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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是一个妙无止境的世界呀,是魅惑的呀。是生机勃勃的青春乐园。每个人都是那样真实的活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也存在于这里,它们像装订机,像印章,像传票,像保险柜,像每个人右胸口上的名片,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它们是那么盎然的循着自己的轨迹,凝聚而欢实,像一群活泼的松鼠。一个人只要走进去,他就愿意失掉自己。加图觉得自己不完美,还是有一些心理上的羁绊。他每次起身要走的时候,心里总是感到一股凄凉,深入骨髓。是他把自己抛弃了。她们都爱他,而他却不习惯去爱她们。他从阿曼达身边走过,心里一怔,打了个寒噤,海伦趁着没人注意塞给他一张字条。

他孤独的走着,匆匆的走着;他没有当场看,没有在她们还能看见他的情况下看。

上面写着三行字:

今晚去散步,八点。

在我家楼下等我。

你的,不见不散。

他把字条扔到垃圾桶里。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想看到自己高兴。另一种情感本能在阻挡本应到来的幸福。他也不想知道自己受到了什么说不出来的莫名刺激。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经常有人这么说,会写诗的人总是很忧郁的,而且是没有来由的忧郁。克洛德一看见他愁眉苦脸就一定会这样安慰他。你们像是有超能力,不用什么原因,就可以吃不下饭,就可以很痛苦很痛苦的嘛。写那些什么诗啊,词啊,华丽的句子啊,就像倒一杯水一样,一下就倒满了,只要你们能够伤感,能够莫名其妙的让自己陷进去。好,有时候你们倒是溢出来了,溢得到处都是,还溅了自己一身,怪可怜的。加图这时候是喜欢这种讥诮的。他回忆起自己刚刚喜欢上诗歌的那段时光。是出于什么动因喜欢,他记不得了。这种时候,他最喜欢站着,漫无目的的溜眼睛。他一个人立在那里,靠着窗户看外面。艾迪和一位同行在吹牛,砍价,他准备把柯兰银行的一笔资金拆给另一家银行。这笔业务本来也要加图参与的,但是,他现在很烦。他烦他们的油腔滑调,烦他们模仿推销员的调子说话,烦他们没完没了的高谈阔论。他对什么都烦。他知道,艾迪此刻是不会来打搅他的,因为艾迪很珍惜每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他巴不得加图每天都是这种怪脾气。他爱表现的个性,加图早就看在眼里了。当然,除了个别原因,加图也会由于不屑而把事情推给艾迪一个人做。因为,除非加图认为有必要同艾迪协作才能把事情办好,办得有效率,否则他宁可由艾迪单独负责,自己绝不插手。他自己的事情就够多的了。

晚上,加图还是去赴约了。他走了八公里路才到海伦家楼下。他大汗淋漓。体能的消耗把下午的心烦意乱都驱散了,他现在感觉很舒坦,只是有些热,体内的热量难以一下子排除殆尽。不远处有一个冷饮店在招揽生意,说是只用花两贝苏就能喝到一大杯清凉的红茶,两个穿了统一服装的女孩在重复的念喇叭,高一点的女孩时不时朝一个有镜子的地方打量自己,整理头发,检查一下嘴唇。加图想,在意形象是好的。他看了看自己,我现在就去见海伦,是很吃亏的。但是,他找不到一个东西来给自己擦汗。手背的功能微乎其微,刚刚擦了额头,汗也紧跟着冒出来。他虽然已经停下来,但是身上还是不止的冒汗珠。路边是有小卖部的,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可以去问那两个姑娘中的一个要几张纸巾,她们不可能没有,并且应该也是会给的。人家根本不认识他,太莫名其妙了。怎么提呢?显然,那场面是会很糗的。正当他苦恼的想办法让自己心平气静,不再流汗的时候,海伦已经来到他身边了。

“上帝啊,你是怎么过来的呀?”她见他满头大汗,惊呼起来。

他说,自己是走过来的。她问他为什么不打车。

“我忘记带钱了,所以就没打车。我想走一走。”

她掏出纸巾,想要给他擦汗。

“不用,不用,我歇一会汗就干了。”

他是从柯兰银行直接过来的。

她叫他不要动。她似乎是命令他这么做的。她温柔极了。温柔当中却透着一种不可违背的意志。加图有些懊悔,但是,他内心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反对她的命令。刚才来的路上,他还自认为今晚状态很好,自己一定是能说会道,并且有足够的机智来应付任何场面。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假象。是他整个下午的悲观情绪得到消解之后,或者是他得以独处时的轻松自在,给他造成的盲目自信。他觉得,心思还处在比较涣散的状态下,自己有时候反而会特别灵光。然而,那种力量是不堪一击的。

“刚才那两位是你爸妈吧?”

