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四月底。饮料销售的旺季马上就要来了，C市几家生产矿泉水的企业正纷纷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地备战。
这段时间，杨军接二连三、马不停蹄地频频进出于“樵夫山泉”公司的大门。在“三月”时，这个客户曾经是他服务过的，因此，他想在饮料销售旺季到来之前接下这个大客户，重新建立起合作关系。
与此同时，他和钱百发也一直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关于意外发现了那个“一品山泉”包装设计的事他始终闭口不提，他要让钱百发认为自己始终都被蒙在鼓里，而事实上他却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报复的机会。
他始终有意无意、真真假假地把“樵夫山泉”的一些信息透露给钱百发，而钱百发也对这些表现出了高度的关注和浓厚的兴趣——因为同行毕竟是“冤家”，来自竞争对手的信息自然是多多益善。
这天，钱百发语含玄机地把杨军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杨军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绝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真的有事。
一个人只要在你身上占过一次便宜，那就很难保证不会想占第二次，更何况对方还认为你始终被蒙在鼓里。
钱百发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办事粗犷、大方，实际上他从来不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半点时间。
杨军意识到，机会可能就要来了。
“兄弟，你这段时间跟‘樵夫山泉’来往得挺密切呀！如胶似漆的，感觉就像是在热恋啊！”钱百发打着哈哈，随手给杨军沏了杯茶。
杨军接过茶杯，得意洋洋地一笑：“弄不好，下一步马上就要‘结婚’啦！”
“噢？”钱百发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杨军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知道吗？他们去年的策划是我在‘三月’时亲自操盘的，后来他们公司负责营销的徐副总跟我说，销量比前年同期提高了百分之三十。这不，今年知道我另立门户了，还打算跟我合作呢。”
“他们不是一直在同‘三月’合作吗？”钱百发狐疑地望着杨军。
“大哥，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这腿长在人家自己身上，人家要走你还管得了吗？”杨军又喝了口茶，向钱百发招了招手，做神秘状地说，“咱都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实话吧……”
钱百发一听，饶有兴致地从班台后面站了起来，坐到了杨军身旁的沙发上，又侧过身把肥大的身躯向他探了探。
“徐副总和我说，现在的‘三月’和我在的那时候不一样了，策划费要得出奇的高。你猜猜‘三月’今年管他们要多少钱？”
钱百发木讷地摇了摇头。
“按理说这是商业秘密，但咱也不是外人，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杨军故意压低了嗓音，“单单策划费一项就整整一百万呐，而且还不准还价，就这还不包括别的费用呢！什么媒体投放、印刷制作，这些钱还得企业自己掏。”
“是吗？”钱百发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好像在计算着什么。
“徐副总还说，自从我走了之后，‘三月’给他们提供的方案就跟白开水似的，一点儿滋味都没有。他说过两天把这事儿跟周总汇报一下，等合同到期之后就不打算和‘三月’合作了。”杨军痛心疾首地拍了一下茶几，“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如果换成你，你还会和这样的策划公司继续合作吗？”
钱百发一只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用手拄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现在哪个客户傻呀，都精得跟狐狸似的。就算你‘三月’做得再大，也不能跟人家玩儿聊斋吧！”杨军看了一眼钱百发，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大哥，我的为人不说你也知道。我这不是背地里说人家不好，但咱做策划就得设身处地地为客户着想吧？咱得真真正正的能为客户解决实际问题吧？他们可是衣食父母啊！我当时就拍着胸脯跟徐副总说，咱们要是合作的话你可以放心：第一，我的能力你知道，而且团队其他成员也都是原来‘三月’的精英。第二，我的收费低。公司规模小，运营成本低，够人吃马嚼的就行了，不会追求暴利。第三，我的效率高。公司是咱自己的，有些事儿咱们一沟通立马就可以拍板，也不用向任何人请示。”
“徐副总怎么说？”钱百发蓦然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杨军的眼睛。
“他认为我讲的有道理，说过两天和周总商量一下，然后我们仨再碰个头。”杨军若无其事地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水，笑着问钱百发，“对了大哥，你怎么关心起这些事儿来了？”
“是这样，兄弟！哥哥我今天找你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钱百发又帮杨军把杯子里的水添满。
杨军接过杯子，大义凛然地说：“大哥，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咱俩谁跟谁呀？”
“唉，我说兄弟呀，上次那件事儿把我弄得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呐！后来我干脆就不想参与广告的事儿了，谁爱管谁管，省得心烦。可后来董事长找我谈了两次，意思是说你得以大局为重，毕竟你是总经理，这饮料的销售旺季马上就到了，六月到九月这四个月是最关键的，弄好了我们这个牌子一下子就火了，弄不好大家就一起散伙——该干吗干吗去。最后跟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该怎么做营销、怎么打广告你得赶紧拿出个方案来，咱们研究通过之后就得马上实施了。”
