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阴荏苒,新的一年又来到了。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很多很多的变化。
首先,来自上海的一家上市公司——瀚天国际集团,斥巨资收购了C市本地的一家大型啤酒企业,作为其市场扩张战略中一个举足轻重的步骤。
业内盛传:“瀚天国际”准备重新包装这家老牌的啤酒企业和它原有的产品线;同时,今年上半年将要通过招标的方式选择一家广告公司作为全案企划来参与该项目的整体运作。
据悉,仅该项目的营销传播总预算就高达三千万元之巨,这绝对是本年度广告圈所共同关注的焦点。
其次,严永刚投资经营的餐饮连锁项目以失败告终,他也最终偃旗息鼓、全线撤退,再次龟缩到了三月广告策划公司。而“三月”曾经建立起来的策略优势,也随着于千里和杨军的离开而逐渐消失殆尽,并在众多后起之秀的赶超下愈发显得应接不暇、力不从心。
但是,“三月”的媒体经营却越做越好。在大锋的领导下,不仅《今晚报》房地产专刊这一平面媒体经营得有声有色,同时还代理了C市电视台的强势综艺栏目《超级大赢家》的全部时段广告。
还有一个变化,那就是杨军的“理想广告”已经脱离了三五个人、七八条枪的“革命”初期,从那间狭小的民宅搬进了新都国际大厦的写字间。
今天的理想广告策划公司已初具规模,公司拥有各类顶尖创意、设计人才二十余人以及两个年发生额在一百万元的大客户,俨然已成为广告业的一名新锐先锋,发展态势显得锐不可当。
杨军、李非、赵乐也做了非常明确的分工。
杨军作为公司的总经理兼策划总监,负责公司全面的经营管理,并对策划、创作质量进行严格把关;李非和赵乐任客户总监,分别负责公司的大客户及重点项目。在他们共同的努力下,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
崔强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左手支着下颏,右手端着一杯咖啡,心不在焉地盯着显示器,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崔强是“三月”的“老人”,当初他和杨军是同一天进的公司,“邻江人家”的项目调研报告就是出自他和方泉之手。后来杨军做项目经理时,他也一直是项目组的核心成员之一。总的来说,他和杨军在“三月”的合作还算愉快。
崔强现在已经是“三月”的一名项目经理,负责“古塔香烟”的项目运作。可随着国家对烟草广告的限制越来越多,监管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客户在广告投放方面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大刀阔斧。对于媒体广告公司而言,投放量少的企业自然也就不会得到相应的重视。
再加之于千里和杨军离开后,公司在营销策略方面对客户已经无法形成有效的支持,以致“古塔香烟”的几次公关促销活动都成效甚微,客户自然也就渐渐脱离了“三月”的怀抱。
这样一来,崔强就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虽说还是项目经理的头衔,可客户已经离开公司,这让他无事可做。而公司也没有对他的工作进行重新安排,这更让他每天看起来都无所事事、自由自在。
当看到其他同事忙得不可开交时,他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本公司的员工。这种感觉让他每天都如坐针毡,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曾经找到大锋谈过这件事,大锋希望他能够向媒体策划方面转型,并且马上就可以在新成立的“媒体研究部”从事新的工作。因为按照大锋下一步的想法,崔强所管理的项目组在近期就要解散了。
“‘三月’已经不能再算得上是一个广告策划公司,而是正在渐渐地成为一个媒体经营公司,这已经离我的职业目标越来越远了。由于客户的流失,我这个项目经理也是名存实亡了。唉,下一步该怎么办呢?留在‘三月’还有意义吗?是继续留下来,还是……”想到这儿,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在崔强的内心油然而生。
(二)
杨军把新买的那辆捷达车停在了靠近渡口酒吧正门西侧的路边上。
时间还早,八点刚过,酒吧里基本没什么人。走进酒吧,杨军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崔强。他也看到了杨军,便挥着手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友好地握了握手便相互落座。
崔强笑容可掬地抢先开口道:“老杨啊,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唉,瞎混呗,还能怎么样?”杨军脸上带着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你可别逗了,你还能瞎混?”崔强憨笑道,“你变化可真够大的,听说都自己当老板了?”