海伦说是的。她和他身体之间的距离,一个拳头都不到,彼此的脸则凑得更近。加图认为自己必须说话,不然,气氛就会显得很诡异。

“他们看了我好一会,我一点都不惊慌;就像现在你给我擦汗,我也不心慌一样。”

她伸出手指,想敲他的头,他敏捷的跳开了。

“快点走吧,这儿的人都认识我。”她说。

海伦的这句话,加图觉得很好听,耐人寻味,但是他并没有胡思乱想。也许,她只是为了实现她的诺言:去没有人的地方。

去没有人的地方,那是他们共同的誓约。

“我看你是故意不带钱,故意出那么多汗的。”她开始半真半假的责怪他。

“我只故意其中的一样,另一样,我本来是想让它自己干的。谁想到你那么快就出现呢?”

“你全是故意的。”

“你也是故意那么巧就出现的。”

她带着他有说有笑的,走了很长一段路。

“我们刚刚是不是耍贫嘴了?”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们俩同时笑了起来。加图有些不安。他觉得,这种心照不宣的笑充满了危险和诱惑。要是刚才自己不笑就最好了,加图想,下不为例。转眼间,他们来到一座很宏伟的桥。但是并没有河,桥的存在只是为了跨越一处低地。桥的周边是一大片空地,都已经平整好了。像是商业用地之类的。不久以后,这个地方应该是会盖满楼房的,海伦说。她指了远处的一排平房,说米嘉小姐就住在那里,又指了隔着不远的一栋多立克式的泥土色建筑,说克拉拉以前在那工作,后来被科尔先生挖墙脚。这个地方像荒野,很少有行人,只有一排排高高整齐的路灯,灯杆刷了蓝白相间的油漆,乳黄色的灯光下面,有两个人影,密密麻麻的飞蛾在围绕着它们飞。每一座城市的边缘,都会存在这样一片片尚待开发的空旷地带。加图说,这是散步的好地方。然后,他和她几乎不约而同的喊出了那句话:去没有人的地方。

在路灯底下,什么都没有了。天上有皎洁的明月,今天是农历初五,那还是一枚弯月。加图看着它,想到了海伦的眉毛。云朵都很轻,很淡,有些像海豚,有些像个棉花糖,这些都是晴天所特有的。地上的两个影子在慢悠悠的移动。随着位置变化,影子时而被拉得细长细长的,时而浓缩成一个黑点,遁到地下去了。过了一会,那两个人影中的一个伸出一只手,去挽住另一个。两个原本有些错开的影子,突然黏到了一起。这一过程,都被灯光和大地记录了下来。

这一晚是美妙的。她有话跟他说。

“你说的那些故事,我觉得很有趣。”她说,“不但有趣,而且,真实而有趣。但是,我后来总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似乎遗漏了什么很关键的信息。我是说,我感觉到了故事的不完整。当时一下子想不到——,我也觉得挺纳闷——,”

“你怎么是给外公抚养大的?你的父母亲呢?”

海伦的神情和声音里透着一种不祥的、也还不明晰的预感,可是,她自己似乎并不太愿意相信。

加图说——他似乎不愿意看到气氛变得凝重,因此,他特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他已经有无数次面对这个问题的经历了,在过去的十几年当中,他像背台词似的回答所有向他提出这一问题的人。他总是例行公事的说“他们都死啦。”实际上,只是他父亲死了,她母亲不过是改嫁了,在他很小的时候。加图一直以来,都是记不起他母亲长什么样的,不过,他倒是留了一张他父亲的照片。在他想象中,他母亲还是活在世上的。假使不是这样,应该会有个什么人来告诉他,他的双亲都去了天堂。这种事情通常都是这样的嘛。应该是会有人来邀请自己去出席她的葬礼的,假如她因为癌症,或者什么意外不在的话。

“我外公也不怎么提起她。”他说。

“那你上特雷斯学院的学费,都是你外公出的吗?”

