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沧州城果然如同淳于意所说,热闹的如同白昼一般,百姓们齐齐走上街头,游湖赏灯,街市之中车水马龙,喧哗震天。
墨玉十分兴奋,拉着淳于非澜要一起上街,她借口头晕留在了屋内,墨卿也早早便去了哪个大户人家里赴宴。
淳于非澜留下了一封信放在她和墨玉一直同睡的那张床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屋,转身离开了墨家。
她与淳于意约好在城外相见,姬无心得到影卫一直盯着墨家,她自然不能大摇大摆的出城,便假装自己也是出来游赏街市,买了些胭脂水粉,转头便走进了一家门庭若市的女子成衣店。
店家忙的焦头烂额,也无心招呼淳于非澜,便只说了句,“姑娘你看中了便可去后面试穿。”便又去照顾别的顾客了。她兴致盎然的穿梭在各类女装之中,挑了一件十分显眼的明蓝色装束,转身没入了后堂试衣间。
这家店中试衣的人极多,非澜便猜测这试衣间,定会有别的衣物在。果然她看到角落里堆放着各种颜色的衣服,也不知道是新衣还是旧衣。她翻找了半天,还真让她找到一件看上去很旧的鹅黄色女装,又用买来的胭脂水粉刻意将自己的容貌改变了些。她曾在浮月山庄与姬无心学过易容术,虽然不是十分纯熟,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掩人耳目也是够用的。
于是她匆匆换上衣服,将长发盘起,后面辫成麻花垂在身前,装扮成再寻常不过的民间女子形象,临走时,放了一点碎银在衣服堆的最下面,混在成衣店穿梭来去的人群中离开。
在街上走了好久,便知道影卫果然没有跟着她来,于是转身施展轻功飞跃上屋顶,借着夜色快速向城门处赶去。
影卫们发现她不在,必定会立刻通知姬无心,她须得赶快离开沧州城。
天元节的热闹实在是淳于非澜没有想到的,因此她出城也的确是顺利不少,城门大开,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官兵们也只忙的去看进城之人的身份手续,出城之人便都是随意离开。
淳于非澜按照和淳于意的约定,来到沧州城外百里之处的一处凉亭,远远便望见,月色之下,亭子中有一人长身玉立,负手在等待着什么。
她没有多想,快步跑了过去。站着的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身子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
淳于非澜脚步忽然停住,亭子中的男子一身玄衣,月华倾洒在身上,整个人也仿佛镀上了银边,玄衣墨发,温雅的看不出是一朝君王,眼眸如同古井一般衬着天上的星月,光华流转,视线幽幽凝住在她身上,唇角扬起弧度,似是对她的到来早已了然于胸。
“姬……无……心……”,非澜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人。这四周寂静,能听到远处沧州城里的热闹非凡,城里的人在为他庆祝他的生辰,而本应该在皇城中的人,此刻,却孑然一身的站在这小小的亭中。
“你果然已经恢复记忆了。”姬无心声音淡然,似是有一些遗憾,又似是有一些释然,“这么想离开我吗,非澜。”
她遥望着他,隔着这样的距离,夜风带着初春的花香穿梭在两人之间,她的眸光中似有悲色,“淳于意呢?”
姬无心唇边的笑冷了冷,轻笑了下向她走来,一步一步,走的十分从容优雅,仿佛不是踩着泥土,而是踩着云朵之上,“他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
距离越近,非澜神色中的警惕便越深,整个人如同即将出鞘的剑一般看着姬无心。她将离开墨家时拿的匕首藏进手心,若是姬无心告诉她他们抓了淳于意,那她便要拼死也要活捉姬无心,拿着他去换淳于意。
“你打不过我的。”姬无心停在她一米之外,收敛了笑意,目光沉静的看着她。
淳于非澜冷笑了一下,她当然比谁都清楚姬无心的武功,更知道自己三番五次的内功受损,如今虽是记忆恢复了,但是走火入魔留下的后果,便是功力不再像病前那般好,于是再次问了一遍,“淳于意在哪?”
他站在夜风中,衣摆轻轻扬起,一身寂寥却又那般的从容的面对着她的目光,“苍兰国主来亲自为我送祝福,我自然,是好吃好喝的将他招待在皇城中。”
非澜后退了一步,果然淳于意被他抓了,她抬眸凛然的看着姬无心,声音中似是有无尽的失望,“姬无心,你便一定要逼我吗?”