杨军笑着问:“你这消息可够灵通的,到底听谁说的?”
“圈里人谁不知道‘理想广告’啊?大家对你们公司的评价都挺高的。”
“那也是瞎折腾,混口饭吃而已。”杨军嘴上谦虚着,可心里却很得意。
“你就别谦虚了,你要是混饭吃的话,那像我这样的恐怕连要饭都要不着了……”
服务员走了过来,杨军征求了一下崔强的意见,要了两瓶嘉士伯啤酒。须臾,服务员端上两瓶啤酒和两个空酒杯。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把杯子放在了一旁,互相用瓶子碰了一下。杨军笑着打量崔强:“崔强,我看你气色也不错。怎么样,混得还不错吧?”
崔强喝了口酒,苦笑道:“唉,说句实话,我真后悔当初怎么没跟你一起离开‘三月’。”
杨军的心里微微一震,没有马上答话。
当初,虽然崔强和其他几个项目经理在紧要关头都由于大锋的临阵倒戈而没有履行与自己同进同退的承诺,可杨军并没有太责怪他们,因为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再者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都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千个理由来辩解。
杨军稍稍向前探了探身体,问道:“难道你在‘三月’做得不开心吗?”
崔强面色一变,气哼哼地说:“别提了!自从你们走后,公司就连套像样的策划方案都没人能拿得出来,严总那边的餐饮项目也是亏得一塌糊涂。王剑锋自从当上总经理之后,虽然在管理方面规范了很多,媒体经营的领域也在逐渐拓展,可是,‘三月’正在逐渐脱离策划业,向媒体代理公司转型,这与我当初到公司的想法是背道而驰的。”
“噢?”杨军喝了一口酒,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最初到‘三月’是怎么想的?”
“我是学管理的,毕业之后我一直想成为一名管理咨询顾问。”崔强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刚到‘三月’时,是于总和我面谈的。他当时描述了很多公司未来的前景,我也深深地被吸引了。可是,公司在这一年之中的变化太多了,离我的职业目标也越来越远了。王剑锋想让我去‘媒体研究部’,可我不愿意整天和收视率、触达率、收视点成本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待在一起。”
杨军静静地看着他,沉吟了半晌道:“那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改变这个环境;二是离开,重新寻找一个能够实现你职业目标的新环境。”
崔强一声不响地拿起桌上的酒瓶,若有所思地喝了两口酒,然后就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杨军看了看他,突然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话茬一转问道:“对了,你刚才说到严永刚的餐饮项目失败了,那你觉得他到底失败在什么地方?”
在杨军看来,所有的创业者都应该善于挖掘他人失败的原因,而不是仅仅关注其成功的过程。因为与无数的、冠冕堂皇的成功理由相比,导致其失败的原因对其他创业者才是最有价值的。
崔强皱着眉沉吟道:“我觉得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好大喜功的心理在作怪,还有就是在品牌策略方面产生了失误。”
杨军的眼睛一亮:“具体一点讲呢?”
“做企业就该踏踏实实的,一步一个脚印,可严总在发展餐饮项目时总存在一种投机的心理。样板店的管理和营销问题都没有理顺,就想靠收取加盟商的加盟费来降低运营成本,现在哪个商家傻呀?”崔强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严总他们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他那一代创业者基本上是凭着胆量、关系、勤奋,再加上一点儿小聪明就能发达。可现在这个时代,仅仅再靠那些已经不灵了。现在是一个崭新的商业社会,企业之间的竞争更多的是管理和人才的竞争,而不是靠投机就能赢得胜利的时代了。”
“是啊,时代变了,社会变了,观念自然也得变了。”杨军低着头沉吟道,“可是,谁又能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落伍了,已经被时代淘汰了呢?”