“不是的,我不可能让他出这笔钱,而且实际情况是,学费很贵,他除非把房子卖了,否则他是出不起的。我获得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奖学金,就是连同生活费在内的那种,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你想他们吗?你的父母。”海伦出于本能的觉得自己有必要这么问。

“以前会想一些。就是老想知道他们在遥远的地方,不知过得怎么样了呢。上特雷斯以后,我就很少想这些了。那时候,我最爱看书。什么书我都看,只要是书就行。我一开始看书,就什么都不去想了。短短的几年时间,我甚至忘了我以前常常想念的那些人,那些事。你有过这种经历吗?是啊!想来,我是挺有读书相的一个人,是不是?而且,后来我自己琢磨清楚了,我妈妈绝对不会来看我,但是,我知道她内心并不是那样。她只是没有办法来看我,不管原因是什么。她只是没有办法。我们也常常遇到没有办法的情况,不是吗?”

“你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吗?”海伦不想话题被岔开。

“呃,这个嘛?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吧,我听说来着。应该蛮可信的,因为是我外婆说的。我外婆好像说过,因为我母亲选择了改嫁,我父亲那边的亲戚不愿意接收我。想必,我那会一定还很小,再怎么说也是个负担,我母亲一定还挺年轻,如果是这样,我倒也认为她应该作此打算。但是,我想应该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对吧?我母亲走的当天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情;我一直以为她是为办什么事出了趟远门;是后来有人,外面的人,跟我解释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妈妈的离开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我才仿佛明白过来了。”

海伦从包里取出纸巾。她眼睛里有一些眼泪。这个时候,她对加图的爱升华到了最完美的高度。

“家兔,小家兔,噢,你是我的小家兔;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呀。。。亲爱的,这一切我可完全没法想象;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加图被吓坏了,她居然说‘亲爱的’。

“天啊,你在想什么呢?你在流泪吗?这的确是有点感人,我承认,不过,这个世界不都运转得挺好的嘛。你看,我长得挺不错的,不是和别的孩子一样吗?哪里都没啥不同。我长得比他们好看,也比他们个子高,我也不笨。你不觉得我很幸运吗?小海伦。噢,没有爸妈可不是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没有这种需要。海伦,这种故事遍地都是。你不可以把我当成很特殊,你不可以因此抬高我,溺爱我。你不可以有怜悯之心。至少对我不可以,听见没有,绝对不可以。求求你了!”

加图严肃哀求的模样,把海伦逗得笑了起来。她因为内心的悲悯,又是哭又是笑,面部都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形状了。但是,她的俏脸被一种崇高的力量照亮了,发出了光辉。她事后回想,还真的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仿佛什么都升华了,到了圣母玛利亚的高度。

“你的眼泪会使我心碎的。我求你了。”

“你叫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她呜咽的说,“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都知道了。哼,都怪你,都怪你。你老是不下来看我,现在才跟我说这些。你这个小坏蛋。”

她一边说着,一边扬手轻轻地拍了他一下。接着,庄重的迈开步伐。因为,刚才说到的动情处,海伦完全浸入其中,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好像是为了表示敬意。

就在她把加图挽得更紧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心碎’这个词简直太冒失了。如果她也注意到了,它可能会燃起她内心更强烈的激情和爱意。要是在以前,加图一定懊恼不已。然而,他当时感到的是庆幸,自己说出了那么富有含量的话。就让她高兴高兴吧。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变得格外的柔和,格外的美。

他和她从一座凉亭下面走过,他们并没有打算坐下来歇歇脚。这是一片新建的绿化带。可以看到,新栽种的树还缠着黑胶布,大一些的还搭了支架,树干上吊着一瓶瓶点滴。刚刚铺了的草皮,一块一块的,白天浇的水差不多干了。他们找不到一条一般情况下都是会有的小径,穿过任何一大片草地的那种鹅卵石或者普通石砖的蜿蜒小路。他们东张西望了一下,发现自己走过来的这条路是一条断头路。路的尽头还是草地,堆了一些石料。这个位置距离外边的马路还有一大截。他们只好往草地走进去。因为刚铺的草皮,地面疙疙瘩瘩,人走起来自然一颠一颠的。海伦似乎还沉浸在充满了关爱和同情的情绪中。她刚才还只是挽着加图的胳膊,现在,她突然转换了姿势。这个动作来得相当迅速,而且加图相信,没有任何预谋的企图。她较远的那只手伸过来,抓着加图的胳膊,另一只手腾出原来的位置,在他手臂的内侧顺势往下滑,在接近自然下垂的时候,这只手的五指紧紧地扣在了他的手指中间。

