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婉流。
无声流过倒塌小桥的溪水，带走了桥边零乱的飘红。
本是二月的阳春，本应桃之夭夭的灿烂浓烈。这株绯桃，却独自在愁苦中开放火红的颜色。
我见犹怜的花瓣，流露的不是春来到的喜悦，而是寂寞又过一年春的无奈和悲哀。
伟岸挺拔的身影，带给她的是世间万物也无法比拟的安心。宽阔厚实的胸膛，足以让她抛弃一切留恋偎依。心底淡淡的忧伤，比锋利的刀刺入心脏更令人难受和痛苦。
每一次，她都在他的身后。
每一次，她都只能默默地凝望他的背影。
想赢得他的心，换来的却是自己的破碎。
“离开安阳，诗诗。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
端木方的背，挺得很直，直得让十二夜感觉刺眼。
他有资格说她吗？十二夜嘲笑地扯高嘴角。
“你不转过身，我怎么跟你说话？”
十二夜咬牙。
没有桃如九的条件，你就不愿意见我一面？是，我是说过，永远不要再看到你的脸。难道你不明白，那只是我的气话？这个世界，你是我最想看到的人。就连我睡下，你也依然占据着我的梦啊。
端木方的手握成拳头。十二夜的要求让他挺直的身躯有短暂的僵硬。半响，端木方慢慢地转身，脸上又是一付温柔的笑颜。极富挑逗性的唇，挂满了盈盈的宠溺笑意。
又来了。十二夜怒意顿生。她最讨厌的就是端木方摆出一张师叔长辈的笑脸。这会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可笑。她的恨，她的不可理喻，在端木方眼里不过是娇宠小女孩的任性而已。就连她置之于死地的一剑刺下，端木方也是轻易地原谅了她。
“如果我要你离开安阳呢？”
十二夜反问。
我离开，行。前提是你也离开。
“我有事情要办，办完了我就会离开。”
端木方微笑。温柔的语气像在哄着一个不肯睡觉非要玩到天亮的孩子。
十二夜“哈“了一声。
“连毒龙峰都进不了的你有多少胜算可以拿到司马明德的首级？”
端木方的笑容僵住。
千交代万交代不要把委托的事情说出来，鄢家小子的耳朵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守不住秘密的鄢鹂吹听进去了也一样会说出来。
“这点不需要担心。进毒龙峰我已经有了计策。诗诗，听话，离开安阳。”
“离开安阳是跟紫瞳命案有关？”
十二夜打断端木方的话。
“是的。”
端木方点头。
第一个紫瞳女子死的时候，刚好赶到安阳的端木方立刻留了意。随后连续发生的惨剧证实了他的猜想。偶尔听到的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让他坚定了除去司马明德的念头。
“是吗？那我就更加不能离开了。”
对方摆明了是冲她而来。她若此时扯手离去，也对不起无辜成为牺牲品的六名女子。
“你杀司马明德，我查紫瞳命案。你离开，我离开。你留下，我也留下。”
十二夜下巴微微翘起，她傲慢地盯着端木方，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诗诗，你没有想过凶手是谁吗？”
端木方叹了口气。如果那个消息是真的，十二夜的处境便非常危险。司马明德要得到她的意图是如此的明显，为此甚至不惜得罪官府。
“是司马明德的话，那最好。”
一次解决。司马明德不会无缘故攻击紫眸的女人，他必定有他的理由。如果他最终的目的是她，她也很有兴趣去会一会这个毒龙峰传说中的人物。
“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有你的委托要完成，我也有我的打算。”
走了两步的十二夜，手腕被端木方牢牢地抓住。
端木方的手很热，还是她自己的手很热？
灼烫的热流从两人交握的手中穿过薄薄的春衫。
十二夜的心加快了跳动。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她不知道扣紧手腕的端木方感觉出来了没有。热流涌动上了脸颊。流光的紫色瞳孔，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
端木方蓦然松手，再次背对十二夜。
“诗诗，你要留下就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端木方的声音低沉沙哑。力持平稳的腔调里有着不同寻常的压抑。他仿佛在强行压制着什么，而那快要呼之欲出。
窗台的瓶中，插着一枝怒放的桃花。
红艳动人的桃花，娇羞地开着。淡淡的月光，给花枝笼罩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窗外的竹林，传来略带忧郁的笛曲，如泣如诉。
爱上了，都会希望得到爱人的全部吧？