钱百发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继续说：“兄弟，你也知道，我要是对个缝儿、卖个东西还行，可做策划方案这种事儿哥哥我哪干过啊？于是，我就跟董事长说，咱得请家专业的广告策划公司，他们都是专门研究市场的。咱们的任务就是把生产和销售搞好，剩下的事儿就由他们去做，‘樵夫山泉’就是这么干的。董事长说那行啊！你就抓紧时间落实吧！这不，一提起策划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听完钱百发的叙述，杨军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他妈的，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还往套里拉我呢，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老子这回是——不见鬼子不挂弦。”
想到这儿，他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大哥，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到什么时候你都这么照顾兄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自家兄弟还谈什么谢不谢的，你能让我的产品成功打开市场就算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
“可是……”杨军突然换了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钱百发愣愣地望着他，疑惑不解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杨军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到底怎么了兄弟？”钱百发焦急地催促着。
杨军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沉吟道：“大哥，就凭咱俩的交情，按理说你这个案子我应该接。可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行有个规矩：不能同时接受两个生产同类产品客户的委托。你看‘樵夫山泉’和你这个‘宝源’都是矿泉水呀！”
“想想办法，这个小问题应该难不倒你。”钱百发满不在乎地说。
“我们可以用排除法：第一，我两个客户都接。但我们公司你也知道，就那么三五个人、七八条枪，忙活一个客户都捉襟见肘的，更何况两个一起做呢！还有，如果这件事一旦传出去，那我在这行可就没法再混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们互为竞争对手，我一手托两家对你们谁都不公平，一些商业机密很难保证不会被泄露出去。所以，这第一条路行不通。第二，我们只做一个。这个比较符合规矩，也非常适合我们公司目前的状况，我们可以专心致志地服务于一家客户，这样成功的机会才会更大。第三，就是你再找几家广告公司谈谈，和他们合作。”
“那就选择第二条路，我们之间合作！”钱百发斩钉截铁地拍了一下大腿。
杨军皱着眉头，又露出了那副为难的表情，在屋里转来转去。
就这样，他来来回回地大约走了五分钟，钱百发的也眼珠也像个钟摆一样，随着他晃动的身形转来转去。
“大哥，咱兄弟是兄弟，生意是生意，做生意就得讲个诚信，也得有个先来后到。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特别想跟你合作，而且我也希望能通过我们的努力打造出一个一流的矿泉水品牌，可是‘樵夫山泉’的徐副总那边我没法交代。他说肯定百分之一千和我合作，再说了，人家也是先和我说的，我更是咬死了答应人家的，咱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钱百发抱着肩膀，一言不发地抬头望着天花板沉思着。
杨军说的话没有丝毫破绽，而且合情合理，最主要的是他的态度看上去无比的诚恳。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所谓真话，就是用一种诚恳的态度说出来的假话。
“大哥，要不您再找找别的公司？”杨军轻声地提醒了一下钱百发。
钱百发抬起头，苦笑道：“兄弟，有你在我还找别的公司，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杨军迫不及待地在他身边坐下：“我这是为你好，旺季马上就到了，这销售才是硬道理呀！在这方面你可半点儿都不能含糊。多找几家公司比较一下，今年不行咱明年再合作，今后的日子长着呢！”
钱百发焦急异常地搓着手：“可是，我都跟董事长提过你了，而且他也特别欣赏你给‘樵夫山泉’做过策划的经历，他说让我务必跟你好好谈谈。”
“那你就跟他再说一声，我只能表示遗憾了，只要你别怪我就行。”杨军不停地安慰着他，“你也别太着急，现在广告公司这么多，再找一家应该没问题。”
“看来，也只有先这样了。”钱百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二）
人与人之间的博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心理战，输赢的关键在于看谁比谁更有耐心，谁比谁更沉得住气，谁比谁对同一件事情表现得更无所谓。
钱百发之所以接受杨军的建议，要找其他的广告公司，这只不过是在试探他一下，想拖几天看看，杨军是不是真的和“樵夫山泉”之间有所行动。
今天，钱百发的这些话里虽然是有一定的“水分”，但你要是用“甩干桶”多甩几遍，然后再打个对折听的话，显然能感觉到还是有点干的内容。
杨军曾托刘劲松在工商局查过他那家“宝源矿泉饮料公司”的注册登记。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就是钱百发自己，注册资产为一百万元人民币，是一家私有股份制企业，股东一共有五个人……
杨军也让李非化装成经销商专门去过它建在D县的工厂去打探消息。
回来后，李非告诉杨军，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生产，产品叫“宝源矿泉水”，招商正在进行中。销售部还放出口风，今年旺季将会投入大量的广告和促销支持经销商的销售，而且产品现在的库存量也比较大，看来是为供应旺季产品销售而做的准备。
虽然，杨军心里没有十足的把握报上次的一箭之仇，但至少有三点他是可以肯定的：
第一，钱百发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与自己合作。因为他没有察觉到杨军已经发生了变化，依然自认为可以轻易地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钱百发也应该盘算过，就算自己再找一万家广告公司，也未必能占到像上次那样的大便宜。而这一点，就恰恰铸成了他所犯下的一个最大错误：轻敌。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没有问题，但如果在战术上也藐视敌人的话，那就一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第二，“樵夫山泉”的成功是促使钱百发找到自己的另一大动因。因为旺季一到，各家企业马上就会蜂拥而至，真刀真枪地开练。市场竞争如此激烈，万一找了一家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广告公司，那无疑会使企业陷入到一个粉身碎骨的万劫不复之地。对任何一个企业主来说，都不会无端地去承担这种显而易见的风险，对于一个新产品而言更承担不起这种风险。所以，钱百发就是要赌的话，也一定会倾向于把赌注压在自己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身上。