加图没有把手抽出来。他和她谁都没有看对方。可能是出于谨慎,或者羞怯,或者只是出于被动,他在那一刻还是很理智的,也是很感性的。他有些诧异,不过他认为把手抽出来这个行为不好,不礼貌。在这种时候,我应该任由她做任何更为亲热的举动。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对她产生了触动,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人。如果我把手抽回来,就显得太自私、太冷酷无情了。她现在需要一个人,一只手,还有可能需要一副肩膀,一个更加微妙的摩擦,或者关于某种允许的暗示等等,等等。就在两只手牢牢握住的同一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那只手微微使了一些力,手指攥得更紧了。。。

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愉快的分了手。

第二天,加图去找海伦。他们约了莉莉、弗洛去一起挑选礼物。柯兰银行的每个人都要准备一份礼物。贝丽要结婚了(实际上她早就结婚了,现在只不过是补办婚礼)。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大喜事,大家的心情都非常好。弗洛和莉莉带着海伦和加图逛了好几个街区的礼品店。最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因为是专门卖这类东西的,无论你走在那条街道上的哪一处,你都能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既不恼人也不喜人。海伦和加图走在后面。莉莉和弗洛谈兴很高,不过,她们谈的都是一些家庭主妇比较拿手的话题。海伦想加入她们,可是,她突然又改变主意。她想和加图单独走在后头。尽量的走在后面一些。靠后一些。她示意加图慢一些,再慢一些,渐渐的,他俩与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加图担心会发生某些事情。“难道,她想当街与我接吻?不管我愿不愿意,她都要达到目的?啊,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其实,他是庸人自扰了。海伦因为想到一件,她觉得一定能引起加图兴趣的事情,她想马上告诉她,所以,她才放弃了另外那个打算。她偷偷的跟加图说,贝丽不是出于情愿结婚的。她要嫁给的那个男人家里很富有,有很多房子,有很多地产,有上百万的年收入等等,等等。这的确引起了加图的强烈兴趣。她接着说,贝丽是被她母亲逼着出嫁的,她母亲很穷,也就是贝丽的家境不好。他们早就交往了,贝丽上大学的钱还是男的给她。她母亲还有病,需要长期治疗,治疗需要花费一大笔钱呢。她父亲早就不在了。她母亲希望。。。这时候,加图有一个感想,他和海伦的关系更进一步了。不然的话,她是不会想到把她好姐妹的这种隐私拿来告诉他的,并且,她说话的方式里充满了新近发生的转变和更为彻底的信任。这个进步是由前一天晚上的某种突破进化过来的。这么想,虽然使他不得不害羞一下,不过,它在加图的心里迅速的引起了愉悦感。他用一种亲切的倾听的态度,来表达他对海伦的这种行为的欢迎和肯定。

“这挺正常的呀。”他说。

“噢,是吗?我还担心你瞧不起那种婚姻呢。”

加图进一步强调说,这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没什么。我是完全支持的。一个穷的和一个富的搭在一起是有好处的,可以减少穷人的数量。穷人少了,烦恼也就少了。这里,他特意解释了一番,说他所指的‘少’,并不绝对是数量而言,也指质的方面。为了进一步说得明白些,他举例说,即便有时那种结合并未减少烦恼的数量,却在某个重大的方面消除了一个重大的麻烦,也是一种‘少’,这种情况也在他所言之列。海伦有些愕然。虽然,他所谈的是那么贴近现实,但是,他的脸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他急切的想要看到,自己的这番高论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海伦睁大着眼睛说,她不喜欢加图这个想法。

好吧。那你想一想,嫁给一个人总得需要一个什么理由,是不是?如果总是要找到一份爱情才肯这样做,那就有点像在碰运气了。人,其实远没有那么愚蠢。就好比,我们也远没有我们想象的完善。

小家兔,我只是想对你说出这个秘密,想让你知道的和我一样多,反过来,我对你也有同样的企盼。可是我不要你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不要说,不要说,我也不要听。我讨厌你这样。走开,我讨厌你。