崔强喝了口酒,缓缓地说:“事实胜于雄辩,我觉得严总在广告和餐饮方面的经营思路是在套用他原来做印刷时的经验。经验虽然是个好东西,可有时却会给人一种羁绊。人应该去超越经验,而不能被经验所束缚。”
“有道理。”杨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了老崔,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曾经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找你叙叙旧。”崔强打着哈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
杨军笑骂道:“你小子别跟我耍滑头,有什么事儿快说。”
“领导就是领导啊,什么都瞒不过你。”崔强换了一副神秘的表情,那样子就像忽然发现了外星人的踪迹一样,“我今天主要是想跟你说两件事儿。”
杨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崔强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说。
“有一天,我路过严永刚的办公室,一不小心听到了他和王剑锋的对话。大意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瀚天国际’今年的啤酒项目,它对‘三月’的生存和发展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餐饮项目的全线亏损,导致‘三月’的现金流已严重短缺。虽然媒体经营方面可以带来一定的利润,但严永刚不甘心就此退出策划领域,所以必须要背水一战,一定要在这个项目的竞标中胜出,从而拯救公司于危难之中。”
“噢……”杨军的大脑飞速地思考着,心里也在暗自嘀咕,“这个消息的确很重要,我也要提早做准备。”
“那第二件呢?”杨军稍顿了一下,继续问道。
“第二件嘛……”崔强喝了一大口啤酒,没有马上回答。
杨军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低声催促道:“老崔,你到底什么意思?只要我能办到的,都没问题。”
“你肯定能办到!”崔强干笑了两声,轻轻地摇晃着手里的酒瓶,瓶里的啤酒迅速涌起了一阵阵不规则的泡沫。
他盯着酒瓶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老杨,就像你刚才说的,我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三月’这个环境我是改变不了了,只能是重新换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而我们曾经合作得很愉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军直言不讳地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到我们公司来。”
崔强用力地点了点头:“都是聪明人,我就不必多说了,人往高处走嘛!”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估计没什么问题,但我还得和李非他们商量一下,因为公司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最多两天就能给你准信儿。”
崔强咧开嘴笑了,那样子就像是玩“魂斗罗”三个人过完了全部关卡一样:“好!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酒瓶再次轻撞了一下之后,他们各自仰头喝光了剩下的酒。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天空中看不见一丝星光。
杨军和崔强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大街上早已是灯火阑珊。崔强坚持要自己走,杨军看他喝得晃晃悠悠的怕他出事,就强把他塞到了车里。
他若有所思地开着车,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崔强家的门口。
就在崔强刚要下车的那一瞬间,杨军突然拍了他一下,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表情,讳莫如深地说:“老崔,刚才那件事儿我现在就能答复你。”
崔强蓦地停住了下车的身形,用期盼的目光望着他。
杨军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公司……现在还不能接收你……”
“什么?!”
刹那间,崔强的酒好像醒了一半……
(三)
理想广告公司要登一篇招聘广告。
这天一早,大家就齐聚在会议室里激烈地讨论着创意。
“理想广告公司寻找稀有动物:如果你有熊的力量、鹰的眼睛、豹的速度、狼的耳朵……”杨军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的创意。
李非不失时机地补充:“结尾再加上‘理想广告公司——出色的公司、你理想中的公司!欢迎来人来电垂询。’高,实在是高!这广告要是一登,来应聘的人肯定得踏破门槛儿……”
说到这儿,他又抬手指了指会议室那扇被擦得雪亮的玻璃门:“明天赶紧把这门换成铁的,这要是被挤碎了多可惜。”
赵乐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们俩一眼,把嘴一撇:“我看还是把这创意换了吧,咱们公司都快成动物园了!招聘广告哪有这么做的?谁看了这样的广告能来呀?吓都吓死了!”
杨军脸红脖子粗地犟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创意讲究的就是惊天地、泣鬼神!归根究底,在这个产品过剩、资讯过剩的时代,人们的注意力就是最宝贵的稀缺资源。广告创意,最重要的不是在于说什么,而是要考虑怎么样把人们的注意力先吸引过来。”
赵乐笑道:“我看你是‘气’鬼神吧!鬼和神都被你气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杨军刚想反驳,就见行政内勤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告诉他,有人打电话要找负责策划的人谈谈。
杨军眉头一皱,遂问道:“他说没说是谁?”