如果不能完全拥有，这份爱还有什么意义？
爱人的心，给不了你。这份爱，还要不要坚持？
再次的相遇，两人之间一如从前。
不，端木方有哪里变了。他的心有了动摇。十二夜可不敢自吹那是因为她的缘故。三年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子，怎么说还是会有不同的地方。
她磨圆了锐气，轻狂傲慢的性子也变得柔和体恤，处处与人争强好胜的行事在三年的历练中沉稳忍让了不少。如果现在的她回到从前，她的胜算会不会大一点？最起码不会有破釜沉舟的伤痛。
温柔的褐眸，点点随风的微笑。
斜倚青竹的修长身影，是她这一辈子磨灭不去的印象。
端木方露出笑颜。
“诗诗。”
如风的轻喃。
十二夜的眼眸，漫上一层水雾。低沉地呢喃，一次次地荡起她原本以为冻成了冰的湖水。握着窗框的手已经将木架折断，断裂的木刺扎入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可以对我露出笑脸？”
她低低地问。
他应该恨她的。他有什么理由不恨她？
端木方没有回答。他的笑容，愈发地灿烂。
“诗诗，你不是说过，我的怀中就是你的温柔乡吗？”
端木方笑，张开双臂。
她怎么会不记得？端木方的双臂之间，是她的港湾和家啊。
十二夜跃出窗台，跃向张开的臂弯。
她的手，穿过了端木方的身体。
风中哀伤的乐曲，在竹叶的沙沙声中更显婉转清幽。
十二夜的脚步，自动循声跟去。流光溢彩的紫色瞳孔，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黑雾。
客栈后方的百亩竹林，密密的竹子，都是粗壮高大的毛竹。林间空地的枯叶，百年的累积让人脚一踏进便没入三尺。潮湿的水汽弥漫，厚重的雾气给人披上了一件沉沉的衣袍。
竹林中央石块砌成的祭台周围，点燃数枝的火烛。环绕火烛跪立着一群带着鬼面的黑衣人，双手恭敬地捧着祭盘。盘中的白玉杯，盛满了黑色的液体。浓重的血腥味，从白玉杯里飘出。
十二夜不动。
黑衣人也没有动。他们低头跪立着，捧着祭奠的血杯。
笛声停止。
端坐祭台上方，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的高瘦男子放下短笛，他起身迎接，亲手扶着十二夜走上祭台，送入荆棘花开编成的座椅。十二夜坐定后，高瘦男子拍拍手。黑衣人中的一个飞速奔上前，献上白玉杯。
高瘦男子捧起白玉杯。他说话的腔调，短促，旋律极快。说完后，他将白玉杯里黑色的血倒在十二夜脚前事先挖好的一个坑洞里。黑衣人祭盘中的血都倒完了之后，高瘦男子坐了下来，拿起短笛。黑衣人重新跪立在原地。
笛声又起。这次的笛声，哀怨忧伤。
十二夜还是没有动。她的手，抓住了花开的荆棘。血，滴落，融入开着黑色花朵的枝杈。瞳孔中的黑雾慢慢消退。
她的脚下，注满了黑血的坑洞冒出了气泡。气泡不停地翻涌，炸裂，迸射出黑色的火花。黑血漫出了坑洞，往上推挤。一只血红色的蛊虫破蛹而出。
蛊虫拍着薄如雾气的黑色翅膀，叫了一声，突然下沉隐入血泡。
一缕银色的月光插入黑色的血洞。
十二夜慢慢地站起。手心几个细小的伤口，滴着鲜血。黑雾散去的紫瞳，闪烁的光芒掩盖了天上的月华。
“是要我动手还是你们自己搞定？”
冷若冰霜的话从微笑着的嘴巴里面说出，威慑的力度远大于刀剑的威胁。
高瘦男子飘退落在黑衣人的身后，发出一阵刮锅底刺痛耳膜的笑声。他猛地一掌拍在黑衣人的背心。黑衣人的鬼面脱落，露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一团黑雾从他张开的口中喷出。
十二夜身往后仰，避开黑雾的攻击。
高瘦男子接二连三地击打黑衣人的背心。升腾起的黑雾形成一个包围圈，将十二夜团团围住。
黑雾从口中喷出后，黑衣人轰然倒地，化为一滩滩的黑水。
“来，我的神选中的人啊，让我看看你得到天庥的资格是什么？”
高瘦男子“咯咯”地笑。黑色的长袍鼓起，化成巨大的翅膀。他慢慢地升到竹林上空，然后和夜色融为一体。
跑得可真快。
十二夜“啧”了声。
对方不是司马明德本人也是他的亲信之一。
利用笛声勾起人心深藏的伤痛，再借此将人诱入竹林的祭台。血红色的蛊虫与黑雾完全不一样。形体大了一倍，模样也更加的丑陋，达到恶心的程度。
司马明德打算用血红蛊虫做什么？
六名死去的女孩，应该是他实验失败的牺牲品。为什么非紫色瞳孔不可？为什么非她不可？
高瘦男子口中的“神”是谁？神选中了她，神选中她之后要做什么？当血红蛊虫的寄养体？
惯于与蛊虫打交道的十二夜也不由地打了个冷战。要她当那种蛊虫的宿主，她还不如先抹脖子干脆一点。不过抹脖子之前，还得先解决围困她的黑雾。
唯一庆幸的是，司马明德的目标不是端木方。
十二夜又“啧”了一声。
什么时候变成她来取司马明德的首级了？
