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感应
现在是西汉建元六年（前135年），不觉间，刘彻已二十三岁，当了六年皇帝。
在这六年里，刘彻修上林苑、郊游野营、打猎、泡妞，日子过得十分充实，换个角度，他在皇帝这岗位上无所作为地混了六年。
这倒不怪刘彻，我前文介绍过，一心想大展拳脚、有所作为的刘彻偏偏有个信奉无为而治的奶奶——窦太皇太后。窦老太的口号是，谁敢改弦更张，就让他灭亡。
而在建元六年，一切都将发生改变。
这是一个奇怪的年份。
奇怪体现在，这一年从年初起就火灾不断，更为怪异的是，火灾总能跟西汉王朝的开山老祖刘邦扯上关系。
春季，二月乙未日（三日），地处辽东郡（辽宁省辽阳市）的刘邦祭庙失火。
两个月后的四月壬子日（二十一日），刘邦长陵旁的高园便殿发生火灾。
按说，火灾事故频繁发生，暴露了帝国个别部门在安全管理特别是消防安全方面存在问题。比较靠谱的解决方案是，分析事故原因，处理事故责任人，增强全民消防安全意识，提高消防安全管理水平，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可是，偏偏有个不大靠谱的人就以上两起火灾事故进行深入分析，得出了一个不靠谱的结论，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更加离奇的解决方案。
这人是正在家里闲得无聊的董仲舒。
董仲舒原先给江都王刘非为相，不知怎么竟被免职，在家里坐冷板凳的董仲舒闲极思动，偶然从街头的路边社听说了这两起火灾事故，兴奋得脸放红光，开始闭着门在家进行分析推算。
董仲舒分析的成果是鼓捣出了一篇论文，这篇论文的全文，我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没找到，为便于大家阅读理解，我暂且将其取名为《论火灾事故对当前政治失误的启示及对策》。
在这篇文章中，董仲舒拿出他的成名绝技“天人感应”，对火灾作出了全新的、异想天开的解释：之所以刘邦祭庙失火，那是因为这庙就根本就没修对地方，不该安置在辽东；高园便殿失火，也是因为它不该设在长陵之旁。上天通过发动这两场重要的火灾，是要告诉我们一个深刻的道理，但凡不正的，都要除去，你如果不动手，天就会亲自出手。从更深层次分析，这是上天在暗示，君主的身边有很多“不正”的家伙，必须全部清除！（《前汉纪》：推其意以高庙不当居辽東。高园便殿不当居陵旁。於礼不当立。庙在外。像诸侯不正者。高园在內。像大臣不正者。天诫若曰。去诸侯大臣贵幸不正者云尔。）
能把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几件事紧密联系在一起，把歪理整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真是佩服你，董老师！
写完了论文，董仲舒反复吟诵，自己也觉得非常满意，人多少是有点儿虚荣心的，董仲舒现在最需要的是知音的赞赏。
话说，战国音乐家伯牙在汉水之滨弹琴，碰上一个砍柴的老头钟子期拍手叫好，于是引为知音。等到钟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绝弦，从此自废武功，再不弹琴。
这故事告诉我们，知音和爱情以及第二天的涨停股一样，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董仲舒认为他没有这个烦恼，他的身边，刚好有个知音。
这人名叫主父偃，临菑（今山东临淄）人，个人身份学生。他最初跟着纵横家学习权谋纵横之学，稍后，发现这门功课在本届政府吃不开，没有前途，而皇帝喜爱儒术，于是改换专业，专攻儒术。
既然能被董仲舒引为知音，说明主父偃在学术方面是有一定水平的，可遗憾的是，主父偃的人品和学术水平严重不符、反差巨大，他是个十足的小人。