“那个人说是什么瀚天国际集团……”
“今天先到这儿吧!回头再说!”话音未落,杨军早已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外冲了出去。
杨军拿起电话,刚说了一声“喂”,就听见话筒那端一个优美的女声劈头问道:“我是瀚天国际集团,不知您对和我们这样的大公司合作有信心吗?”
“到底是大公司,气势够冲,也挺镇人的,但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杨军心里暗自思忖着,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回答道:“没有,但我有强烈的兴趣。”
“为什么?”杨军的回答让对方颇感惊讶。
他一看引起了对方的关注,便气定神闲地说:“首先,我不知道贵公司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策划;其次,也不知道我们公司是否具备你们所需要的、足够的实际操作能力,这信心从何而来呢?但‘瀚天’这样的大公司,我想它需要策划的东西一定是大手笔、大动作,这对任何一家广告公司来说都是非常刺激并充满了挑战性的,而我喜欢迎接挑战。”
“嗯……”对方沉吟了一下,“你是我们考察的第十家广告公司,希望你们能参加我们公司的招标。具体的情况请你抽时间到我办公室再谈,我是企划经理——张慧。”
“什么?张慧!?我说怎么听声音这么耳熟!”杨军不禁眼前一亮,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了一个女孩的影子:齐耳的短发,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乖巧的鼻子……
他心头顿时一阵狂喜——“瀚天国际”的企划经理竟然是林雪的好友,自己在“北方广告”时的同事——张慧。
“张慧,原来是你呀!我是杨军……”杨军一下子从椅子上蹿了起来,对着话筒肆无忌惮地大声嚷嚷。
话筒的另一端也传出了张慧兴高采烈的声音:“杨军?真的是你呀……”
杨军和张慧在渡口酒吧见面了。
“真的没想到是你!怎么着,都自己开公司了,当老板了?”张慧坐在杨军对面笑呵呵地望着他。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都是让人家给逼的。”杨军摇头晃脑地回答,“眼看着身边比自己傻N多倍的主儿都发得流油,咱也不能再等闲视之了吧!凭什么呀?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咱也得抓紧时间奔小康了,这叫什么来着?‘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看你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张慧注视着杨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是老样子,怎么死不要脸的那副德性还没变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杨军嬉皮笑脸地拉长了声音说,“不过,你的变化可真够大的,变得我差点儿都认不出来啦——张经理。”
“呵呵……”张慧笑着说,“这叫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
“是吗?那我得恭喜你。”杨军笑逐颜开地举起了酒杯,“来,张经理,为了咱们能在家乡战友重逢干一杯!”
随着“砰”的一声响,两只杯子重重地碰在一起,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声音。
经过交谈,杨军才得知,当年张慧去上海发展的公司就是这家瀚天国际集团。
这家集团的总经理曾远山是她父亲的老战友。张慧聪明努力、勤奋好学,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环境,再加上曾总的这层关系,她也很快地作为公司的一名新锐晋升到了管理层,并深得曾总的信任。
恰巧公司在此时收购了C市的啤酒公司,张慧就被临时派回了家乡,参与到广告招标的工作中来。
同时,他还了解到,被收购的C市啤酒公司,现已全新更名为“瀚天啤酒有限公司”。他们即将参加投标的这个项目,就是对改组后的“瀚天啤酒”从品牌命名、包装设计、营销推广等一系列全案企划进行角逐。
根据公司的要求,张慧让参与竞标的广告公司,各拿出一套完整的营销方案。中标后的那家公司,将成为“瀚天啤酒”在北方区的全案广告代理公司。从她口里,杨军还证实了之前业内盛传的那个消息:“瀚天啤酒”计划每年的广告宣传费用大约是三千万元。
“瀚天啤酒”这个项目引起了杨军极大的兴趣。
首先,经济效益自不用说,试想一下,每年三千万的宣传费用,仅代理费这一项就可进账三百多万。做企业的目的是赢利,他自然不会跟钱过不去。
还有一点也是他所关注的:不管能否中标,这次大规模的“比稿”对整个团队开拓新项目的作业能力是一次极大的考验,并且在提高团队凝聚力和战斗力方面也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基于这两个原因,杨军暗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正在杨军心里暗自为投标的事激情澎湃时,坐在他对面的张慧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她轻轻地问杨军:“林雪走了这么久,你过得还好吗?”
