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候李定襄看着雨流芳睡下,经过长途跋涉,到了入夜时分他也十分疲惫,看着雨流芳睡下,李定襄回到隔壁自己房间,房间里面不点灯火,实在是在昆仑时他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环境,这样静谧的夜中,往往能让自己想到很多平常想不到的东西。
平心而论,李定襄并不想离开昆仑,不因为昆仑是他学艺的地方,而是相对于昆仑,外界的环境让他心中多少有些惶恐,尤其是这个人来人往的甘肃要冲兰州城。
一路上来雨流芳雀跃欣喜,李定襄连话都少了很多,陌生的地方他很快能够适应,但是这种并非自己选择的道路却让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谢东流给出他一个非下山不可的理由:王庆之是你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李定襄想着王庆之,这个四十岁上下的二叔其实已经不在年轻,在他的长发中还有一抹斑白,尤其是王庆之大江南北经常奔波忙碌,虽然洒脱,身上还带着风霜色,这种气质只会出现在生活无定的浪子身上,很难和这个修道的大爷联系在一起。
李定襄躺在冷硬的床板上,昆仑时也是这样的床板,或者冷冰冰的石头,习惯下来,好像盖不盖被子都差不多。
王庆之是什么样的人?脾气暴躁,又像个不肯安家的旅人,又有修道人的洒脱,又是随遇而安,又是不肯将就。
睡意袭上心头,王庆之打开了李定襄门,站在门口,很享受晚上的冷风,李定襄疲倦的揉着双目,门口的王庆之眼神炯炯,李定襄歪着脑袋站了起来。
“大侄子。”王庆之声音缥缈,好像隔了很远,李定襄遇到鬼一样晦气,哈了口气:“二叔你还不睡,你不睡我可睡了,一路上颠簸一个好觉都没有。”
王庆之拍着他的肩膀:“睡觉免了,跟我出去一趟,话都给你路上说。”
晚上的兰州紧闭门户,十分宁静,对于这个丝绸之路上重要的门户来说,晚上就是蒙古人的时间,蒙古对兰州相对重视,白日里热闹喧天,晚上明月如灯笼一样高高挂起,兰州城就陷入了雪白月光和蒙古铁骑的把控。
蒙古以骑兵为主,但不是没有步兵,只是草原以游牧业为主,基本上都能装备每个蒙古人,步兵的作用类似于宋朝的军户以及辅兵。
“喂,”王庆之道,“看到没有,这里都是蒙古人,没想到晚上还这么热闹。”
李定襄仔细看,发现城门并没有关闭,来来往往有许多车马出入,只是检查十分严格,王庆之看着通红的火把下的城楼口:“可能是甘南道的地震,这也车上都是粮草,源源不断的蒙古兵往兰州而来,看得出他们对西北很重视。”
“大半夜出来我才不是听你说这些。”李定襄哈欠连天,王庆之不满:“外面到处都是学问,行事看得是一双眼睛,能不能看透,能不能看出东西,这才是紧要的,大侄子,不是二叔说你,你这地碎天倾再厉害,打得过千军万马?说到底,外面啊,拳头要硬,拳头还得多。”
李定襄没有反驳,他们两个爬在了屋顶,下面行人逐渐稀少,到了后半夜,几乎没有几个人,蒙古巡骑也打道回府,剩下小部分守候在这里。
“来了。”王庆之开口道,隐隐有些兴奋,从屋顶换到一个库房处,只见里面火光熠熠,十分明亮,这里是牲畜市场的一个巨大库房,里面堆满了粮秣,在枯黄的干草中一堆人席地而坐,空气中都是干草的味儿。
人群黑压压的鸦雀无声,王庆之和李定襄缩在一侧,透着光注视着里面的动静,那几个白衣如雪的年轻人站着,其他人身上衣饰多种多样,什么颜色也不稀缺,唯一想通处就是破破烂烂,多不敝体。
王庆之低声道:“看明白了?这一百多人老子就说看着眼熟,今天路过时候就看到他们被人押着贩卖,没想到买下他们的是白莲教。”
李定襄毫无兴致可言,干巴巴道:“就为了这?”王庆之面色严肃,李定襄似乎看到他别样的情绪,王庆之道:“白莲教在西北势力极大,宗教这种东西没有刀光剑影,却远比刀光剑影危险,发展迅速犹如潮水泛滥,不出几年就能席卷天下。”
王庆之继续道:“这些平头百姓没有见识,被其蛊惑,舍生赴死有若等闲,对他们来说,为了白莲教别说是命,老婆孩子说给就给,只要是以教义为名,就像被点燃的稻草,狂热之极的一群疯子。”
里面的情况两人看的清清楚楚,那几个白衣人看着下面这几百人,他们没有说话,下面也没有骚动,白衣人咳嗽一声作为开场,然后高声道:“白莲重生,弥勒转世。”
下面一片山呼海啸,李定襄惊了惊:“也是地方偏远,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谁会听不到?”