说着,她用双手堵住耳朵。

“克里丝·海伦是永远忠于爱情的。”她嘟起嘴补充说。

加图叫她不用那样,他向她保证,自己不会再说了。然后,海伦才肯把手放下来,继续往前走。在这之前,他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看法虽然稀奇,但却是明智的,是真正的明智,它并非玩世不恭,它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现实意义。在那种现实中,仍然有很多人活得不开心,有很多人为自己的不幸无能为力。即使找到了爱情,他们同样是不幸的。因此,爱情不再是唯一的理由,或者最重要的理由。他想和海伦说这些。不过,他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不适合说这样的话。他应该点到即止,不要说得那么透。太具体了,就可能会令听者对号入座。毕竟,她刚刚那样了解了他,了解了他的身世。若是在如此理解的情境下,她惊急乍现的憎恶,倒更像是她为了他,或者为了她想象的他俩的共同利益,而维护着他的尊严。

海伦让他和自己拉钩钩,她说,不许他告诉别人,加图说,我不会的。

弗洛从前方的一个宠物店里喊他们。她望着他们的奇怪表情,分明是在说她搞不懂他们俩。是不是走得也太慢了点。莉莉从别的地方走过来,弗洛把这个情况告诉她,她笑着朝他们俩扮了个鬼脸。真是不腻味呀你们俩,弗洛说,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弗洛想养宠物,她的一个朋友一直鼓动她养狗,说法是,单身人士都爱养狗。有一只狗相伴是很温馨的事情,特别是对弗洛这种打算一辈子不结婚的女人。狗是唯一不会欺骗人类的朋友。养一条吧。它会对你永远忠诚的。莉莉说她不喜欢宠物,海伦说,她对动物身上的毛过敏,弗洛看了几只小狗狗,她觉得它们还是挺干净的呀。她问加图的意见,他说,他不反感宠物,但是,他受不了那些养宠物的人用手抚摩动物之后还敢碰自己。他们不马上洗手,而是马上碰自己,这是他受不了的。那都是一些敏感部位。加图话音一落,弗洛马上喊出一声,天啊,你有洁癖,你有强迫症。她不看了。有三个对养宠物这件事很冷淡的人在身边,就算不扫她的兴,弗洛也会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她们又去了几间礼品店。最后,在一个大商场里,海伦、莉莉和弗洛几乎是相互说服、相互教唆的让彼此都买到了自己的礼物。只有这个地方的礼物,才不显得那么花里胡哨,弗洛最后松了一口气说。加图仿佛只是来陪她们逛街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有一天,莉莉打趣的说,“我们年轻的代理行长助理先生,你恐怕是要纠结到最后了。”

他觉得这个头衔很长,听起来也很别扭,‘代理行长助理先生’,就这么一个令人羡慕的称呼,他此刻却特别的反感,他依然在苦思他要送什么样的礼物。

“莉莉,我的脑子不够用了,你帮我想想。”他郑重其事的说。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领。选个礼物都要想那么多,我可没有这样过。”

莉莉明显是话中有话,而且,带有一点点的不耐烦。

“本领?什么本领?”

“心意,就是心意;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你最好出去透透气,我看你今天是整个儿都不好受了。或许,你可以去问问弗洛有什么建议。但是,我只是随便提提。你去不去问都不紧要。”

“那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你尽管说吧,我听你的。”

“我可没法说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噢,莉莉,我的小莉莉。你真狠心。”

“得了,别来烦我了。等下官郎先生就过来了。”

她当然明白,加图不是真的需要有人为他提供某种建议。她对他一有什么烦心事就来找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也养成了这种习惯,就是把事情简单化,就连说话的态度也是直来直去的。因为她知道,加图喜欢多想,喜欢把事情往复杂的方面去思考。她也知道,加图并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他只不过是,把事情看得太重之后,思维有些混乱,需要把内心的热情倾泻出来罢了,这样做如果非要有个什么目的,那这个目的无疑就是,他享受了那种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可能,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莉莉刚烈和实际的解决方式正好是他这种带有一点虚荣的心急火燎所需要的,温柔这时候反倒是没有什么帮助。

“你真的要我走开吗?莉莉,莉莉。小莉莉。”

他开始撒娇了。

他一撒娇,莉莉就会心软。但是,她表面上依旧是不松嘴。

“哎哟,别来烦我。这会我帮不了你。去找你的弗洛姐姐吧。”