读完了董仲舒的论文，主父偃大吃一惊，他发现董仲舒这篇论文存在一个要命的问题。
所谓“天人感应”，本来虚无缥缈，可书呆子董仲舒借题发挥，竟然得出皇帝身边全都是小人的奇异结论，此文一出，必将使董仲舒立于全体官场成员的对立面，成为朝野公敌。
然而，心理阴暗的主父偃没有提醒董仲舒，而是对董仲舒大加赞扬，几碗迷汤把董老师灌得迷迷糊糊，并趁机他把文章偷偷揣入怀中。
之后，主父偃进入长安，将董仲舒的论文上呈皇帝刘彻。
刘彻也觉得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比较无厘头，却又不好决断，于是召开学术会议，交给儒生们讨论。
既然上会，董仲舒这篇公共厕所扔炸弹——激起民粪（愤）的文章自然成了千夫所指，被驳得体无完肤。
最有戏剧性的是，在会上跳得最高、骂得最响的一个人名叫吕步舒，他恰恰是董仲舒的嫡传弟子。这倒不怪吕步舒，打死他也没想到，这篇奇文居然出自老师之手。
既然如此，刘彻将董仲舒定性为胡言乱政，被判死刑，收入牢中。
好在刘彻正对儒家的“君权天授”理论着迷，他也不愿儒家的一派宗师如此收场，稍后，一封赦书，饶了董老师的老命。
经此一事，差点儿被和谐的董仲舒得到了两条书上学不到的深刻教训：一是，朋友不可轻信；二是，文章不可乱写。
终此一生，董仲舒再也不敢就天灾事件乱加联系，胡乱影射时政。
贪食蛇
西汉建元六年（前135年），在高园火灾发生一个月之后，太皇太后窦氏逝世。
刘彻自此得以真正坐庄，他失去了一个奶奶，却得到了整个世界。
窦老太去世不到十天，刘彻找茬，以太皇太后的丧事举办得不够隆重为名，将丞相许昌免职。空出的帝国宰相岗位，由武安侯田蚡接任。
回想当初，窦婴和田蚡分别担任帝国丞相、太尉，后来，因为两人都喜好儒术而犯了窦老太的忌，被双双免职。
现在，何以田蚡被重新提拔重用而窦婴却依旧在家坐冷板凳？
我分析，一来田蚡是刘彻的舅舅，和皇帝的血源关系相对更近；二来窦老太一死，窦氏外戚团队的后台坍塌，而刘彻母系一门正在悄然崛起。
刘彻是一个任人唯亲的君主，他的用人思路是，自己的亲戚用着放心。
然而，田蚡并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家伙。
人性有时像一根弹簧，被扭曲压抑得越厉害，反弹的欲望就越强烈。
田蚡一直深深地压制着自己欲望的弹簧，在并未显赫时他附庸权贵，巴结窦婴，自辱身份，经常给窦婴打杂、跑腿、装孙子。
现在，田蚡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由孙子到爷爷的华丽变身，清算本息的时刻到了。
他的贪婪本性彻底暴露，像一条电脑游戏中的贪食蛇。
在宰相高位，田蚡的经济问题严重：他利用职权大肆圈地、广建豪宅；私下结交诸侯国王、索要贿赂。
通常，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像一对同命鸳鸯，双宿双飞，不离不弃。田蚡正是如此：他私生活骄奢淫逸，积蓄的珠宝、美女、犬马难以计数，家里豢养的乐队、舞蹈队都是全国第一流的水平。每天，为田蚡奔赴各地采购地方特产、奢侈用品的专使不绝于途。
田蚡对捞钱很有心得，他的经验是：要想富、动干部。在对干部的提拔使用上，他以宰相的身份，不断向皇帝刘彻提出建议。
田蚡衡量干部优劣的标准并不是其个人情操或者工作能力，而是给自己的好处多少，总之：不给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
对这个舅舅，刘彻最初倒是很给面子。
但凡田蚡建议重用的干部，刘彻全部提拔，不打折扣。
于是，官场形成一道潜规则：只要肯花大价钱，走通了田相的路子， 一夜之间由平头老百姓提升为部长级官员都不在话下（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
一时间，田蚡大名威震宇内，实权和风头甚至盖过了他的皇帝外甥（权移主上）。