第三，如果和自己合作的话，这个行业的规则就生效了，“樵夫山泉”自然就会被挡在门槛外面。而这对于钱百发来说，更是打了一针强心剂——从策略的来源方面给竞争对手来了个釜底抽薪。
基于这三个原因，杨军不是很担心钱百发会跑掉。
然而，要想让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卓有成效地顺利实施，“樵夫山泉”这一步棋就愈发显得至关重要。
这也是杨军把“樵夫山泉”拿出来说事儿的目的：一是声东击西，用“樵夫山泉”来引导钱百发，从而降低他和自己讨价还价的能力，进而让他形成一种错觉，就是“樵夫山泉”要同自己合作的意愿很强烈。二是欲擒故纵，制造假象，从心理上赢得博弈的优势，也就是让钱百发感觉到自己对他的项目持一种“做也行，不做也没问题”的态度。
总而言之，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杨军认为，他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其实，“樵夫山泉”那边的情况根本不像杨军说的那样，至于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孙子兵法》里说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三）
一转眼好几天过去了，这几天里杨军一直没同钱百发联系。
钱百发则主动给他打过几个电话，杨军告诉他：“我在‘樵夫山泉’，现在说话不方便，待会儿给你打过去。”
钱百发则压低了声音说：“那好吧兄弟，别忘了，我有事儿找你。”
杨军几次都故意没给他回电话，就这样又过了几天，钱百发似乎再也沉不住气了……
“哎！我说兄弟，现在见你一面可真难呐！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说有事儿，到底是什么事儿把你忙成这样啊？”钱百发坐在杨军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埋怨道。
杨军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讪笑道：“还不是‘樵夫山泉’那点儿破事儿吗？”
钱百发眼睛一瞪，故做严肃状：“兄弟，不是哥哥批评你，你一工作起来就不注意身体，你以为这身体是你自己的呢——它属于人民！你要是累坏了，我们坚决不答应。”
杨军一脸苦笑地把水递给他：“你就别逗我这苦恼人乐了。你也做过广告，这体会自然是比我还深，不这么折腾能行吗？”
钱百发接过水杯，煞有介事地嚷嚷着：“唉，你说的也没错。要不干脆像我一样——直接当甲方，咱再也不受那窝囊气了！”
“大哥，我哪有你那两下子？我能吃几两干饭，我自己最清楚。”
杨军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说出这种虚头巴脑、虚情假意的奉承话时，居然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了。
“对了，话才说了一半儿。‘樵夫山泉’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钱百发喝了一大口水问道。
杨军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回答：“大哥，托你的福，总算没白忙活，基本上就算定了。这不，前两天跟徐副总和周总碰了个面，把合作的意向大致都挑明了。原来大家就有过合作，所以沟通得非常顺利。后来，周总就把这事儿全权委托给徐副总了，昨天又和徐副总确定了几个方向性的问题。这不，徐副总让我把具体的合同条款拟好，明天或者后天给他送过去。”
“噢……”钱百发点了点头，一边喝着水一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大哥，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啊？”杨军话锋一转，作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钱百发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兄弟，你就别明知故问了，我这么急着找你当然是咱哥俩儿合作的事儿了。”
“什么！？”杨军突然大惊失色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焦急地问道，“你没找别的公司呀？”
“兄弟，你别急，先听我说……”钱百发走到杨军面前，把他重又摁在座位上，“说实话，搞策划这行，哥哥我还就信得过你。”
杨军刚想说什么，钱百发又接着说：“所以，我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他先是呆了一下，然后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脸上挤出一丝轻松的表情。
钱百发严肃地望着他：“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不是我不想帮你，你给我活儿让我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杨军又焦急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可是，咱做生意得讲诚信，得有个先来后到，你不能让我难做呀！”
“你说的我全理解，先来后到我也全同意！”钱百发递给杨军一支烟，和颜悦色地说，“可这合同你们不是还没签呢吗？”
“那只不过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听他这么一说，杨军显得颇有些不悦。
钱百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表情，然后他拍拍杨军的肩膀说：“兄弟，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说，在你和‘樵夫山泉’的合同没正式签订之前，咱们是不是可以做点儿什么？”
“你的意思是……”杨军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缓缓地点燃了钱百发递给自己的那支烟。
“聪明人一点就透！咱们先把合同给签了，你说，谁是先来后到？咱这一签可就是法律意义上的先来后到了。”
室内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很快，杨军抽完了那支烟，若有所思地把烟蒂掐灭……
“不行啊大哥！徐副总都跟我说好了，你真是让我很难做。”杨军无可奈何地摊开了双手。