“你说的心意是什么意思?是新意吗?新意又是什么东西?这正是我所苦恼的。我脑袋要炸开了,小莉莉。我希望喝一杯冷水。”

他知足的走开。他撇下她去想他的礼物了。他不会浪费很多时间的。

到了最后那几天,加图决定写一首诗献给贝丽。这个灵感来自弗洛,她跟他提到了官郎先生的宝贝扇子。他把它弄丢了整整一个星期。最后被弗洛找到。她去找他,在卖了一阵关子之后,她才肯把扇子还给他。她说,她需要一个解释,可是,官郎先生本人也搞不清楚,它是怎么跑到弗洛的抽屉里去的。所有人都送了礼物,官朗先生也不例外。但是,加图却偏偏要等到婚礼前一天才把他写好的一首诗送给贝丽。他可能是为了让自己和大家分开,以突显自己的独树一帜,以及自己的那份礼物与其他人是有所区别的。一开始,他或许不是有意为之,可是到了后面,他几乎是故意拖延着。如果有人这么想,那就错了,加图迟迟没有把诗给贝丽,纯粹是因为追求完美。海伦问了他几次,他都表现得像是在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似的,只要有一点点泄露,他是必就要揪扯自己的头发不可。反正,他对着海伦不是傻傻的笑,就是若有若无的摇头,神秘兮兮的。她很想知道,他却什么都不告诉她。

那首诗足足写满了两页纸。他写好之后又做了许多修改。从早上到晚上,他就在想贝丽,想最贴切的句子,想着怎么押韵,还想到了句子的长度变化,是不是要符合某种规律,打印在纸上之后就可以显出一个锦上添花的形状。他在是不是非要押韵这件事情上想了很久。曾经有一次,他为了显示自己在诗歌方面的不同见解,他对特雷斯学院的诗社社长说,一首好诗不必非得押韵的,“押韵,无非是诗歌领域里比较老套的一种耍酷罢了。”他还说了几句类似于这样的违心话,而且,他是用那种很高深的,无可辩驳的口气说的。他以这种方式来报复那位社长对《唐贝尔诗集》的刁难。最难的部分是,他需要不断的回忆贝丽的形象,总结、提炼贝丽的主要个性,然后就是情感营造和遣词造句了。同时,他还得保持警惕,因为他不希望他的工作在进行当中被突然出现的人看到。为此,他准备了预防措施。尤其要提防艾迪和官朗先生。艾迪离他最近,官朗先生嘴巴最多。

加图希望贝丽能够读懂他在诗句里倾注的巨大热情,倒是不怎么希望她能读懂它所表达的意思,毫无疑问,他几乎是陷入疯狂般的写出这首诗来的。至于要不要押韵,傻瓜才为这种问题纠缠。当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句子来做任何的改动时,他就开始斟酌标点符号,他改了几处断句的地方。有的从半拍改为一拍,有的则是缩短了长度。到中午准备吃饭前,他把最终写好的诗折起来的那一刻,他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我只要再写一首,那些诗句就会让我爱上她。”

他没法干其他活。他发现自己在大家面前,尤其是和莉莉,说话更有底气了。

他每隔几分钟都要读一遍,默念一遍。是它让他读它的。

。。。

晶莹的泪珠子,

在爱河边沐浴,

自说悄悄语,

。。。

她有这种理解能力吗?

这个是不重要的。莉莉也是这么说的。

重要的是心意。新意。

“你长得很美,诗也写得很美。你真是太会写诗了。谢谢你。”她瞟了一眼之后说。

她仅仅夸他美,夸他的诗句美。还有,谢谢你,仅此而已。加图感到受了侮辱,她连读都没读,就说他的诗写得好,这无异于对他,对他的诗的不尊重。如果有人这么想,那他又大错特错了,加图坚信,要么是忙,要么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读,没有第三种可能。