那青年人面如冠玉,底下坐着的都等他开口,他字正腔圆:“入我圣教即是姐妹兄弟,入我圣教远离一切苦厄。”
所有人凝神静气,似乎不敢打断他说话,那青年心情很好,对着下面众人说了一通,众人面有红光,神情振奋,已经不再盘膝,而匍匐在地,嘶吼起来:“愿为我教赴汤蹈火!”这些人都是奴隶出身,如今被解救,并且有了白莲教这个依靠,好像不系之舟找到停驻之处,一种圆满的满足充斥全身,大多数没读过什么书,口中翻来覆去都是“赴汤蹈火”的话语,没有新鲜说辞。
“邪气,邪气!”李定襄惊讶道,“这几句话就让他们赴汤蹈火,这些人脑子里面怎么想的?”
王庆之冷冷道:“现在知道了,这些人都是轻的,当年我在兴庆府遇到过白莲教任重道,一番讲经下来,下面人潮汹涌,极为可怕,这也是宗教厉害之处,一个人就算持儒家之学,要杀身成仁难上加难,一个持道家之学,事到临头要临危不乱也不简单,这些人蛊惑人心,下面这群人就是为了他们一句话就可以从容赴死,好像死亡对他们来说万分光荣,这些人悍不畏死,若是用到地方,顷刻之间就是百万雄兵,可怕可怕。”
李定襄道:“这不就是洗脑吗?”洗脑?王庆之点了点头:“你这个词倒是形容的精确万分确实是洗脑,自己脑袋里面原本的东西在对方传道下支离破碎,可不就是洗脑。”
白莲教众人很快散去,李定襄与王庆之翻身上了一棵古榆树上,榆树叶稀稀落落枯黄着挂在树梢,榆树树龄极大,两人身手不弱,隐在此处,恰好躲在树干的阴影里。
库房里面的门被关上,那几个白衣人没有出来,王庆之二人这时候大胆靠近,王庆之道:“好戏这才开始,大侄子你好好看着。”
窗台的薄纸被李定襄捅开,他忽然想起来,像聂凌虚那种来去如鬼的人做这种事情更加妥帖,也不知道在昆仑山上,聂凌虚的神智是不是好了一些。
白衣人扒开了干草,里面现出来几个大箱子,箱子上都是血迹,一人道:“买这些奴隶花了三千贯之多,都在这里了。”
一个白衣人笑了笑:“那些人贩子不晓事,我们白莲教的钱财也敢拿,这一来一回,钱和人我们都拿在了手上,他们可没有那么好运了。”他手指揩过箱子上的血渍,道:“那些人可都尽数杀了?”
“自然不会留着他们,免得他们没了钱到处败坏我们的名声,说实话我们是不是小心过甚,还要找他们买人,还要杀人灭口,放在以前,兰州城的东西看上什么这些人也不会有个不字。”听语气愤愤不平,李定襄心想,这都是些什么杂碎,杀人越货还能义正辞严。
一人道:“这些人都是甘南道的流民,现在甘南道地震,流离失所的人不在少数,只要竖起一杆大旗,剩下的就会纷纷来投,我教壮大只是弹指之间。”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道:“兴庆府局势很不乐观,薛向光明正大的屠杀我教弟子,老师似乎有意蛰伏一段时间,我们在西北的经营自然不能大张旗鼓,避免与他们正面冲突。”
一人悠悠叹气:“李常载也是个废物,没有杀掉忽必烈,什么西吴天王,我看也是草包一个。”这句话实在惊世骇俗,王庆之心怦怦狂跳起来,李定襄也凝神细听,对于忽必烈这个名字他不陌生,甚至熟悉,虽然未能一见,但昆仑之上杀气铸兵最后却是成就了这个未曾一见的人,也勾起了他的兴趣,只不知道这个李常载又是什么人物。
“如果李常载能够和我教携手,那整个西北有西夏余势,又有我教奥援,整个西北岂不是落入我们手中。”他似乎为目前局势感叹,却是快步走向门口,踢开了木门,一刀劈在窗台下的青石上,这一刀砍了空,这个人似乎怀疑自己的感觉,这里刚才真的有人吗?
王庆之道:“白莲教可不是什么善茬,以后你和他们打交道有的是机会,提前让你看看他们手段,也让以后你有所防范。”王庆之在西北生意做的不小,李定襄有所耳闻,也不知道这位爷究竟做的是什么,不过既然他说了,他也不得不回复:“白莲教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一套如果拆穿了,也就不值一提。”
王庆之没有马上回话,思索了一会:“也确实,许多话说开了便不值一提,但你仍然小看了白莲教,白莲教弊端在于多为市井小民,总之出身极为凄惨,这些人无所依靠,所以才会对他们产生信仰作为心中寄托,这些人虽然声势浩大不可一世,但到底缺乏贵族官员支持,一时如东海之水无边无际,却又一时如涸辙之鲋总枯竭而亡。”
王庆之道:“这些人就像过境蝗虫,虽然终究不成气候,但不影响他们遮天蔽日席卷而过。”李定襄从他话中听出了深深地矛盾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