钱百发脸上堆着比猪油还腻的笑：“谁让咱是兄弟呢，当哥哥的是绝不会亏待你的！”
室内又是一阵无声的沉寂。
“就当你好人做到底，再救我一次！”钱百发的脸上又露出了第一次和杨军见面时的那副可怜相，“反正你已经救过哥哥一次了。”
一听这话，杨军浑身不禁一阵颤栗，皮肤上迅速起了一层类似小米粒的东西。
他刚才甚至还在犹豫是不是放钱百发一马，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了那件不该提的事。
杨军暗暗下了狠心：“千万别怪我，这可是你自己非要往套里钻的。”
杨军沉默了半晌，钱百发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盯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杨军终于苦笑了一下，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大哥，我可真拿你没办法，谁让咱俩是兄弟呢！”
“我说什么来着，兄弟就是兄弟！”钱百发一见有戏，立马又堆着笑，小心翼翼地把杨军的杯子里添满了水。
杨军接过之后轻啜了一口，淡淡地说：“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徐副总，就得把拟好的合同文本给他送过去。”
钱百发的脸色蓦地变得惨白，急忙问道：“那他要是签了，咱们还怎么合作呀？”
“你放心吧大哥！”杨军站了起来，把他扶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讳莫如深地说，“只要我在合同里把策划费的报价提高一倍，你说他还会签吗？”
钱百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仿佛在这一瞬间已经元神出窍。
杨军站起身，在屋里一边踱着步一边说：“既然是他先放弃了合作的机会，那自然就不能怪我再重新选择合作伙伴了。”
钱百发恍然大悟地回过神，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伸出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四）
转眼间到了五月中旬，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钱百发的心也像被猫挠了一样躁痛不安。
这几天，他一直在催问杨军合同的事。
杨军告诉他，合同已经给“樵夫山泉”送过去了，徐副总那边还没回信。杨军还胸有成竹地安慰他，把心放在肚子里，五十万的策划费用他们不可能接受。
钱百发只能干笑着说：“兄弟，你办事，我放心！”
但他还是担心会出现意外，因为于千里曾经告诫过他：“杨军虽然在权谋方面很弱智，但他的确是个在专业上有一定修为的人。只要我们过去的行径不败露，他一定可以助你事半功倍……”
想到这里，钱百发不由长叹了一声：“希望如此吧！”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今天的杨军一反常态，他匆匆赶到办公室，惊慌失措地拿起桌上的电话，迅速地拨了一个号码：“大哥，你赶紧过来，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跟你说……”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钱百发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杨军的办公室。
杨军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往往不停地游走着。
钱百发用他那只肥厚的手掌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迫不及待地问道：“兄弟，你要急死我了。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杨军停了下来，用力跺着脚，气急败坏地说：“大哥，我失算了——徐副总居然把那份合同给签了！”
“什么？！签了？”钱百发一头雾水，急急忙忙地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清楚，他一开始还说价格有问题，五十万的费用太高了，后来又说，跟周总汇报一下，没想到周总竟然同意了！”说完之后，杨军又急不可耐地在屋里走了起来。
钱百发稍怔了一下，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望着他，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突然，桌上的电话莫名其妙地叫了起来。
钱百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惊得一哆嗦，随即愣模愣眼地望着杨军。
杨军快步走到桌前，抓起电话没好气地问：“喂，你找谁？”
电话那边似乎说了些什么，杨军立即换了一副笑脸，点头不迭地对着话筒说：“是徐副总啊，什么？噢，一会儿带着公章……还有开户行、账号，今天就要打款？好好……再见！”
杨军放下电话，面无表情地对钱百发说：“大哥，徐副总来的电话，催我过去签合同呢，还说今天就付定金。”
钱百发狠狠地吸着烟，沉思着没有回答，看样子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须臾，他用力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缸里，仿佛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钱百发拿起手机，慌慌张张地拨了一个电话：“喂，是财务部吧，找一下小王……是小王吗？我是钱百发，你那儿现在有多少现金？噢，那行，你马上给我送过来，我在……”
放下电话，钱百发急急忙忙地对杨军说：“快，兄弟，一会儿财务把钱送过来，咱赶紧把合同先签了，快……快……”
送走了钱百发，杨军望着桌子上码得整整齐齐的八万块定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是喜？是忧？他自己也不知道。
又有多少事是我们知道的呢？
没有绝对的喜，也不会有完全的忧。
喜中有忧，忧中带喜，喜忧参半。喜与忧的距离，本来就只有一线之隔。
李非蹑手蹑脚地推门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了桌上的钱，便眉开眼笑地问：“怎么着？鬼子中了咱的地雷啦！”“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哭着喊着硬要往雷上踩，哥们儿想拦都拦不住！”杨军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李非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参加追悼会的表情，语调深沉地说：“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来向敬爱的钱百发同志告别。钱百发同志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他把有限的生命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现在请让我们向钱百发同志默哀三分钟……”
