟吟地反问。
欧阳净脸色骤变。他握着的桥栏杆被十二夜一脚踢断。
“哗啦”。
水花溅起。
隐藏在草丛中的萤火虫受到惊动。一团团的光球在溪水上空盘旋飞舞,仿佛坠落点点星光。
“欧阳大人,青桥村就拜托了。”
十二夜屈身,她笑盈盈地施了一礼。
不理睬身后传来击打水面的轰然巨响,十二夜大笑离去。
刑部尚书大人这次可真的是所托非人啊。
原本打算逼欧阳净说出真相的十二夜改变了主意。她抬头望天,拖延的时间太长了。不快点赶回客栈,让端木方起了疑心误会她和欧阳净坐看牵牛织女星,她可是要撞墙的。
月儿西沉。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分,就快要来了。
“小心火烛”的梆子声有规律地从隔墙传来。
客栈楼梯间,灯笼里面快要熄灭的蜡烛把夜归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阴森的风冷飕飕地穿过相连的过道走廊,发出一阵低沉地呜咽。
十二夜踮起脚尖,悄然地摸上落脚的天字二号房。她蹑手蹑脚地拧开一道门缝,闪入,自觉像是偷窃为生的梁上君子或者是西厢窃花的采花大盗。
房内一片漆黑。
看样子端木方尚未发觉她的偷溜。
十二夜松了口气,又感觉有点失望。
私下约会欧阳净,端木方若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她真的很想知道。
早上她苏醒的时候,端木方紧握着她的手。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疲累憔悴脸孔上的欣喜若狂和感谢上苍让心爱的人回到身边的润湿眼睛,十二夜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挥下夜魔的时候,不曾考虑过他们会有未来。
曾经绝望的爱,她还有没有希望寻回两人之间除了彼此融不下第二个人的牵绊?
想说,想问,想从端木方的口中确定他心中真实的想法。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十二夜才会羡慕鄢鹂吹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
问,她问不出口。
答案无非两种。一种她想要的,一种她不想听到的。
如果答案依旧和三年前的一样,难道她还能再刺端木方一次?
床头柜上七星烛灯插着的蜡烛,“呼”地冒出了火焰。
幽暗的房间立刻亮了起来。
端木方右脚翘在左脚上,双手交叉,黑着一张脸坐在床上。
“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十二夜迅速道。脚后跟一转,她飞快地逃到门边。
“鄢成诗,你可以试试走出这个房间。”
冷得结了冰的话冻住十二夜拉开门的手。
好吧,现在她知道了端木方对她私会欧阳净的反应。可是她宁愿不知道。十二夜哭丧着脸。
端木方连名带姓的三字称呼代表了什么?端木师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和欧阳净约会,不,见面去了。”
十二夜急忙纠正口误。都怪君傲寒带头的激情与暧昧齐飞的勾栏,普通的见面都渲染得如同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欧阳县令倜傥风流,倒也不失一位郎君的人选。”
端木方笑了一下。
“诗诗若不好意思开口,就由师叔代为提亲如何?”
郎君?提亲?
伤人的话,杀人而不见血。
端木方的眼睛里,看不见有任何情绪的变化。他的声调,平静无波。十二夜无法断定他说的是真的还是一句玩笑话。
端木方很高兴她有了意中人?不然的话,他的脸上怎么会出现笑容。
十二夜用力地扣紧门框,稳住带点踉跄的身子。
她看错了?
早上看见的那份彷佛深爱的人回到身边感恩狂喜的真情流露,不过是端木方对于他的师叔身份尽了的一点义务?
撕得她遍体鳞伤的爱和恨,甚至当她失去理智刺下夺命的一剑,在从小看她到大的端木方眼里,不过是小女孩满足不了她的任性要求而采取的过激行动。所以,他才会原谅她。所以,他才会一如既往地对待她。
因为,对端木方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的呵护关心,无微不至的照顾无非是中断了三年之后的延续。
“是,是啊。师叔说得是。”
十二夜低声道。
心很痛。
痛有什么用?
三年来,她痛得还不够?一千多个日子,她有哪一天不是在心痛和怨恨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