听张慧这么一问,杨军陡然想起李非前几天给自己发的一条短信:“爱情就像便便,水一冲就再也回不来了;爱情就像便便,来了之后挡也挡不住;爱情就像便便,每次一样又不太一样;爱情就像便便,有时努力了很久却只是个屁。”
当时他看了之后心里便觉得怪怪的,其实理想有时岂非也和爱情一样——都像便便。
此时,一听到林雪的名字,他的心禁不住一阵颤栗,内心平复已久的伤口仿佛在刹那间又被残忍地撕裂了。
他强忍着痛楚,苦笑了一下,故意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地说:“我很好,而且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好。没有她,或许我还没有今天。”
当你对一个人从想念变成想起,说明你已经无所顾忌、心甘情愿地从对方的生活中蒸发掉了。至于到底是你蒸发了她,还是她蒸发了你,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是两个完全相等的概念,就像一枚抛出去的硬币,无论哪一面朝上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张慧惊诧万分地望着杨军,似乎对他所表现出的洒脱难以置信。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应该已经在加拿大了吧?或者已经结婚了……”杨军又故作轻松地问道。
张慧睁大了眼睛,那样子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你说什么?加拿大?难道你不知道林雪已经不在了吗……”
杨军的脑袋“嗡”的一声,张慧下面说的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不……不在了?”他突然站起来,大声问道。
“是的,林雪已经走了,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张慧眼里闪着泪光,黯然地低下了头。
杨军只觉得一阵地转天旋,胸口像中了一记闷锤一样,“咚”的一声,把他砸得重重地跌在了椅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杨军从椅子上“腾”的跳了起来,丢下张慧发疯一样地奔了出去。
他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自己始终烂记于心,却又一直在刻意忘记的林雪的电话号码。
“天呐!”这电话竟然还通着,杨军的心和手都在不停地颤抖着,“谁说林雪不在了,全都是骗人的……”
“喂……喂,林雪,是小雪吗?”杨军刚听见电话的那一端被人接起,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喊着那个令自己一直刻骨铭心的名字。
“是杨军吧?我是林雪的妈妈,小雪……小雪已经不在了……”电话那端传来了一个慈祥而忧伤的声音。
杨军顿时像遭了雷击一样,目瞪口呆地怔在了那里。
(四)
林雪拿着一张写着“血癌”的医疗诊断书,在人潮拥挤的道路上神色恍惚、漫无目的地走着。
拿到诊断书的那一瞬间她真的懵住了,她清楚地知道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相信属于自己的幸福竟是如此的短暂,她更不敢将这件事告诉杨军。
她害怕,她害怕离开杨军,她害怕死亡,她害怕所要面对的一切一切,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绝望。
她默默地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便毅然作出了一个不知是对还是错的决定:离开杨军,回到父母身边。
杨军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她不想让他分心,更不能拖累他,因为他有权利去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果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那无疑会让他承受他本不该承受的、一生中最大的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她绝不能让杨军陷入到那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中。
回到杭州后,林雪的父母马上把她送进了医院,重新做了全面的检查并再一次确诊。医生说,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合适的骨髓进行移植,可令人绝望的是骨髓的配型失败了。
万念俱灰的林雪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拿出纸笔,一边流着泪,一边给杨军写下了那封信。她自己所编织的那个残酷的谎言,不仅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深爱着她的杨军。
看着杨军打过来的电话,她心如刀绞。
她想接又不敢接,她怕自己接了之后会忍不住向他倾诉全部的真相,而一旦这样,自己的这一切苦心就都付诸东流了。就这样,她痛苦地望着手机一次又一次地颤动着,她的心也随着手机一起颤抖,甚至在不停地滴着血……
那时,她每天都在病床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那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最快乐的事就是读杨军写给她的信。
虽然,每次读完都是泪流满面、胆肠寸断,但却能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慰藉。她仿佛把那几张信纸当成了杨军的手,每天都紧紧地攥着。
再后来,林雪被转到了ICU(重症监护病房),她自己已经不能再看信了,她就让母亲给她念。
母亲搂着她,含着眼泪对她说:“告诉杨军吧,让他来看看你。”
由于化疗,林雪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她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希望在他的记忆里永远都是长发飘飘的样子……”