“你还是化悲痛为力量吧！”杨军笑着打断了李非，指了指桌上的电话眉飞色舞地说，“还得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化装成徐副总打这个电话，这孙子根本就不能这么痛快地就范，看来你生下来就是个当特务的好材料。”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这不都是按着你的部署做的吗？你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呢，我顶多是一从犯！你要是被判死刑的话，我就是个无期，我怕什么，大不了把牢底坐穿！”说到这儿，李非话锋一转，“不过老杨，说实话，我真挺佩服你的演技，如果再假以时日的话，拿个奥斯卡‘最佳群众演员奖’的问题应该不大。”
杨军接过李非的话茬儿，口若悬河地说：“你还别瞧不起群众演员！现在的群众演员那素质加演技绝对是万尺竿头——不知进了多少步。咱就拿‘电视购物’来说吧，尤其是那些卖假药的，一大堆乡村赤脚医生，往镜头前道貌岸然、人五人六地一坐，那精气神立马就跟中国科学院院士似的，专门解答各种疑难问题，什么肝炎、肺炎、气管炎、风湿、肿瘤、心脏病，没有他们的药治不了的，瞅那一个个的自信劲儿，就好像连艾滋病这样的人类重大医学难题都被他们轻而易举地给攻破了。演技更高的还得属现场那些‘托儿’，演什么像什么。你就听吧，什么‘××产品彻底治好了我的肝炎’‘××产品治好了我的癌症’，说到动情之处，一个个声泪俱下、泪流满面，那哭得叫一真，亲爹死了也不过如此吧！我真有些担忧，要按这种态势继续发展下去，你让曼玉、柏芝这样的职业演员还怎么活呀？”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咱们怎么活吧！人家这叫看得开，只要有人给钱，哭几嗓子怎么了？说几句假话又怎么了？谁让你愿意信呢！这叫笑骂由他笑骂，走自己的路吧！”
“那成什么事儿了，整个一人民骗人民。”
“人民跟钱也没仇，人民也需要钱呐！”李非笑着拿起桌上的一摞钱，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亲了一口，“哥们儿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宝贝儿，哥哥简直都想和你们睡在一起了！”
杨军默默地走到了窗前向外面望去：今天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看着这样的天气，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上小学时的那首歌谣：“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要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老杨，我们终于‘黑’了钱百发一次，这一切是不是已经结束了？”李非在背后问道。
杨军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才刚刚开始。”
（五）
什么是命运？这或许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概念。
是先有“命”后有“运”，还是先有“运”后有“命”？我们应该相信命运吗？我们的命运真的是注定的吗？究竟是我们改变了命运，还是命运改变了我们？
很久以来，杨军都未曾仔细探寻过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他一直都天真地认为：命运应该是一种很严肃的东西。
可让他始料不及、意想不到的是，这种很严肃的东西，竟然同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天一大早，杨军就收到了林雪从杭州寄给他的一封信。
当时他就觉得有些蹊跷，因为在林雪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是用电话和短信互吐衷肠的，写信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究竟是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呢？”杨军带着这个大大的问号，三下五除二地拆开了信。
这封信的内容不长，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但杨军刚看了两行，脸色就陡然间变得苍白无比……杨军：
实在对不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分手吧！
从我离开的那天起，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冥冥之中，我甚至能感觉到，我们早晚会有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早一点告诉你，因为我不想瞒你，我已经爱上了别人。
他是我母亲朋友的儿子，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现在正在加拿大留学。过一段时间，等我的出国手续办好之后就过去和他一起读书。
说实话，从你失业在家和创业失利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前途，对于未来我也从不敢去设想。或许是因为残酷的现实使我变成了一个极端的现实主义者，我不想过那种居无定所、拮据潦倒的生活。
对于一个看不到自己未来的人来说，她将很难忠于爱情。我想和一个能为我提供充足物质基础的人在一起，构筑起一种让我拥有希望和幸福的生活。
忘了我吧，对不起！
林雪杨军此时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他手中的信纸一样，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大脑似乎也在这一刹那停止了转动，眼前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记忆一般。
过了半晌，他呆若木鸡地坐了下去。就在他的身体重重地靠向椅背的那一瞬间，信纸已从他的手中悄然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抬起头，强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真的，绝对是不真的……”陡然之间，他的脸变得像烈火一样炙热，身体剧烈地抖动着。