灌夫骂座（一）
小说《红楼梦》中，贾宝玉曾在太虚幻境翻看过天书《金陵十二钗正册》，书中有预示王熙凤命运的“判词”，其中，比较难解的一句是“一从二令三入木”。据专家说，这句话要用拆字法来解读，意为琏二爷对待凤姐可前后分为听从、冷淡（二令为“冷”）、休妻（入木为“休”）三个阶段。
刘彻对田蚡的态度大概也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听从，二是容忍，最终忍无可忍。
某天，田丞相又拿着一串亲近人员名单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刘彻要官，刘彻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顶了这个不知趣的舅舅一句：你要用的人有没有用完的时候？我还想用几个干部呢（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
碰了软钉子的田蚡听出话茬不善，没敢坚持争辩，灰头土脸地退了回来。
之后，田蚡略有收敛，但本性终究难移，不久，他又向皇帝外甥提出新的要求。
这次是要地。
随着田蚡当上丞相，家业、排场越来越大，他怎么看都觉得原先的府邸太过局促，田蚡准备大兴土木、扩建宅院。
问题是，帝国首都长安人口密集，寸土寸金，哪有闲置土地？
这难不倒田蚡，他退朝没事时，就在自家周围转悠，终于眼睛一亮。
田蚡家旁边是帝国兵械工厂所在地（考工地），他觉得用这块地给自己盖房子十分合适。于是，他向刘彻提出了拆除兵械工厂给自己扩建豪宅的请求，这一次，把刘彻彻底激怒。
刘彻认为田蚡实在是贪得无厌，不可理喻。
既然不要脸，那么索性跟你撕破脸。
刘彻面色铁青，质问田蚡：你为什么不把帝国军械库（武库）一并占了？
这话着实厉害。皇城内的武库，是帝国军事禁区。换一种方式表述，刘彻等于告诉田蚡，你倒不如造反，把天下都占了算了。
田蚡虽然贪，却并不傻，他听懂了刘彻的话外之意，吓得四肢发抖，屁滚尿流，自此，占兵工厂扩建私宅的事，他再也不敢提起。
田蚡其实是个很执著的人，兵工厂是占不成了，但房子还是要盖、排场还是要讲——于是他继续转悠。这一次，他看上了城南的一块土地，一打听，这块土地的主人不是外人，正是自己原先的老上级、老熟人魏其侯窦婴。
窦婴现在无职无权，正在家里坐冷板凳。
既然如此，田蚡也就没必要讲客气，直接派门客籍福去找窦婴索要土地。
籍福这人在前文曾经出现过一次，他曾经建议田蚡不要和窦婴争夺宰相的位置，以退为进。这个小人物地位虽低，智商很高。
籍福在窦婴家里却吃了大亏。
窦婴听完籍福代田蚡提出的要地请求后，一点儿弯都没绕，断然拒绝。
这很正常，窦婴年龄比田蚡长、资格比田蚡老、功劳比田蚡大（曾参与平定“七国之乱”），虽说现在已经是过气的政坛人物、昨日黄花，但也是侯爵、国戚，凭啥把自己的土地白白送给田蚡？
按说，拒绝了也就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偏偏当时窦婴家里还有位客人，目睹事情原委的这位客人态度比窦婴还激烈，跳着脚对籍福破口大骂，捎带着把田蚡一并数落。
这个人，就是西汉年间最爱惹事、最不怕事、最能坏事的角色：灌夫。
灌夫骂座（二）
灌夫是我们的旧时相识。
在平定“七国之乱”时，灌夫扮演的角色是孤胆英雄。他为了给在战场上牺牲的老爸灌孟报仇，曾组建敢死队，十几个人就敢闯驻扎着数十万大军的吴楚叛军大营。虽然自己差点儿被砍死，但也给叛军造成巨大混乱，更把吴王刘濞吓得几乎尿床。
灌夫勇猛，至此天下闻名。
平定了“七国之乱”，汉文帝刘启论功行赏并用人所长，提拔灌夫为自己的禁军统领（中郎将）。
在和平年代，灌夫扮演的角色是麻烦制造者。总之，哪儿有灌夫，哪儿出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