在整个下午,贝丽都没有机会好好的读一遍这首诗。那两张被折成爱心形状的纸始终被压在她的桌子上,因为业务产生的单据,回执,表格一张一张的把它覆盖住了。接下来,自然而然的,她把它遗忘了。明天就是她的婚礼了,不过,她今天仍然是需要在柯兰银行忙的。她的婚礼自然是请了人来张罗和筹备的。她所需要做的,只是按规定去试一试婚纱。到明天早上穿上婚纱之后,再化化妆就可以了。在那之后,她就只需要保持微笑,直到一整天结束,所有来祝福的客人都走光了。新婚夫妻回到由老人们——必须由老人们——布置好的婚房。这些当然都是很讲究的,但是,却不是由真正结婚的年轻人来推动,而是,它们和那些不是自己结婚的人推动一对新人去这么做。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结婚嘛。贝丽有时候也会停下来,想一想结婚这种新鲜事,结婚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可能是害怕自己并没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看法。脑子里想来想去,都是父母潜移默化中教给她,并要她相信和恪守的那些关于女人,关于婚姻的最传统的道德观念。她曾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并不是真的做好了准备,事实只不过是,有一个看似是不错的机会出现了,我自己跟着就觉得好像准备好了。如果是这样,那还要不要继续?她没有针对这些问题想得过多,因为她从来不是一个习惯于深入的探究一个问题的女孩。她的人生更多的是受父母的影响,而不是自己的自发意识,以及受因为那些影响而形成的习惯的支配。因此,有时候她突然获得的某种精神上的力量,也是非常偶然的,最后总是回归到自己的生命是父母的,一切应该听从于父母这么一个迷信的伦理当中去。这种根深蒂固的榜样,对她而言,具有着权威的地位。母亲便是唯一的权威。母亲一个人辛苦把她拉扯养大,也就排他性的控制了她。有些女人丧偶之后,的确是这样对待子女,她们有无穷无尽的控制欲。实际上,她们只是害怕再失去宝贵的亲人,只不过这种害怕过了头。在贝丽身上,那些传统观念里带有的某种宿命性的惩罚学说能够控制着一些人的生活,它们已经经由母亲的行为深深的扎根在她的性格里,成为她为人处事首先想到的原则。可能有些这类子女会有一天奋起反抗,与做父母的彻底闹翻,从此,人生走向另一个极端;有些子女可能勉强忍受着过一辈子。对于贝丽,我们仍然说不准。可能时候没到,可能根本没有这个时候。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最终没有与母亲决裂,只是通过自己的某种堕落,从中获得一些她认为合理的补偿。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她只是怨她母亲,等到,假如她真的堕落的话,到那时,她就不再恨母亲了。她应该只是可怜自己的亲人,却待她们比从前更好,更无感情了,像例行公事那样。眼下,她还是主要借助偶然的机会,一点一点的形成一些设想,为自己将来大胆的当家做主作一些精神上的准备。她每开一次小差之后,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我是不小心才想到那些的,然后,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去做事了。从这种虚假的自我欺骗中可以看出,她是受过教育的,而且,这种教育中她母亲的威力的痕迹非常明显。

多亏了古里欧的帮忙,贝丽在柯兰银行关门前的一个小时就把事情都做完了。她坐下来,想利用剩下的时间整理和装订传票。她把那沓杂乱无章的单据用手掼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加图送给她的那首诗。这会是有时间的,她没有理由不看它了。说到底,她是很想看一看加图写了些什么东西的,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收到男生送的诗,而这个男生不是别人,正是加图。柯兰银行大厅的里首有一间幽闭的会客室,里面有沙发,茶几,电视,各种报刊杂志,还有一个大鱼缸,里面养了几只金鱼。她走了进去,发现没有人,这个平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情况却让她很意外。她有些魂不守舍的去打开灯,因为那个会客室即使在大白天也是有些昏暗的。她选择坐在了面对门口方向的沙发上,以免有人进来时自己看不到。她还特意拿了一份报纸摊开在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又环顾了四周,确认会客室里没有其他人之后,才一字一句的慢慢的读那首诗。

有一种奇特的好奇心让她变得谨慎,变得隐秘,变得以这种方式来读这首诗。

她的理解能力让她读起来很慢,而且,她没有发觉自己读得很慢。

读完之后,她觉得很奇怪。她认为它不像是一首诗。虽然她也确实认为,它很优美。但是,它给她的最重要的感觉,是一种消极的不安,一种卑微的罪责,是狰狞而顽固的奴性的逼近。有什么东西隐隐在戳刺自己的心脏。她感到胸闷、头痛、心神不宁,仿佛自己走到了幻灭的边缘,又被什么突然拉了一把。这一拉,让心灵陷入一种巨大的虚无之中。更奇怪的是,她却同样感到一阵反动的快意。她可能真的理解了。

只是,她觉得很诧异,为什么加图所说的,与她身上的事实是那样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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