他一把抓过电话，用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拨着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可等待着他的却是那长长的、长长的、无人接听的忙音。
这些天里，杨军始终在拼命地给林雪打电话，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总是不接。
杨军就接二连三、锲而不舍地给她写信，可他的信竟然也如石沉大海一样杳无音讯。
“一定要把话当面讲清楚！”杨军决定去杭州当面和林雪对质。
他把一些洗漱用品胡乱地塞进旅行箱里，杂乱摆放的物品顶着箱子盖不上。杨军对此却视而不见，他一边狠狠地压着箱子盖儿，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连你他妈的也跟我较劲！”
赵乐匆匆推门进来，见此情景不由连忙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去杭州，去当面问问她，要让她把话讲清楚！”杨军涨红着脸，继续气急败坏地和那个箱子较劲。
赵乐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劝道：“可她明明不想见你，你去了又能怎么样，于事无补啊！”
杨军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许多事情，你就是明明知道于事无补也得去做！”
“公司的经营刚刚有点儿起色，宝源矿泉水的项目也马上就要启动了，你这一走公司怎么办？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杨军猛地一把把那个盖不上盖儿的旅行箱推到了地上，大声吼道：“我不干了总可以吧！这公司不开了行不行？！”
赵乐也急了，她不顾一切地大喊：“杨军，你还像个男人吗？你冷静一点，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样做不仅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大家刚刚起步的事业。她不是说和你在一起没有希望嘛，你就不能作出个样子给她看看，让她去后悔！”
杨军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面色苍白得吓人。那是一种让人看了想崩溃的死灰色，一个人只有在极度绝望的时候，脸上才会呈现出这样的颜色。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由于用力过度，指节已经毫无血色。他的嘴角也在随着身体的颤抖而不停地抽搐着。
过了半晌，他旁若无人地转过身，神态黯然地向门口走去。
他似乎没有觉察到赵乐的存在，仿佛这间屋子里自始至终就只是他一个人。
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希望，希望，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怎么会有希望呢？”
赵乐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
房门打开了，杨军如同一个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一样，缓缓地走出房间。那一刻，他好像苍老了许多。
是人老了，还是心老了？
房门依旧开着，可“心门”呢？
赵乐怔怔地望着那扇敞着的大门，心中顿时觉得隐隐作痛，而且这种痛楚竟然在一瞬间迅速袭遍了她的全身，甚至注入了她周身的每一处毛孔。
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这是为什么？是这种彻心的痛楚让她无法忍受吗？可失恋的是杨军，她又怎么会如此伤心呢？
她咬了咬牙，坚定地拭去了面颊上的泪水。
她要告诉杨军：“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击倒你！”
杨军像个被抛弃的孤儿一样，在街头漫无目的、神色黯然地踽踽独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的CBD（中央商务区）依然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穿梭在都市的街头，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散发着令人烦躁不安的喧嚣气息。众生万象的背后，似乎涌动着一种浮躁纵欲、伦理颠覆的洪流。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的一切渐渐静了下来。他停下脚步向四处望去，这个城市似乎已在灯火阑珊中沉沉睡去。
寂静的夜空，浮躁的都市，有人在狂欢，有人在哭泣。他知道等待自己的一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很奇怪，当他每次预感到自己要失眠的时候，就一定会失眠。失眠时，夜晚显得那么漫长，长得令他感到可怕，因为每一分钟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痛苦不堪的煎熬。
而逃离失眠的一个好办法就是：不要过早地去接触睡眠。
不知不觉之间，他走到了鲜味烧烤店的门前。
他曾经一直对鲜味烧烤店的羊肉串情有独钟。那时，杨军和林雪还有他那帮死党常常隔三差五地一起凑到这里，烤上几十支肉串，叫上若干瓶啤酒，然后就像评书里的梁山好汉那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那个过瘾劲儿甭提多爽了。
可他现在却不想吃肉，只想喝酒。
鲜味烧烤店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俨然一副“百年老店”的感觉。虽然已经是午夜时分，可店内还是有两三桌吃饭的客人，正在大口地吸着烟，酣畅淋漓地喝着酒，肆无忌惮地说笑着。
杨军在一个靠近墙角的地方坐下来。他没有要吃的，只要了十瓶啤酒。
定了定神，他一口气灌下了一大杯啤酒，然后皱了皱眉。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味道也还是原来的味道，可是人呢？还会是原来的人吗？
他又想起了林雪。
他使劲摇了摇头，仿佛要把“林雪”两个字从脑海中远远地甩出去。可是，他越是这样，眼前林雪那云淡风轻般的笑容就越清晰，让他再没有半点力气去置疑。
他始终不相信林雪会是那样一个如此现实的女孩。
杨军努力回忆林雪跟自己提出分手之前的点滴细节，试图从中找出分手的征兆。可除了那几天他们之间通电话的次数少了一些之外，杨军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迹象，更想不出她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火车站依依离别的那一幕依然清晰如昨，杨军甚至还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手心里林雪泪水的温度。难道这一切也都是假的吗？杨军心里疑惑万分，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恨林雪，恨她的薄情寡义，恨她是个如此爱慕虚荣，又如此贪图富贵的女孩；但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是个如此一无是处、对赚钱又如此无能为力的男人。
