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沉醉不知归路(三)
慕儿回到家中,她刚推开门,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只见潇然斜卧在榻上,手里举着青绿釉酒壶,一杯接着一杯。他面色酡红,带着醺然。
她一踏入房中,不由得胆战心惊起来。她瑟缩地走到梳妆台前。
见他毫无动静,仍然顾自喝个不休。她在心里松了口气,拿起梳子对着镜子刷了几下。镜中倒映出她粉若桃李的面腮,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艳,正是她现在的写照。她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掀起。
突然间镜中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她惊恐地盯着他。
潇然倚靠在她身后的柜角,鄙夷地盯着她:
“你上哪里去了?”
她心中一搐,低下眼皮,睫毛微微颤抖。
“我回我阿玛家去了。”
“阿玛。”他喃喃地重复道,忽地把她从凳子上拽起,衣领被他紧拽在手上,勒得她生疼。“你是去向你家里人诉苦去了是吧。”
“不……不是的,我没有……”她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他。
“是吗?”他露出狰狞的表情。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她终于解脱了他的束缚,小声地咳起来。
他又一次逼视着她。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他轮廓清晰,俊秀清朗,只是眉梢眼底,隐隐带着不羁与哀伤。
“如果我们没有成亲该有多好。”他低语着,眼圈泛红,“那样一旋就不会死。”
他徐徐地抬起手,伸向她的脸颊。她欲躲,他牢牢地抓住她。她不禁流露出惧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迷惘地看着她。眼意中有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暖意。
“一旋,一旋。”他的话近在耳畔,顺势把嘴唇贴到了她的嘴上。
她大惊,作势要挣开,却被他抱的更紧。他用力地吸吮着她,像是要把她化为水喝下肚,融化为一体。
“一旋。”他嘴里咕哝着,并把她拦腰抱到床上,他更加疯狂地亲吻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伸出手去解她衣裳上的绊扣。
“我不是她!”她尖叫起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她用力地推开他,径自从床上爬起来。
她的发髻散开了,衣裳的扣子也被解开了,面色绯红。她狼狈地踩在地上。地板的寒气有着透骨的凛冽直穿过她的五脏六腑里。
他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看着她。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醉意清醒了几分。
“康一旋。”她的心头微微一沉,略冷眼看着他,“不如你休了我吧。”
他嗤地笑起来:“你是在说笑吧。你是皇上亲赐的嫡福晋。不是你说休我就能休的。除非你犯了七出之条……”
她郁郁地笑起来。七出之条。亏他想的出来!她愤懑地说:
“你休想,我不会让我们完颜家蒙羞的。”
他怔怔地看着她,原来她不是在他的想象中这么的怯懦,这么低眉顺眼的。他一直以为她会逆然顺受的,原来她不是。
“你喜欢康一旋,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说过你不会爱上我的,那么我告诉你,我也不会!”
索性都把话说开了吧。她抱着九死一生的夙愿。反正她这一辈子跟他扯上了关系,大抵就跟幸福断绝了关系。
他面露凶光,从床上跳下来,攫住她的手。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这么跟我说话!”
她面无悚然,迎上他动怒的眼。眼神中包含着隐哀,坚毅,钝痛。
他嘴唇微张,看着她,从她单薄的脸上看出她的执拗。
他悻悻然地放开手,洒开大步走出门外。
留下她孤凄地在房里,她把脸伏贴在自己的手臂上,泪水扑籁籁滚落下来。她真是疯了,为什么她会对着他说出那番话,明知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分文不值,却还要硬起心肠说出这番讨人嫌的话跟他作对。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又来到康家绸缎庄。那斗大的招牌字仿佛蒙上了一层浮尘,乌灰柜台后的掌柜,浓蓝色的帽子底下露出灰白的头发,不时咳几声。自从一旋去世以后,绸缎庄的生意一落千丈。潇然每个月都差人固定去买十几批布料。他不让人动这些布料,都悉心地收拾起来堆在库房里。
他想起第一次与子旋见面的那天。
一声长啸划破昏黄天际,几匹赤骥从远处驰骋而来。
碰巧路过一幢大宅,忽闻门内传来纷扰杂音,一只溢满鲜血的枯瘦手臂从门缝里伸出来。紧接有一个蠕动着的人影横陈在门口。
马被惊动了,不由地仰起前蹄停下来。
他跳下马,走到这个人身边。这个人浑身的鲜血淋漓,面色灰白,嘴唇隐隐翕动。
“救救我家小姐。”
他屏住气,扒开门缝往里窥视。
院内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一地的血,一地的狼藉。持刀的蒙面匪徒杀气腾腾。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那匪徒的手上就拉了好大一道血口子。他手上的剑晃当一下掉落在地。
那数个匪徒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他在墙角的一隅发现了一旋。
清丽的脸畔上,阴郁的眼神,正灼灼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没有流露出惊惧。
他抓住她的手,才感受到寒彻入骨。
她昂起头只看了他一眼便昏倒在她怀里。
他们家被灭门。十几口人只余下她一人。
他将她安置在一处老宅子里。她没日没夜地昏睡。直到她醒来的那一天,他才发现她除了只记得她自己的名字之外,什么都忘了。她纯白如一匹白布。
他是那样全身心地爱着她,爱她的清冷与隐忍。他替她开了一家绸缎庄,替她请了几个仆人。她是那样的聪慧伶俐,把绸缎庄经营得风生水起。
其实忘却了以前的记忆也好。有时他盯着她笑意吟吟的脸想道。如果记起那些回忆,对于她是怎么样的一种折磨。
绮丽的一切随着她的逝去而稍逝即纵。他恍恍惚惚觉得好像从前那些悠悠的岁月一直徘徊在身边。
“一旋。”他扶着老榕树,指甲真掐到树干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