他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眸底水汽氤氲,却倔强的不肯落下,虽是面无表情,不知为何,他却能感觉到那其中的痛楚。
“如果要留下你必须要这样做,那我别无选择。”
非澜收回目光,唇边只余下一抹苍凉笑意,袖中的匕首出鞘,月光滑过刀锋,晃了人眼。
“留下我?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姬无心,你毁了我的人生,杀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同样害死了你的母亲族人,我们俩之间,如何跨得过这些血海深仇!”
她决然的看着他,势必要同他一战,了结这一切,不论是谁死,她都不想这样纠缠下去了。
姬无心无法解释,这一切发生的事情,早就无法避免也没法回头,纵然当初让她护送淳于意离开华舞城便是想做一些挽回,他给了他们解药,那个药,也的确是能解去他们常年给淳于瑞服下的毒药,但是毕竟经年累月,毒已深植,即便是解药,也需要一段时日才可以彻底清除淳于瑞体内的积毒,而在解毒的过程中,他便会有畏寒的症状,这也原不是什么大事,姬无心原本以为,淳于瑞身为天子,自然在毒清除后可以调理得当,恢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哪知祈月不知道得了谁的密令,给淳于瑞送去了梅花糕,药与毒本就是一家,同一种东西,换一种方式便可以药变毒,毒变药。
那时候也本不是梅花该有的时节,他未曾想到这一层,竟然阴差阳错的,让刚巧回去的非澜亲手送走了自己的父亲。
“若是你输了,便同我回去。”他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根枝丫,用它来与她对战。
非澜没有答应,足尖清点地面,举起匕首向他刺来,寒光撕裂月色,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犹记得那一夜,他们两人也是在一样的月色下打了起来,一样的人一样的景,心境却大不同了。非澜招式凌厉,每刺出一下都是带着狠厉的杀机,而姬无心拿着枝丫全然未曾出招,只是一味的防守。
尘土扬起,刀光凌冽中,姬无心手中的树枝已经被她几下削的不足以再当做武器使用,他便抛去树枝,侧头避开了她再次刺来的匕首,右手抬起轻点她的手腕。
非澜顿时感觉到手一麻,匕首已经被他夺去,甩手便向后扔掉,匕首直直刺向了亭子,深深没入到亭柱上。她旋身想要逃开,却已经被他牢牢抓住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拉入到怀中。
长臂揽住她的腰身,还没等非澜回过神来,便感觉到眼前黑影靠近,唇上落下他的吻。
姬无心紧紧的桎梏着她的身子,让她无法挣扎,这个吻炙热缠绵,似是向她诉说着无尽的情思,非澜几乎要被他的热烈融化,她很想什么都不想,只是沉醉在这一刻,尽情的和姬无心相吻,尽情的在他的怀中发泄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情感。
但是她不能。
空着的左手摸向自己的发髻,非澜拔出头上那支银簪,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夜风中飞扬,她举起银簪,毫不犹豫的刺进了姬无心的肩膀。
抱着她的人闷哼了一声,左手传来温热的湿意,他却依然没有放开她,直到感觉到脸上的湿意时,姬无心才停了下来,慢慢离开非澜,却也没有离开太远,依旧额头抵着她,轻轻为她擦拭眼泪。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慵懒的魅惑,“非澜,你输了,若是你真的想杀我,方才这一下,原本可以直接要我的命的,既然你下不去手,那便留在我身边,等你下得去手之时,我也定会欣然赴死。”
她流着泪呆呆的看着他,时不时抽泣一下,微微喘息着,“你……”
姬无心贪婪的看着非澜,目光一寸一寸的划过她的眉眼,“你答应过我要许我一件事,上次说的你未能遵守,那我便重新说过,我不会让你入后宫与其他女子一争高低,你在我心中,原本就是无人能及,淳于长公主已然失踪,我也不要让你用此身份回到朝野,嫁给夜辰之,我要你去一处清静之地等我,半年后,我定会卸去一身负累,带你从此恣意江湖。”
他说的极其郑重小心,在淳于非澜的心中,无疑是落下了一颗惊雷,她猛地抬眸看向他,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你说什么?”
姬无心唇角微微勾起,终于没有在她眸中看到厌弃之色,声音更为轻柔低缓,“这王位于我着实是负累,因着母亲的遗愿我才坚守至今,如今我自问无愧于亡母和族人,便也可以将天下交付给明君,撒手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