黑雾扇动翅膀，绕着她旋转，但并未像昨天在仵作房里那样直接袭击她。黑雾的速度，不亚于段捻音的蓝眼。对付两三只蓝眼没有问题，对付六只难度就大了。何况她面对的是七只黑雾。
先发制人是对付寻找宿主的蛊虫最有效的办法。
银色的光波从十二夜的手中射出，穿过最近的一只黑雾，把它钉在竹节上。青翠欲滴高壮的毛竹，立刻矮了一截。萎缩变黑的枝叶纷纷落下，
倾城的蛊虫没有群居性，平常各顾各的宿主。一只遭到攻击，其他的若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是断然不会采取行动的。这也是十二夜敢贸然出手的原因。
十二夜一出手，便知道她完全不应该把黑雾跟倾城的蛊虫混为一谈。
黑雾更像蜂群。群体之间的联系感非常地深。一只非自然死亡，其他周围的黑雾会自动离开宿主展开疯狂地报复。
黑雾擦过的地方，火燎般的痛。
解决了两只黑雾后，十二夜的速度慢了下来。狼狈地闪身躲开背后的袭击，她一掌拍在荆棘座椅上，强行从两只黑雾之间抢过。
两只黑雾默契地S型分开，让路给后面的伙伴。俯冲的黑雾，带着尖锐地啸声，彷佛两枝离弦的黑色长箭。
十二夜的面前，爆出一团雪白的光球。光球笼罩住十二夜，也笼罩了攻击的黑雾。凌厉的剑气扫过竹林。碎叶纷飞。竖立祭台周围的火烛被连根扫起。火把掉落地面，点燃枯叶。
光球中的黑雾，凄厉地嘶叫。在强大的压力下，四分五裂。
火焰慢慢地熄灭。竹林恢复了宁静。含着水汽的晨风吹过，卷起枯叶燃烧化成的灰烬。
天亮了。
端木方紧紧地拥着十二夜。他抱得很紧，十二夜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幸好，你没事。”
重复说着这句话的端木方，声音颤抖。拥着她的双臂，十二夜能感觉到那份痛楚和来得及挽救的庆幸。
桃花谢了。
边缘微微卷曲的嫩红花瓣洒了一桌。
端木方轻轻地将十二夜放在床上，撕开她手臂的衣服。
黑雾造成伤口渗出的黑血已经凝结成了块。端木方拧干毛巾，小心地，尽量避免碰到伤口地擦干净血迹。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好几次滑落了毛巾。
“诗诗，回去。”
暗哑的声音里，有着令她受伤的愧疚和无法原谅自己的怒气。端木方的眼睛没有看她。
“不。”
十二夜拒绝。姑且不论下了决心要让惹恼了她的司马明德知道小女子难养是怎么来的，此时情绪受到影响的端木方，她也放心不下。
端木方的头低着，看不见他表情的十二夜有点焦躁。她真的很想一把托起端木方的脑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的伤不关他的事。而且救了她命的人不正是他吗？如果端木方没有及时赶到，她早就被黑雾蚕食。
“诗诗，司马明德是铁了心的要得到你。你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
端木方恳求。
发现十二夜不在房中的时候，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明知道司马明德的目标是她，他怎么可以独自去寻找线索？他应该守在十二夜的身边，一步也不离开才对。
“你的处境会好过我吗？司马明德同样不会放过你。”
他有什么所谓。抢下委托，他就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只是端木方万没想到的是，十二夜也来了安阳。更加没有料到的，司马明德竟然对准了十二夜。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让十二夜成为血红蛊虫的宿主。
他可真会选人。端木方不得不赞同司马明德的眼光。
出身倾城毒门，天生具有解毒的体质。她的血，是最好的养蛊谋介，更有着蛊虫们最喜欢的美丽容颜和六月天反复无常的傲慢性情。紫瞳，历来被称之为魔眼。看着十二夜的眼睛，端木方的神情有点恍惚。
熟悉的脸上，流露的是曾经常见的那份迷惘。很多次，十二夜从端木方的脸上看见过。他的表情，是喜是忧，带着伤感，亦带着囚困的桎梏。出现这种表情，十二夜很清楚，是因为端木方想到了那个人。
“我要睡了。”
十二夜火大道。她扯过被子，盖住脑袋。
端木方惊醒。他看着整个人缩进被子里的十二夜，露出苦笑。
一声叹息。
端木方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地降在十二夜的头顶。就像他们以前，当年少轻狂的十二夜跟鄢鹂吹打架之后，当任性肆意的十二夜被桃如九处罚了之后，端木方缓慢地抚摸着黑亮的长发，轻轻地梳理打结的发丝。
十二夜闭上眼。停在睫毛上的泪水，滑下。
他们，回不去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