“什么真情？什么真爱？都他妈是假的！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想到这里，杨军又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杨军拿着剩下的半瓶啤酒，踉踉跄跄地迈出了鲜味烧烤店的大门。
没走出多远，他就蹲在地上大口地呕吐起来。他用力地吐着，看那样子不仅是要吐出胃里的酒，还要吐出那满腔的苦水。
吐过之后，他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拎着酒瓶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去。
虽然脚步有些不稳，可他的头脑却还是很清醒。
酒这种东西真的很奇妙。你不想喝醉时，哪怕只喝一点就会醉倒；可一旦你想醉的时候，却不管喝多少也醉不了。
杨军现在只想醉，不想醒。
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咕咚”一声跌坐在一处台阶上，像一只被掏空的麻袋一样瘪了下去。
他不停地喘息着，猛然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瓶中还盛着不少的啤酒。他好像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摇晃了几下酒瓶之后，才确认这瓶中的确有酒。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笑容中蕴涵着说不出的心酸和无奈。他有气无力地举起酒瓶，还想把这残存的“忘情水”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愁更愁”，人们大多知道这个道理，却往往还要自寻烦恼。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夺过了杨军手中的酒瓶。
手掌白如羊脂，手指柔嫩细长。
“林雪……”杨军低低地叫了一声，木然地抬起头，痴痴地望着站在眼前的这个人。
那人没有回答，也只是痴痴地望着他。
杨军眯起眼睛，仔细地辨认着眼前的这个人。他看清了，是赵乐。
“给我酒，我要喝酒！”杨军晃晃悠悠地想站起来，可是努力了几次却都又摇摇欲坠地复又坐下。
他气急败坏地对着赵乐，含糊不清地大喊：“快，给我酒，我要喝酒……”
月光下，赵乐的脸色像月光一样惨白。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背着手把酒瓶放在身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杨军，强忍着不让眼泪留出来。
“快给我酒，不让我喝酒，还不如让我去死……”杨军气势汹汹地盯着赵乐，声嘶力竭地吼道。
“好，给你！你喝吧！”赵乐出其不意地把剩下的那瓶酒全都浇在了他的头上。
杨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彻头而下的凉爽似乎让他有了片刻的清醒。
赵乐把空酒瓶用力地摔在了地上，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清脆。杨军的身体也不禁随之颤了一下，然后颓然地垂下了头。
赵乐看了他一眼，大声说道：“杨军，作为一个男人不要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上，这么一点儿打击你就受不了啦？”
赵乐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咬着嘴唇，声音顿了一下，然后深沉地说：“对于一个人来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没有希望！”
杨军的身体陡然一震，缓缓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赵乐。
忽然，他看见有一种晶莹剔透的东西从赵乐的眼中滑落，一滴、两滴……
（六）
让众多饮料生产企业既期盼又担忧的旺季终于到来了。因为他们既盼着自己的产品卖得好，可又担忧竞争对手比自己卖得更好。
钱百发那个“宝源矿泉水”的项目策划方案也紧锣密鼓地进入了实施阶段。在方案中，杨军主张的核心思想是：制造轰动效应，迅速提升产品知名度。
在这个战略的指引下，他们又制订了三套与之相对应的实施战术：
第一，提炼产品的核心卖点，大打“健康牌”。充分利用产品自身的属性优势，突出给消费者带来的利益点，以加强品牌认知，从而建立起强有力的品牌识别。与此同时，把“宝源矿泉水——好水好健康”作为这次推广活动的广告定位语。
第二，在市场扩张方面采取遍地开花、以点带面的方法，即以省会城市C市为中心，其他九个地市为辅助，同时启动市场，以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快速渗透，从而达到市场扩张的最大化。
第三，传播方面采取广告高空轰炸，配合地面路演，形成强大的营销火力线，以有效地区隔并打击竞争对手。
钱百发及其合伙人对杨军他们提出的“制造轰动效应”这一思路大为赞同，甚至还举了一个岳飞和秦桧的例子说，我们做企业要的就是即使不能流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最重要的是要出名，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的企业和产品。
一切准备就绪，此次市场推广的行动代号为“好水行动”！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宝源”投入了大约一百万的媒体广告费，在C市及其他九个地市进行了六十多场路演，制作各类海报、挂旗等POP宣传品三十万张……
整个“好水行动”可谓是轰轰烈烈、蔚为壮观。活动期间，“宝源矿泉水”的知名度一路飙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产品迅速成为了让众多消费者耳熟能详的品牌。
打开电视、广播，消费者隔三差五地就会耳濡目染到它的广告，并听到那句声嘶力竭的广告语：“宝源矿泉水——好水好健康”；大街小巷的超市、便利店的门面上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它的海报、挂旗；六十多场街头路演也是大红大紫，于无声处响惊雷，让众多消费者生动形象地记住了“宝源”这个牌子。
可是，当人们在烈日炎炎的夏季，口渴难耐之时，很想买一瓶“宝源矿泉水”的时候，没想到却遭遇了这样的尴尬：十个便利店中，有九个看不到“宝源矿泉水”的影子。