临终前,林雪交待母亲要保留好自己的手机号码,她说:“我已经伤透了他的心,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打电话给我。如果他真的打了,您就替我转告他:我是他在正确的时间遇见的错误的人,希望我们来世会在一起,那时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结局。”
说到这儿,林雪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夜里突然刮起了北风。杨军就像一片落叶,在风中孤独无助地踽踽独行。
他觉得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在做梦,或者说自己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
风越刮越大,他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任凭它们肆无忌惮地吹打着自己。北风如刀,刮在他的脸上,刺在他的心里。
一会儿,天空中飘起了鹅毛般大小的雪花。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身上,顷刻之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
他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把头仰向天空。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就这样一直抬着头,迎接着那洁白无瑕的飞雪。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化成了雪水,泪水混合着雪水顺着他的面颊簌簌滑落……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的思绪仿佛又飘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圣诞雪夜。那一夜的情景一如昨天,历历在目。林雪的笑声依旧是那样清脆,云淡风轻般的笑容也仍然是如此真实,可是这一切却都已经随风逝去了。
人的生命为何如此脆弱?美好的事物为何总是如昙花一现般短暂?
不知过了多久,他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雪花静静地飘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慰着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默然地抬起头,忽然发现在不远处,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雪人”。
杨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睁大了眼睛努力地去辨认,可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影忽然开始向自己移动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杨军的眼前渐渐清晰,他看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难道是林雪吗?她难道还活着吗?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杨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人,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内心也在不由自主地呼唤着,“小雪,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军终于看清了来人——是赵乐。
赵乐蹲下身来,一边扶起他,一边心痛地大声喊道:“你到底怎么了?干吗这么折磨自己呀?快点儿起来,跟我回去!”
杨军木然地盯着赵乐,不知不觉又一次潸然泪下。
赵乐吃惊地看着他,用手使劲地摇晃着他的胳膊,大声问:“你到底怎么啦?你说话呀!”
“林雪……林雪……已经不在了,是我,是我……误解她了……”杨军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挣开赵乐的手,迎着风雪踉踉跄跄地向前冲去。
“什么?”赵乐闻讯也大惊失色地呆住了。
“杨军,等等我!”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朝杨军追去。
杨军就像没有听到似的,依旧像个机器人一样木然地向前走着。赵乐跑过来一把拉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要去哪儿?”
杨军一把甩开她的手,大声吼道:“别管我,这是我自己的事!”
赵乐呆呆地望着他,紧紧地咬着嘴唇,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淌了下来。
杨军愣了愣,然后回过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就跌倒了,他爬起来,又跌倒,再爬起来……
这样反复了几次,他感觉仿佛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就索性一翻身躺在了雪地上,含泪望着苍茫的天空。夜空中仿佛有一层雾气一样的东西在飘浮着,与街灯的光晕融为一体,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半梦半醒之间。
雪虽然没有停,却已经小了许多,纷飞的“鹅毛”化作了丝丝“杨絮”,轻轻地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情人的手一样轻柔。杨军的眼前依然朦胧一片,他忽然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身在何处——这难道真的是梦境吗?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朦胧中,他看见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儿含着眼泪,缓缓地向自己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