很多消费者是看了“宝源”广告而知道了这个新牌子，大家也很想尝试一下，可是在商店里却买不到这种产品。试想一下，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通常情况下无非有两种办法：一是买一瓶其他牌子的水或饮料代替。因为喝水的第一目的是为了解渴，然后才是其他诸如健康、营养方面的需求。没有“宝源矿泉水”不要紧，还有许多可以替代它的产品，这些产品只要喝了都可以解渴。二是换一家商店，看看有没有“宝源矿泉水”。如果有的话很好办，买一瓶就OK了。可如果要是换一家也没有呢？你还会再走第三家、第四家吗？就算你又走了三四家，可还是买不到又该如何呢？
这个时候或许还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赶紧买一瓶别的饮料解渴，一边喝一边暗骂：这个厂家是不是有病啊，产品在市面上都找不着你还瞎做什么广告呀？这不是忽悠人吗？遂发誓再也不买这个牌子的产品。另一种是你已经口渴不支晕了过去，被送进了医院。
在正常情况下，除了钱百发之外，人们大多数都会采取上面的第一种办法。
“这家店还是没有……”李非从一家食杂店内匆匆走出来，皱着眉头对杨军说，“已经是第十二家了。”
他们结束了在外地的路演，刚刚返回C市。到现在为止，他和杨军已经一共走了十六家商店，其中只有四家在销售“宝源矿泉水”。
李非擦了擦头上的汗，继续问道：“是不是我们的策略有问题？”
“这个策略唯一的问题就是比预想的还要好很多。”杨军淡淡地笑了笑，“之所以会出现我们今天看到的现象，归根究底是‘宝源’这家企业自身存在严重的问题。”
“噢？”李非焦急地看着他，静候下文。
“第一，宝源是一家小企业，它的产量本来就有限，供应一个C市都难免捉襟见肘，更何况再加上其他九个地市呢？他们本身也没有想到广告和促销的效果能这么好，一时间产品供应不足而导致市场短缺。可饮料这种产品的替代性极强，消费者可能是看了广告去买的，但在售点买不到这种产品时就会换另一种产品这也是很正常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宝源’的广告其实给不少竞争对手做了嫁衣。第二，‘宝源’的销售能力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薄弱，铺货没有预想中的顺利。而且对其他九个地市的开拓导致战线拉得太长，现在明显觉得人手严重不足，这样就出现了顾头不顾尾的现象。”
“你分析得有道理，像这些情况在我曾经供职过的百丰可乐公司就绝不会发生。”李非沉吟着点点头，他看杨军连一点着急上火的样子都没有，便莫名其妙地问道：“可既然是这样，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钱百发他们哪能跟‘百丰可乐’这样的跨国公司比呀！”杨军一脸轻松地笑道，“现在着急也没用！这叫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我们现在应该做点儿什么呢？”李非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
“我们该做的事儿多了，先把路演剩下的这车宣传资料给敬爱的钱总拉回去。”杨军回头指了指他们乘坐的那辆装满了印刷品广告的轻型卡车，不以为然地说，“然后，还得管他要钱呐，按着合同的规定他得给咱打款了。”
李非望着卡车上的那些印刷品，露出了十分惋惜的表情：“唉，剩下这么多，真有点儿心疼，早知道让钱百发少印点儿就好了。”
“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跟着操哪门子心呀？咱对他就够意思了，要是依着别人，还给他送回去？早把它们当废纸给卖了。”杨军拍拍李非的肩膀，“走，上车……”
持续了三个月的“好水行动”终于在轰轰烈烈中徐徐落下了帷幕。
“宝源矿泉水”拥有了无与伦比、不同凡响的品牌知名度，这也让钱百发的热情空前高涨。为了满足市场的狂热需求，他又贷款购置了一条生产线。就这样，两条生产线开足马力、昼夜不停，一瓶瓶贴着“宝源”商标的矿泉水排着队、唱着歌，撒着欢儿地在生产线上大踏步地前进……
可好景不长，旺季的火爆转瞬即逝，广告与促销的热度也渐渐降了下来。钱百发不知道，这种虚假繁荣的旺销，只不过是一种库存的转移而已：将产品从他工厂的仓库转移到了批发商的仓库。
而批发商呢？他们仓库里的“宝源矿泉水”除了一部分被转移到了零售商的仓库之外，另一部分仍然趴在那里睡大觉。在这个终端制胜的时代，由于产品在零售终端缺乏有效的管理运作，摆在零售商货架上的“宝源矿泉水”也渐渐无人问津、备受冷落。
十月初的时候，由于缺乏科学周密的生产计划与库存管理，再加上对零售渠道的无力维护，钱百发工厂里的产品已经堆满了仓库。
他这时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开展任何广告促销活动了，“好水行动”已经耗费了他一百五十万的广告费。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杨军给他剩下的那半卡车宣传资料，至于他有没有当做废纸来卖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听说银行的人天天上门催债，钱百发始终不敢露面。再后来就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而“宝源矿泉饮料公司”也理所当然地被银行接管了。
直到钱百发消失之前，他还欠了理想广告公司大约二十万的策划费用。这笔钱杨军一直没着急要，因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今天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提供的策略造成的。
杨军比谁都清楚，如果当初自己采取一种“稳扎稳打，集中优势兵力，本着做一个点活一个点，把所有的营销资源全部集中在C市”的打法，他相信结果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给钱百发提案的时候，对这种“稳扎稳打”的策略他始终都闭口不谈。因为，他当时的想法是：策略正确与否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一定要找到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让钱百发在广告推广方面多投入资金，耗尽他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营销费用。
钱百发消失了，可理想广告公司却意想不到地凭着“好水行动”声名鹊起，成为闻名C市广告界的一颗耀眼新星。诸多客户纷至沓来，一时间居然让杨军那个冷清、狭小的办公室里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有时候，杨军的内心似乎在被一个声音谴责着：这种堂而皇之的阴谋诡计是不是比钱百发的所作所为更卑劣、更龌龊呢？成功的策划、失败的客户，赔本赚吆喝的结果对谁更有意义呢？
他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